苏沐棠听得发笑,“祖父他老人家也是,对着自家人也打官腔,他如何不说是皇上对苏家太过赶尽杀绝,是九皇叔的条件太过诱人。”
柳氏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个也不能怪你祖父,苏家如今这个样子,连个继承香火的人也没有,你祖父自然是着急的。
怪不得他。”
说到此处,柳氏捂着唇呵呵一笑,“说起来,你祖父也真是心急,便是连婚书也备好了,上头甚至规定了你们头一个孩子应跟她姓苏,他方才同意这桩婚事。
听你外祖说,萧祜也是好性儿,竟然没过问一句,就签了大字。
那萧祜我见过了,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堪配我儿。”
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柳氏又道:“但为娘知你心里惦记着崔三。
是以,在萧祜拿着这份婚书找到为娘的时候,为娘直接给拒了。”
猛然被提及这个名字,苏沐棠心里一阵抽疼,长眉轻轻蹙起,“娘,从今往后,不要在提这个人了。”
“为何?”柳氏并不知苏沐棠去寻过崔三,因着心虚,忙解释道:“娘以前知道错了,从今以后娘不会再过问你的婚事,你既然钟情于崔三,娘也就认下了他。
便是你祖父不同意,你娘便是拼了这长老脸,也要叫他们苏家的人点头。”
这样的话从柳氏的口中讲出来,倒是多少有些让苏沐棠感到意外,毕竟她娘亲这些年不是在逼婚就是在逼婚的路上,因打趣道:“娘这话女儿暂且听听就好,只你别向从前那般步步紧逼,我就心满意足了。”
柳氏不好意思地勾起唇角,“娘原本还想着撮合你同弘之的,不过经过这一回,娘以为要永远失去你了,这才想明白了。
只要你好好地或者便好,至于其他的事情,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也未可知呢。既然看不到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又何必管太多,到头来惹人嫌。”
柳氏不过三十又三,却说着这些暮气沉沉的话,苏沐棠难免不是滋味,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对母亲的冷待,终究是软了心肠。
“娘,我没有嫌你,除了嫁人这事,其余事情我都依你便是,快别伤心了。”
“此话当真?”柳氏当即就不哭了,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苏沐棠感到有些不妙,倒是还是点了点头,“当真。”
柳氏当即破涕而笑,说道:“你大表哥过几日回番禺,这还是他上任后头一次归家,又恰逢他的生辰,虽不是整十的岁数,但你大舅母还是决定大肆操办一番,帖子早就送来了,你看你是不是同娘一起去?”
苏沐棠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何事呢,原来是柳弘之的生辰宴。
苏沐棠知晓她母亲的顾虑,但她却是对此毫无芥蒂,只要她娘不一通胡乱操作,她对于这个过于酸腐的大表兄还是乐于交往的。当即应下不提。
两母女又说了些近日发生的事情,苏沐棠便打算启程去黑云山的营地,柳氏好说歹说才将她留了下来,苏沐棠答:“也罢,等过几日大表哥的生辰宴后再去营中。”
柳氏自是高兴,忙叫阿兰去将屋子收拾妥帖,又燃了一炉子香,待苏沐棠沐浴过后回到内室已是满屋的果木甜香味。
也不知是不是在阵法里熬了心血,苏沐棠近日总觉得心力不济,尤其嗜睡,原本打算叫秋红来问一问近日黑云山的情形,却是一挨着床就睡着了。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日又梦到了裴以安,这一回却是在她去世过后的事。
裴以安站在她新土刚覆,寸草未生的坟前,低头望着简陋的墓碑上字形粗鄙的碑文,血红的眼底闪过一丝慰籍。
他蹲下身,轻抚着那毫无美感的碑文,眼神却是温润了许多。
紧接着,在苏沐棠诧异的目光中,他倏然将木碑拔起,就在苏沐棠要破口大骂,这厮是有多恨她,尽然连死人的安宁也不放过,该不会接下来她还要承受鞭尸之辱吧?
飘在空中的苏沐棠的魂魄,不忍直视地捂住了双眼,却在这时传来了坟头低沉的哭音。
苏沐棠张开指头间的缝隙,直直觑去,就见裴以安坐在坟头的新土上,毫无形象可言地将木碑抱在胸前,失声痛哭。
玉冠轻斜枯草染,白裳渲着泥土的黄,他低着头,肩膀微微颤动,淌下的眼泪在木碑上浸湿了一大块。
这还是苏沐棠在认识他多年以后,第一回见他这般哭泣,简直可以说是痛彻心扉了。
有那么一瞬间,苏沐棠甚至觉得,他至少是爱过他的。
苏沐棠在空中看着他这般形容消瘦的样子,心中莫名不是滋味,但一想到他干的那些事,顿时就又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不是都要和心上人成婚了,还跑着她这旧人面前来哭坟做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苏沐棠的呵骂,那人竟然蓦然抬起头来,但眼里却并非是意外,也并非是惊悚,而是苏沐棠从未见过的厌恶。
“你来做什么?”苏沐棠听他扬声指责道:“你害她如此,如今可是满意了?”
苏沐棠转眸望去,就见不远处的小道上,一着繁复华丽服饰的女子,她眉目如画,身形窈窕,正提着裙摆纡尊降贵地向这杂草丛生的荒地行来。
“子谦,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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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旧日梦(六)
待那女子走得近了,苏沐棠才发现竟是那般惊人之姿,倒不是五官有多艳绝,但其如玉肌肤,弱柳扶风的身姿,行动之间的端雅清华,真真是风华无双。
想到自己输给这样一位女子,苏沐棠倒是不觉得冤枉了,试问这世间有哪个男子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呢?
反观她自己,成日里不是舞刀弄枪,就是骑马射击,不然就是在追击流寇,哪有点女儿家的样子?
苏沐棠伸出自己手心,手心的薄茧伴随了她整个从军生涯,是她的功勋,此时此刻却觉得无比碍眼。
但不论她如何使劲,搓得掌心起火,也搓不掉掌心的薄茧。顿时丧气起来,心道:人柳如絮,比你大上好几岁,又是生产过的妇人,还这般肤如凝脂,宛若少女之态。而你却一味地索取,只怪他不贴心小意,你如何不看看你自己,全身上下可有几分女儿家的味道?他不中意你才是正常的啊。
苏沐棠无地自容地垂下了头,老天可真是残忍,她死都死了,还要被拉出来凌迟一遍。
她实在不想知道,这两人私底下是如何恩爱的,可这里是她的坟地啊,她纵是想走,却始终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左右逃脱不得,苏沐棠索性放弃了挣扎,蹲坐在一朵白云上,百无聊奈地托着下巴,看这对狗男女到底要上演什么戏码?
总不至于是曝尸三日,割下头颅挂在城墙之类的老掉牙的戏码吧。
想到这里,苏沐棠摇了摇头,不至于,裴以安这人虽对她并不是十分热情,但起码的良知还是有的,否则不会将扶养他长大的红姑奉若亲母,这样懂得感恩的人,倒是不至于丧尽天良。
况且,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妻,死之前还没有收到休书呢。挖自己夫人的坟墓这样的事情,纵然他想做,也得考虑自己的官声。
但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愣是在苏沐棠的瞠目结舌中发生了。
那厮竟然弓着身子站起来,就着细长的木碑,开始刨她坟前的泥土。
一下一下,随着他的动作,苏沐棠感到一阵怒不可斥,自云朵上跃下,对着卖力挖坟的裴以安一阵拳打脚踢。
然却不过是无用功而已,每一拳每一脚都落了空。
苏沐棠泄气地蹲做在他身侧的草垛上,这才发现几个月不见,他温润的面庞棱角分明了许多,瘦了,也沧桑了,仿若厉经了渡世劫难,唇角那抹永远恰到好处的微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冽的气息。
但不管是玉山到冰山,这个男人啊,都是那样让人无法移开眼的存在。
要是他不那么黑心就好了,不但负心薄情,现如今还要挖她的坟呢。
但苏沐棠又想啊,她生前那具尸体啊,也不知埋下去多久了,挖出来是什么鬼样子还不知道呢,届时吓吓他也是好的。
正这般想着,被晾在一边多时的淑妃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再一次出声阻止:“子谦,她死了十日有余,你便是将她挖出来,也早就不成样子了,人死如灯灭,你这又是何必呢?”
裴以安终是停下动作,他扬起染了泥土的手心擦了额际的细汗,而后看着柳如絮,面无表情地道:“她如今这个样子是拜谁所赐呢?淑妃娘娘讲这些大道理时,未免太过高高挂起?”
苏沐棠这才主意到,似乎这已经是裴以安第二回对柳如絮发出质问了,难不成她的死还真的与柳如絮有关?
可为什么呢?
苏沐棠百思不得其解,裴以安不是都抛弃她,循着柳如絮而去了,她还有什么非要她死不可的理由呢?
“你怪我?你怎能怪我?我不是一早让你休了她?
是你不肯!!!!
我为你付出了如此多的心血,你为何就不肯为了我休了她?
我对你的爱并不比她少啊!”
这一番话说得颇为歇斯底里,苏沐棠却是听得个明白,她翻了一个白眼,这个狗男人果真到处留情,才给她招来这般祸端。
若是苏沐棠说的话能被他们听见,她实在想骂一句:“你们两个莫要自作多情?我苏沐棠赴死可不是为这个狗男人。”
裴以安答道:“所以你就着人将镇北侯在关外的莫须有罪状承上,让新帝逼她至此?
所以你就让人将你我要成婚的消息送到她的面前,迫她心死?”
苏沐棠一听,竟然还有这事,难不成从一开始,她就错怪他了?
并不是他陷害的镇北候府,而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柔弱而美丽的女子?
柳如絮听不得裴以安将一切罪责全推给她,她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乜斜地看了眼恨恨地看她的男人,唇角翘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你以为你就清白了?
不是你将她留下来的?
你若是肯将她带在身边,你如果肯告知她一切真相,她自然不会是如今这个结局。
可是啊,你太自卑了。
你以为他接受不了你的身世,你不愿意毁了你在他心里的形象,你更不愿意让她同情你。
所以,即便是撒谎,你也要留下她,不是么?
你可知你的那一席话,对一个深爱你的女人而言,是何等的绝望?
早在你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苏沐棠的心就死了。
至于我的手段,我何错之有?
苏家难道不该除去?不除掉镇北候府,我们的大业还当如何挺近?
至于苏沐棠的死,我的那个假消息,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何这样漏洞百出的话,她一听就信了?
说到底,还是你对她的好,远不到她可以信任你的程度!
即便如此,你还要将一切过错归结于我吗?”
“够了!!
你如今已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而我也兑现了当初助你的承诺。
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没有任何瓜葛。”裴以安被刺中痛楚,当即大声呵斥道。
两人唇枪舌战的一席话,苏沐棠听了个真切,一时之间也是百种滋味。
她没有想到裴以安竟然还有不为人知的身世。
她更没想到,裴以安之前说的十年相等的话,竟然是故意骗她的。
不得不说裴以安的骗术还真是高超,以至于在那以后的许多日子,苏沐棠没没思及此,皆是酸涩苦楚。
以至于如今亲耳听他说那是骗她的,竟然无可救药地松快了许多,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得到了疏解,隐隐有种想哭的冲动。
果然她没有一厢情愿,果然不是她自作多情,两人尽管相处冷淡,但到底是有情的。
此时此刻的苏沐棠,非常清楚自己是身处梦境之中,于是并没有对自己的死太过于悲怆。
不过她倒是也好奇的很,裴以安到底隐瞒了她什么身世,以至于不得不这般煞费苦心地骗她。
不过接下来两人的谈话,却没有再围绕着这个话题。
柳如絮一听裴以安说出这样决然的话,再也没有刚才的咄咄逼人,当即放下所有的尊严缴械投降。
她猛然从裴以安的背后拥上了他的腰,紧紧地箍着他的腰,落泪地道:“她已经死了,我们忘了她吧,乾儿还需要你我的扶持,你怎可抛下我,让我一个人独自面对?”
眼见自己中意过的男子被一个比自己柔情似水的女人紧紧搂着,尽管这个男人曾犯下了欺骗她的错误,然苏沐棠却依旧不可抑制地醋了。
她偏开头,不想看他们腻歪,眼角余光却不住地打量着裴以安的表情。
只见裴以安面目铁青地垂下头,一根一根掰开紧扣在他腰上的手,面无表情地道:“淑妃娘娘,你太贪心了。
我能为你做的,只能到此。
我对淑妃娘娘从来没有过逾矩的感情,也请娘娘自重为好。”
听得这话,苏沐棠感到心里一阵热气上涌,翘起的唇角压也压不住。
却这时,即便淑妃发髻上的步摇都歪到额头上了,即便被裴以安如此拒绝了,竟还是提起裙摆要往前去。
正当苏沐棠皱眉时,裴以安一把将刨土的木碑打在了淑妃的面前,这才阻止了她的前进。苏沐棠对裴以安这个表现还算满意。看来这两人绝不是她想的那般。
她站在裴以安三步之外,摇着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难道忘了那一年,是谁在危急关头,将你救回的吗?
你忘了你当时你说过什么话吗?”
裴以安撇开头,冷漠地道:“我的确答应过你要报答你,但我自问如今已没甚么欠你的了。
淑妃娘娘万望自重。”
柳如絮顿时泪如雨下,“不是的,你明知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你啊。
再说了,帮乾儿怎会是帮我呢?乾儿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
裴以安淡淡地道:“与他无关,若非你的原因,我不会淌这趟浑水!”
柳如絮再也顾不得形象,失力地瘫在了地上,“我可真是傻啊,我扶养乾儿长大,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沐棠托腮想了想,乾儿应该是指七皇子,但帮七皇子何时成了裴以安的责任了,难不成萧乾是裴以安和淑妃的孩儿?
但马上她又否认了这个想法,裴以安和萧乾相差也不过十一二岁,不能是他的爹。
苏沐棠垂眸看去,就见柳如絮朦胧泪眼道:“如果一开始,我没有自请入宫,而是要你娶我以报答恩情,你会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