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只匆匆瞥间一眼,却足以让苏沐棠记住了他的锦绣风华,清之绝之的眉眼,何须似三月春风般的气度,唇角那恰到好处的弧度,眼里那柔润的眼波,是苏沐棠从未见过的温柔。
莫名地,苏沐棠就想着要与他再见一面。
却苦于没有借口。
总不能冒冒失失地去道他面前,然后拽着他的衣领,霸道地说:“喂,你叫什么名字,本将军看上你了。”
还是后来,在清点祖母嫁妆之时,发现一柄浮雕有竹纹的莹润玉箫。
一见那玉箫,苏沐棠便仿佛见到了那个如玉一般的人儿,当即便起了玉箫赠佳人的想法。
她甚至连午膳都未曾来得及用,就这般驾着阿蛮从朱雀街跨越半个京城,来到了开元山,到了山门又直奔国子监后山的藏书阁。
可等她真的到了门前,脚步却似有千金重,怎么也提不起步伐。
苏沐棠啊,苏沐棠,你作为一个将军,率领千军万马,岂可行这般荒唐之事,若要传了出去,却是要叫大家如何笑你?
脚尖一转,苏沐棠便要打退堂鼓下山。
正这个时候,山风又起,吹起一阵梅花雨,与那一夜箫声下的梅花雨一模一样,风情多姿,叫人喜爱。
苏沐棠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转过身来,步履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终于再踩过第一百零一阶的阶梯后,终于在藏书阁的四楼,见到了那个似春风拂面的身影。
她内心忐忑,面上却佯装淡然地道:“在下苏沐棠,京城人士,擅骑射,通音律,不知敢问兄台大名?”
裴以安觑了一眼她手中拿着的玉箫,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却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苏沐棠登时垂下头来,似泄气的孔雀收起了尾巴,正欲转身离去,却听他柔声道:“裴以安。”
第63章 遭遗弃
苏沐棠得意地扬起唇角,又怕太过明显,遂低下了头,只盯着自己的鞋面。
“姑娘寻裴某所为何事?”男子淡淡出声。
苏沐棠这才正了正色,抬起头来,抱拳道,“那日见公子损了一柄竹箫,今日偶然得一玉箫,堪配公子的金相玉质,还请公子笑纳,万莫推辞。”
一语罢,呈上玉箫,裴以安接手过来,稍一端详,便忙推辞,“这玉箫太过贵重,在下实不敢当。”
苏沐棠今儿这玉箫是一定要送出去的,礼尚往来的,一来二去,也有个来往的由头。
于是她道:“ 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好鞍配好马,好弓配好箭。我一见这玉箫,便想到了公子,若是公子不能收下,这是这玉箫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
顿了顿,她乜了一眼有些云里雾里的裴以安,又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公子怎忍这玉箫终日埋没于库房呢?”
说完这一席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裴以安不再推辞,收回将要送出去的玉箫,而后手执玉箫一揖,“既然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
终是把礼送出去了,苏沐棠暗自松了口气,就又听他道:“只是,无功不受禄,在下略懂些岐黄之术,苏姑娘若是不嫌,在下可替姑娘把脉看诊,以作酬谢。”
苏沐棠自是没有不依的道理。
却说到了藏书阁内,裴以安请苏沐棠入内室看坐问诊,他走在前面,苏沐棠落后三步。
可路过窗口时,苏沐棠发现临窗的书案上摆着一副水墨丹青,便转了方向凑近一观。
竟是一幅梅花仕女图。
似是察觉到苏沐棠没有跟上来,裴以安倏然转身,见苏沐棠盯着那画在看,顿时有些局促地急步行来,匆忙地将画卷收起,还险些打翻了砚台。
苏沐棠可是瞧得清楚了,画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初见那日的她自己,一身红衣飒,半夜梅雨柔。
噗嗤一声,苏沐棠笑出声来,眸光淡淡地梭寻着裴以安的神情。
就见他面上虽强装着镇定,实际上耳朵已从下往上红了个透。
他分明也是早就对她有意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在她母亲求皇帝赐婚的时候,任由她去处置。
却没有想到,以为是天意之成的婚事,竟然成了怨偶一双。
没想到他心里竟然早有心上人,这人竟然还是皇帝最受宠爱的妃子淑妃。
他一个临安来的举子,十几年未曾到过京城,成婚后入宫的机会也是寥寥无几,何时与柳如絮就看对眼了?
而且按照他的说法,那个时刻两人认识已超过十年,那岂非从她们成婚算起,也已经相识至少五年?
裴以安从临安入京以前,当从未见过一直生活在京城的柳如絮才是,如何会与她相识五年还恋慕已深呢?
柳如絮乃京中贵女,因美貌著称,苏沐棠在裴以安说出那番相等十年的话过后,曾着秋叶去打探过,柳如絮实在是从未离开过京城。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裴以安并非她以为的那般赶考前从未离开过临安。
况且裴以安的长辈之中,只听他提及过姑母,亲生父母只被他一句“过世了”带过。苏沐棠问过一回,他都没有正面回答,眼神还多有难色,苏沐棠以为他是不想提及过往,遂从未再度提及。
难道说问题出在这里?
会不会他的父母亲正是京城人士,而正是因为他父母亲的死亡,才回到了临安?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想的通了。
逼仄的室内,一抹若有似无的龙涎香传来,苏沐棠蓦然转眸,从未有那一刻会有如今这般惊恐地瞪大了眼。
是啊,他如何先才没有想到呢。
萧祜喜用龙涎香,崔三也喜用龙涎香,是以萧祜便是崔三,崔三便是萧祜。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喜用龙涎香的裴以安也如同崔三一般,是萧祜现世的一个身份?
曾经在大屿山被当时还是崔三的萧祜救起时,不是就曾怀疑过他的身份,不是就曾以为面具之下的他是裴以安?
只不过后来,她昏迷数日,再度醒来就把这件事情忘了。
如今再想,那可是龙涎香,比黄金还要贵重的龙涎香。
他裴以安一贫寒的书生,如何会用的起?
但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是萧祜,这就一切都说的通了。
想到这里,苏沐棠霎时从地上起身,步到床边,托着下巴眯着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萧祜看。
剑眉星目,倒也是英俊不凡,可却不是那人的凤眸长眉,尽管晃眼一看脸型多有相似,但气韵却是相去甚远,一个似春风拂面暖,一个似冬日雪山冷,又怎会是同一个人呢?
叹了口气,苏沐棠知道自己又多想了,他看向窗外,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她步到门外,碧空如洗,难能可贵地开了太阳。
苏沐棠将萧祜挂在灶架上的烘烤的衣袍取下,搭在了外头的横木上晒着,自己则说着河道往上游走。
按萧祜的说法,她带进来的女兵怕是都凶多吉少了,可万一还有活着的,得赶在她们被毒害之前找到人。
便就是这般,苏沐棠一直沿着河道往上走,却发现原来应该生长着的红薯藤蔓,竟然无一例外全都不翼而飞。
她想到了萧祜带回来那些红薯。
但为何他要拔光它们呢?
带着这一层疑虑,苏沐棠循着还未被雨水冲刷平整的痕迹,走了约莫一刻钟,最终来到了一处湖泊之前,那是她从未到达过的地方。那湖泊不大,但湖对面的景致却有些飘渺,隐隐约约对面是一片碧绿。
几乎是一瞬间的,苏沐棠就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也几乎是同时,突然明白了为何萧祜要将这些红薯藤蔓拔个精光——他是想要他们长长久久地困在这里呀。
真是个自私的男人,为了一己之私,撇开万千军士于不顾,撇开纷繁诡谲的形式于不顾。
唇角溢出一阵轻嗤,苏沐棠没有再回头,直接挽起裤管,露出纤细的脚踝,一步一步往湖泊深处走去。
待走到湖泊深处,苏沐棠屏住呼吸没入湖水,奋力一游。
不多时,苏沐棠自湖泊另一侧窜出,重见天日时,果见一片碧绿色的红薯地。
她猜的没错,那湖泊就是这阵法的阵眼,而那些她这些日子耐以生存的红薯,则是百十年来跨越阵法的一种存在。
很快,苏沐棠便在不远处与秋红等人汇合。
一见苏沐棠,秋红便眉飞色舞地跑来,但看到只她一个人时,又愁眉不展起来,“将军,九皇叔呢,怎没同将军一起出来。”
苏沐棠听之,没有任何起伏,淡淡地答:“他自己能找回来,不用管他,出来好些日子,也该时候回番禺了。”
秋红显然并不认同,“将军啊,九皇叔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你把九皇叔一个人留在里面,恐怕是不妥。”
说这话时,项英将军已出现在两人视线之内。原来,自萧祜从番禺来清远救人过后,项英立马也跟了过来。
与秋红一起守在阵法的外面,然过去了好几日,却不见任何动静,不由得有些埋怨自家主公如此感情用事。
这会子听得苏沐棠竟然舍弃自家主公自己出阵,不由得更是气愤,“我家主公为了将军,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以及三军将士,然将军却居然过河拆桥,找到了出路只管自己,可真叫人寒心。
试问苏将军这般做法,两军之间的联盟是要如何达成?”
苏沐棠这才注意到项将军的存在,这实在不怪他,实在是他拢共也只在鹭岛见过项英一面,项英又是中不溜秋的面容,属于丢人堆里认不出来的那种。
但此刻苏沐棠并不惊诧于他的存在,而是转头问秋红,“联盟?什么联盟?”
秋红支支吾吾地,还未开口,就听项英将军不诧地道:“没有,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甚劳什子的联盟。”
说完这话,项英这便转过头去,面对秋红下了一揖,“劳烦秋红将军,替在下问一问苏将军,此间阵法当如何破?
我们主公虽入不了苏将军的眼,对我们来说却是比天还要大的人。”
这却是连话都懒得跟苏沐棠说了。
苏沐棠还没生气,秋红却是急了,这个男人凭什么这样无视自家将军,将军自来堂堂正正不耍阴招,定然是就皇叔得罪了她,才会有此结果。
秋红挽起袖子就要前去理论,却被苏沐棠拉了回来,侧身对着项英,淡淡地道:“穿过这湖泊,会看见一条河,沿着这条河向下游走去,一个时辰以后,会有一间木屋,若是你家主公还没有断气,你应该还能够将他带回。”
听听,这都是说的什么话?
什么叫做还没断气?
苏沐棠这毫不在意的语气再一次惹怒了项英,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言语相讥,而是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湖泊当中。
而苏沐棠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内,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后,与众多女兵先行回了番禺。
路上,苏沐棠与秋红并驾齐驱,她偏头问起项英将军说的联盟之事,这才知道,萧祜或者说崔三,为了同她成婚,竟然愿意割舍一个孩儿的姓氏。
然苏沐棠却没有半分感动,还隐约地翘起一边唇角,嗤笑了一声。
一个骗子的承诺而已,有什么可值得感怀的?
他今日可以骗你身份,明日就可以骗你在外面养外室,后日就可能将外室及外室子登堂入室。
第64章 旧日梦(五)
她那个父亲不就是这般?
她苏家还自诩清流,男子非四十无子绝不纳妾呢,可她父亲还不是违了惯制?
这固然同他追生儿子有关,但绝不仅仅如此,不过是人性的贪婪与自私罢了。
这世间男子总是薄情,可偏生许多女子却为他们一两句话而错付终身。
无疑萧祜的承诺很有诱惑,但如今的苏沐棠却不再是好糊弄的小姑娘了,自然是不会相信的。
便是信了又如何呢?
恁他想将两人关在阵中的事迹来看,这人真要掌了天下生杀大权,怕也是国之不幸。
她苏沐棠绝不以这样的人为首,能得她辅佐的君主,必将是雄才大兼济天下的贤能之士。
单就这一点来说,萧夙也强过他许多。
但萧祜和她经历过退婚之事,已是不可能站在同一战线,不说她是否有这个胸襟,便是四皇子妃也决不会允许她的存在。
而皇帝按照上一世,皇帝薨逝后,太子登为新帝,四皇子萧夙举旗谋反,虽掀得天下大乱,到头来也是惨淡收场。
然四皇子的死,并没有成就一番太平,反倒是迎来了七皇子的异军突起。
他非但接手了四皇子的大部分势力,权柄却更甚从前的萧夙。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淑妃柳如絮的手笔,但她前一世的丈夫裴以安当是居功至伟。
若说这以前,她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他那一席相等十年的话,不过是为了让她独自留下,而不是随他奔赴冒险。
可等裴以安与淑妃欲要成婚,并挟七皇子以令八方的时候。
还有什么可以自欺欺人呢??
他就是不爱你啊,他同你在一起的五年,都是被迫的呀,你还不明白吗?
他压根就不爱你,你还不愿承认吗?
也是从得知这个真相起,上一世的苏沐棠失了坚持的意义,更这时新帝欲迫她代苏家军写下叛国罪书。
她便欣然赴死了。倒不是她真就毫不惧怕死亡,实在是当时新帝咄咄逼人,已全然没有给她另一条生路。
要么写下莫须有的罪状换一个苟且偷生。要么脖子一横,以身献祭苏家的百年忠义。
这世间已容不下她的存在,惟有一死,方能解了苏家军的禁锢,唯有一死,方可避免来日再见那人的无地自容。
但说来也是奇怪,这一世以来,裴以安一早为她所杀,淑妃同七皇子已然葬身大火,反倒是早已经过世的先帝九子萧祜来势汹汹。
倒还真是波澜诡谲,全然不知最后会是何端战况。
然不管这天下是何形式,苏沐棠始终坚信,乱世之中拼的是拳头,唯有自身根强本固,方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世她不再受制于人,苏家军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而她苏沐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首要的绝不是联盟。
恰恰应当是,在情势不明朗之前,不可与各方牵扯过深,这才是上上之策。
但苏沐棠也知道,她的外祖恐早就看在那承诺的苏姓孩儿面上,满心欢喜地应承了下来。
果不其然,待苏沐棠一回府,就听自家母亲说起了这事。
“你祖父来信言明,萧祜卧薪尝胆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辱,能吃常人所不能吃的苦,堪当大任。
况且他出师有名,我们与他结盟,倒也不算背信弃义。你祖父说,他与先帝八拜之交,忠于的从来都是是先帝,而今上得位不正,他作为先帝手下重臣,有责任和义务拔乱反正以正视听。
而你外祖这边,更是苦今上久矣,就等着你一声应下,他还要亲自上阵,趁着皇帝还未故去,亲自杀到京城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