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在滴水,水滴从太阳穴一路向下滑,落到下颚,将他那张精致的脸描绘了一遍。
他说话的时候刻意放慢语速,温柔地不像样子。
宋连蝉回过神来,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指了指推拉门靠下的某个位置,“这个地方,以前是不是有几块霉斑?是这个形状的。”
她用手指在他的手掌上粗略地画着。
沈尧山用毛巾擦头的时候路过,“什么霉斑?我怎么没见过?”
他这么一说,倒是越发让宋连蝉困惑了。
直到苏信给出了他的答案,她才被安抚。
“是有的,在这个位置,你没有看错。”
“是吧!是有的,我没记错。”
她的双眼里一下子有了神采,“现在连门外的霉斑都被擦拭干净了,简直欲盖弥彰。”
顾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外 ,显然刚才已经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他用拐杖用力地在地板上敲三下。
宋连蝉理直气壮地站了起来,质问他,“顾老,我先前分明看到屋子里的长满了……”
顾老没能让她把话说完整。
“她去世了,就在一个小时前。”
宋连蝉本想好千万句话反驳他,势必追问出这座岛上所有的秘密。
可现在,她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顾老的痛心摆在脸上。
“按照岛上的规矩,天亮才能发丧。”
他的呼吸因为愤怒变得有些急促,“我让你们住在这里,是把你们当成客人,但如果你们一直这样不懂规矩,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到这里,顾老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身后的岛民上前帮他顺气,看向他们的目光也不再友好,仿佛每分每秒都要将他们凌迟几遍。
直到有人跑来通报,“顾老,你儿子青陶回来了。”
僵局才被打破,他们有了得以喘息的时间。
晚上,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开始整理出了一些疑点。
其中最为可疑的,就是那个姑娘的死。
没有找到尸体,他们甚至不能确定,死的是不是她。
第二,岛民们在没有看到尸体的情况下,就非常确定那就是她的尸体。
当他们要去海里捞尸的时候,就一直阻止他们,似乎很紧张。
第三,关于顾老的妻子。
现在,宋连蝉越发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顾老说妻子得了癌症,可为什么房间里长满了铺天盖地的霉斑?
而现在,那个房间实在是太干净了,仿佛顾老似乎预料到她会进去一探究竟,所以提前让人收拾了房间。
“听你们这么说的话,我也想起一件事。”沈尧山补充道,“之前我在岛上闲逛,听到有个阿嬷说时间到了,要去喂鱼。我想着反正没事做,不如去帮帮忙,谁知她一听我也要跟着去,立刻改口说鱼已经喂过了。”
沈尧山走到窗前,朝窗外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拉上窗帘,压低声音。
“而且我看过那个装着鱼食的塑料桶,里面竟然都是活鱼,最小的也有小臂这么长,他们用鱼喂鱼?意义何在?”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
岛上没有人睡得着。
宋连蝉单独睡一间房,身下的被褥虽然柔软,却始终笼罩着湿意。
她借着月色打量屋子里简单的家具,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雾气无孔不入,关窗也无济于事。
有器物碎裂的声音从其他房间传出。
海浪的声音太大了,差一点点就被掩盖过去。
是顾老的儿子和顾老在争吵。
宋连蝉坐了起来,仔细地听着动静。
偏偏这时候窗外又开始下起了雨,雨滴落在遮雨棚上发出更为清晰的杂音。
吵架的两人各自压低声音,想要发泄的愤怒却不减半分。
宋连蝉只是隐隐听到几句零碎的话语。
“最后一面”、“葬礼”,然后是隐忍的哭声。
哭声从房间转移到客厅,那人在来回踱步,最后缓慢地,经过宋连蝉所在的房间。
在门口停顿了一下。
然后离开。
葬礼在清晨举行。
潮水向着大海退散开,晨雾中露出一条狭长的道路。
没来得及跟随潮水离开的鱼儿瘫软在泥沙里,银白色的鱼尾不安地扑腾,岛民们路过的时候,不看一眼。
一口沉香木棺材,稳稳当当地被抬往北半岛。
送葬的人面露哀色,粗粝的麻布飘荡在风里。
他们被安排在了队伍的末尾。
早晨的风浪很大,一个大浪就能切断队伍,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跟上。
宋连蝉有些发烧,等到正式葬礼开始的时候,忽然昏倒在地上。
苏信和沈尧山只得把她抬到顾老安排的木屋里。
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灵堂里,灵堂中央摆着一口沉香木棺。
有人在拼命拍打棺材,好似被困住无法呼吸。
拍打声越来越大,棺材翻倒在地。
她紧张地凑过去,棺材里空荡荡的。
只有黏着在四壁的霉斑,厚厚的一层,像苔藓。
霉斑飞快生长,迅速扩张,朝她蔓延而来。
她诧异地后退一步,才发现脚下柔软,原来她已经站在霉斑铺就的地毯上了。
每走一步,就渗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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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同样大修的28章~
沉水之香
梦境逐渐被海浪的声音淹没,窗外的浓雾怎么也散不开。
浓云吞没天光,外面到处都是阴测测的光景。
暴雨却没有如期落下,风吹不进来,屋子里出奇沉闷。
她昏睡了一天。
宋连蝉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包裹着发酵的面团。
她满头大汗地醒来,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坐起来,对着窗外投射而来的一线光,看到自己的手腕伤口周围,长了一圈墨绿色的霉斑。
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能看到像枝杈一样,贯穿的整个手腕的青绿色血管。
霉斑从伤口周围开始,像摧折大树的藤蔓,沿着血管的脉络,朝四周蔓延。
除了痒,没有其他感觉。
她用指腹蹭了蹭,霉斑被蹭掉一块,却又以肉眼所见的速度,从皮肤内部生长出来。
“你被感染了。”
屋子里的死角,是光线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地方。
那人站在暗处,不知道多久了。
“不想死的话,就跟我来。”男人继续道。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宋连蝉试探性地叫出了一个名字。
“顾青陶?”
那个人愣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身开门出去,一路上默不作声。
浓雾包裹着他的身体,从背影上看,他比苏信稍矮了一些,身形挺拔。
大抵是从城市里回来的人,无论是穿着还是气质,都与长期生活在这里的岛民很不一样,人群中能一眼分辨。
“那张请柬是不是你发出的?你吸引我们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确实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可以拒绝吗?”毕竟苏信和沈尧山都不在,她没有理由跟着一个陌生人走。
顾青陶转过身来,就站在一片枝杈后方,沉香木的枝叶挡住了他的脸,也许能从树叶的间隙中,看到他桀骜的左眼。
眼眶红红。
“你进过我母亲的房间吧,你手腕上的霉斑不加以遏制的话,很快就会长满全身。所以,我们是在互帮互助。”
“互帮互助”其实是一种较为委婉的威胁方式。
说到底还是威胁。
“你要我怎么帮你?”
顾青从隐蔽的树后拖出两套装备来,“你会潜水吗?”
“不会……”宋连蝉瞄了一眼手腕,“也得会啊……”
顾青陶领着她穿过一片沉香木树林,在一个很偏僻的海滩边停下了。
海浪在这里汇集,将海滩与大海一分为二。
表面上看,前方都是大海,但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只是涨潮之后的假象。
当潮水褪去的时候,海滩上会显露出一个深深的水潭。
白天海浪抵达不了这里,它便是独立的存在。
到了夜晚,它便与大海融为一体了。
顾青陶换上潜水装备,朝着大海走了过去,在某个位置停住,指向前方像断崖一样的水底,示意她一起下去。
“不是,你总得告诉我下去干什么吧。”
顾青陶摘下氧气面罩,“救人。”
“救谁?”
“我妈。”
宋连蝉这才注意到,海滩上还残存着燃尽的蜡烛和白花,这里显然是白天举办葬礼的地方。
眼下已经是傍晚了,涨潮后南北半岛之间唯一的通路就会被淹没。
她记得顾老的岛屿守则里,第一条就是不允许他们天黑后在北半岛逗留。
顾青陶是顾老的儿子,应该深知这一点。
所以现在也是救人的最好时机。
宋连蝉现在是满肚子的疑问。
“可是顾老的妻子不是已经去世了吗?人没死就葬在海底了?”
“活葬,这也是岛上的传统。她的棺材被沉到水底了,没时间了……”
顾青陶迅速戴上氧气面罩,跳了下去。
宋连蝉将光源拉地更远一些,朝着水底下看去,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她站在这里,感受着吹拂在脸上的海风,和冰凉的海水,呼吸竟变得急促起来。
是的,她害怕大海,害怕潜水,害怕暗无天日的海洋深处,会出现她所畏惧的梦魇。
她紧张极了,掌心里都是汗。
“你在等什么?”她在问自己。
苏信不在的时候,她似乎比从前更脆弱了,好似有了依赖,人就会变得软弱。
这不是她。
看她着眼前的大海,又转身看向身后的黑暗。
月光下逐渐出现了一个浅淡的影子。
乐手坐在沉香木的树荫之中,面目被阴影环绕。
琴弓与琴弦接触,发出诡异的声响。
西装扣子闪闪发亮。
他在笑。
即便看不清他的面目,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始终知道。
不远处的海面上,顾青陶浮出水面,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她身后的黑暗。
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她却害怕极了。
他拍打着水面,示意她立刻跟下来。
宋连蝉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在苏信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出的那句话。
“我讨厌大海,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要面对它。”
水底的断崖近在眼前,她从顾青陶准备的装备里,翻出了三根燃烧棒。
她站在断崖边缘,将燃烧棒丢进了深潭之中。
燃烧棒是通过特定的燃烧剂和氧化剂混合而成,在水中没有氧气的情况下依旧能燃烧。
宋连蝉对着眼前的大海深吸一口气,戴上潜水面罩,这一次,她没有犹豫,直接跳了下去。
随着光团的逐渐下沉,深潭底部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石壁的侧面被凿出了一个个洞穴,那里面摆放着无数具棺材。
棺材的外围包覆着一个简易防水罩,但是这种东西在海里支撑不了几天就会被腐蚀。
那里安静,诡异,像一座尘封已久的海洋墓地,她甚至能在深潭的底部,窥见鲸鱼的尸首。
参天的骨架在燃烧棒的照耀下,泛着森冷的光,成群的小鱼从骨架的缝隙中穿梭而过。
沉在水底深处的棺材已经被摆放在这里很久,久到玻璃上都被一些海洋生物占据。
葬礼是今天早上举行的,顾青陶记下了沉棺的位置,带着宋连蝉直奔那里。
棺材是崭新的,上面还没来得及被海藻覆盖。
距离下葬到现在,棺内的氧气已经消耗地差不多了,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
用来隔绝海水的外罩是特制的,顾青陶试了几次,都无法打碎。
好在沈尧山之前抓小偷的时候,跟他们学了一些特别的□□,回来之后又将这一技巧传授给了宋连蝉。
玻璃上的锁打开地毫不费力。
海水一下就包围了内层的棺材。
顾青陶打开棺材的时候,无数气泡从里面涌了出来。
他的母亲就躺在棺材里,身体上被霉斑覆盖,手臂上甚至长出了类似于灵芝一样的东西,小小的一朵,只有指甲盖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