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无比珍贵的东西。
明明是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却故作轻松地抛给他,像随手丢弃一个对自己不重要的玩物。
“可你不是要补全香方?”
苏信收敛了笑意,神情严肃而认真。
“对于岛上制造沉水香的方式,你有什么看法?”
“太残忍了。”顾青陶脱口而出地回答。
怎么忽然变成了面试的气氛……
“我觉得人类的躯体对于沉水香来说只是个温床,总有一天可以找到其他东西替代,不一定非要用人命。”
“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船已靠岸。
“我给你提供最好的环境,你去实现它。”
这就是宋连蝉最佩服他的地方。
海滩上顾老的嘱托,只是让顾青陶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他们离开了。
而现在他寥寥几句话,就让顾青陶生出感激之心,从此心甘情愿地帮忙研究和制造沉水香。
仔细想,其实从甲板上的对话开始,他就在铺垫。
船一停靠,人就各奔东西。
沈尧山得先送那个姑娘去医院,然后回警局复职,下班后和岑倩煲上几个小时的电话粥慰藉相思。
顾青陶要先安置母亲,然后再次出海去渔人湾,他担心父亲和岛上的其他老人。
苏信要回家喂鸟浇花,然后研究一个重要的香料配方,也许要在两种气味里添加乙基麦芽酚,才能的让它们恰到好处地保持平衡。
宋连蝉则是忙着重回小雁堂接单度日,安全问题暂放一旁,恰饭要紧。
许久没有回来,小雁堂里都是灰尘的味道。
她开了窗,把小雁堂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浑身上下都是汗涔涔的,
没来得及喝上一杯冰饮,沈尧山来电话了。
“艹……太特么气愤了,你知不知道,捅你一刀的苏秋被人从精神病院里捞出来了?这是什么世道!”
她所有的行李都搬去了苏信家,当天晚上只能在小沙发上将就睡觉。
苏信也没有打电话或发短信给她,所以她执拗地认为,苏秋在那里。
直到夜幕低垂,时至深夜,才被赶来小雁堂的岑倩带走。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她在这里。”她挂断电话。
沈尧山在家哄小渝睡觉,放心不下宋连蝉,就让岑倩来看看。
岑倩热络地拖着她下楼,“年纪轻轻地这么早睡觉,养生啦,姐姐带你见识一下夜生活。”
她扯了扯宋连蝉的脸颊,“苦瓜一样的脸,笑一笑才好看嘛。”
“喜欢蹦迪吗?”
宋连蝉想起迪厅门口花花绿绿闪个不停的灯光,十分抗拒地摇了摇头。
岑倩把包挎在胳膊上,一手挽着她,“那就吃宵夜,啤酒花蛤小龙虾,大喝三杯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垃圾桶里有夜猫在翻找食物。
窄巷的另一头灯火通明。
啤酒杯是透明的,高且深,顶上一层泡沫,有麦芽的香气。
宋连蝉趴在桌上,用食指敲了敲杯底,细密的小气泡被震地不断向上漂浮,她的脸颊通红,有些不省人事。
睡地迷迷糊糊的时候,看见桌底下岑倩翘着的两条腿腿,笔直细长,高跟鞋就挂在脚尖上晃荡,风情万种。
她在打电话,不知道跟什么人。
末了挂断电话,喝一口啤酒,继续剥虾。
不管她是不是不省人事,开口就教育她,“凡事只有沟通才能解决问题,你自个儿跟自个儿怄气有什么用?你说是吧?今儿个你还真得跟我说声谢。”
她用油腻腻的手指再次捏了捏她的左脸,“快,跟姐姐说谢谢,说呀,谢谢。”
宋连蝉哼唧了一声,似乎被人从睡梦中揪醒,眼睛还是闭着的,就傻乎乎地跟着说,“谢……谢谢。”
岑倩笑了笑,看见人来了,起身解释,“我让她不要喝,她非要喝,你看看,喝醉了吧。我一个人力气小,抬不动她,左思右想,还得劳烦您把她带回去。”
苏信从车上下来,老远就看见她趴在桌子上。
“她喝了多少?”微微皱眉。
“就三杯,啤酒。”岑倩解释。
他过去搀起她,往车里带的时候,岑倩从后面叫住他。
“夜宵钱麻烦结算一下。”
……
……
宋连蝉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副驾驶,有人贴心地为她扣安全带。
她在梦里万事不管,搂着那人的脖子死活不肯松开,脸颊蹭了蹭他的鼻尖。
岑倩看了都替她脸红,咯咯笑了一阵子,转身喊,“老板,打包。”
宋连蝉从不喝酒,是以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喝醉之后,会一改以往高冷做派,粘人地很。
苏信费了半天劲,才让她放开自己,一路疾驰回家,把她从副驾驶上抱下来的时候,又让她理所应当地搂住了脖子。
她又开始做梦里。
眉头深锁,是个噩梦。
于是她蜷缩成一团,害怕地开始哭泣。
她梦见自己孤身一人,漂泊在一片看不见边际的黑色大海上。
一叶孤舟摇摇晃晃,随时会被海浪颠覆。
没有灯塔。
失去方向。
就在她以为自己彻底迷失在海上的时候,从水面以下,伸出一只只拿着提灯的苍老的手。
那些手就像是从海水里凭空长出来的,直到小臂位置完全露出水面,便不再向上伸展。
像低矮的路灯,一左一右,连成两排,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
提灯在风中摇晃,那些苍老的手为她在黑暗的海上开辟出一条道路。
小船沿着这条路漂泊到尽头。
一个女孩捂着脸,背对着她,不停地哭泣。
她从船上下来,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女孩止住哭泣,转过身来,松开捂着脸的双手,指缝里飞出了数不清的蛾子。
她是岑倩
宋连蝉醒过来的时候,窗户是半开着的。
房间里亮着灯,一只飞蛾煽动着翅膀,一下又一下地扑向灯管,发出细小的撞击声。
床头柜上摆着倒流香,深黑色的一尊佛坐在其中。
蓝灰色的烟雾像从高处流淌而下的溪流,沉到佛的身底。
看不到盘坐着的蒲团,像是坐在云雾里。
她对这股香味并不敏感,也许是置身在这里太久的原因。
但隐约能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檀香,闻起来沉静灵动,清心寡欲。
香炉与房间的陈设格格不入。
这股味道说不上喜欢,但却莫名地安抚了她的躁郁和恐惧。
她平躺在床上,睁眼看着灯上的飞蛾,神情有些恍惚,以至于苏信端着一杯热水,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做噩梦了?”
她点了点头,十分平静地坐起来,把自己刚才做的梦跟苏信描述了一遍。
“你之前说过,我的梦境和其他人的梦境不一样,那么这一次又代表什么?”
她不会解读梦境,在这一点上,她还是个新手。
苏信面带严肃地看着她,“那些从水底下伸出的手,在梦境里,你觉得是谁?”
“渔人湾留在海岛上的那些老人们。”她回答地毫不犹豫,“虽然现在想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在梦境里我就是知道,那是他们的手,这其中也许也有顾老的手。”
苏信交握着双手,引导着她,“现在你要开始回忆在梦境里的感觉,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在水里?”
宋连蝉有些迟疑地说,“因为……他们死了……”
她梦境里的那片海,是黑色的,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一片。
“那个哭泣的姑娘也死了吗?”
“不,她还活着,但是也已经很危险了,我能感觉得到,她在向我求救。”
苏信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才跟她说这些。
“顾青陶已经在回海岛的路上了,天亮后,他就会知道这个坏结果了。”
宋连蝉诧异极了,“难道顾老他们……难道真的已经死了?”
他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背,“你的梦,往往带着某些预兆,你要学会解读它。前者已经无法挽回了,但是后者,或许还能拯救,你要找到那个哭泣的姑娘。”
他走出房间,关上灯,将自己的面目藏进黑暗里。
“天亮还早,再睡一会儿。 ”
替她关上门后,他怔怔地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温室里的植物在黎明时分需要浇灌,现在还为时尚早。
暂存在脑海里的制香灵感,最好现在就记录下来,但他无法确保字迹一定工整,他的心绪不在这里。
窗外有几声鸟叫,蝉鸣要到天亮就才能抵达。
缠绕在围栏上的蔷薇已经枝繁叶茂。
盛大的绽放后会迎来漫长的凋零,路过的人可以随意踩踏,反正蔷薇不会说话。
他走在漆黑的小巷里,杂草轻轻地扫过他的腿。
两侧是等待拆迁的危房,松散的墙皮碰一碰就会掉下来。
这里的灯很少,要经过漫长的黑暗,才能见到短暂的光亮。
之后又是更加漫长的黑暗。
在黑暗里,他的思绪也变得鲜明起来。
他的脑海中闪过几个小时前的画面,她离他如此之近,他们互相分享鼻息。
她是那样用力地搂着他的脖颈,亲密而不舍。
他强撑着一丝理智将她从车里抱出来,一头撞进漆黑的房间。
没有多余的手去开灯。
他感觉到了她的温度,从腰间,一直弥漫到嘴唇。
她在黑暗中亲吻了他。
他像一堵危墙,这么多年来,他竭尽全力地去扶稳,去维护每一块摇摇欲坠的砖。
可她只是轻轻一碰,就倒了。
尘土散尽,藤蔓丛生。
他无法抗拒地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去回吻她。
痛苦而又深情。
他闭着眼睛沉溺于其中,然后在突然的某一刻,睁开眼,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小巷尽头的路灯跳动了两下,像垂死前一刻的心脏。
他来到那扇生锈的铁门面前,下一刻,铁门内“砰”的一下传来了撞击声。
这突兀的声响惊动了巷口浅眠的野狗。
野狗不停地叫着,紧接着,更多野狗也跟着叫了起来。
门内的声响没有中断。
所有的东西都倾倒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男人的谩骂越来越疯狂。
像一场没有对手的独角戏,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抗的声音。
甚至连哭声都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出来。
她没穿高跟鞋,赤着脚走出来,对门前散落的废弃玻璃渣视而不见。
她看到了站在门前的苏信,笑了笑,反手关上铁门,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像因为缺氧而窒息的人终于找到救赎,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
吞吐出怪状的烟雾。
苏信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视了她残存在唇角的血迹和面颊上大块的乌青。
“为什么要给她下药?”他质问她。
岑倩靠着砖墙微微弯曲脊背,溢出砖缝的水泥早已凝固,一刻不停地硌着她的脊椎,像是要刺进她的皮肤里。
岑倩吐出一口烟,隔着烟雾看他,忽然就咯咯地笑了。
这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组织里的人让她舍弃苏信,转而接近沈尧山。
因为除了小宋,谁也入不了他的眼。
无论今天她以多落魄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出于同情,说一句关心的话。
她的楚楚可怜,她的搔首弄姿,她一次次失败的引诱,在他面前都是一场廉价又蹩脚的戏码。
真是一个残忍的人呢。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那个人……真的很像。
她把力量用在支撑身体上,一只脚抵着墙缓解疼痛。
“没有为什么。”她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连牙缝里都是铁锈的味道,“只是觉得好玩。”
“这次我把她送给你,下次你猜猜我会把她送给谁?”
她笑得没心没肺。
苏信给了她解释的机会。
她却一次次地触犯他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