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我死。”
她其实已经纵身跃入海潮,这句话在空旷的地方似有回声,海浪拍击着礁石,一阵阵地传过来。
章晋转身离开,一刻钟也好,不想再管她。
那一年,章晋做某团代表随舰队出国访问,漫长的仪式结束之后,给他们留了一周的休息时间。他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刷手机,突然看到方汀的ins上发了一张照片,定位地址是离他不到20公里的一个城市。
这也太巧了。
他二话不说,打了外出报告就租车去找她,想要给她一个惊吓。
一路上,车速几近飞起。
方汀分手了,他知道。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年少时的悸动早就被没完没了的争吵磨没了。他们聚少离多,偶尔在网络上聊几句,只能算作熟悉的朋友。
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足足有一周的时间,找谁都不如找她有意思,毕竟,他们二十几年的朋友关系放在那。
等他赶到照片上的那个广场时,方汀还在那里。
粉红色的花岗岩雕刻出一个巨大的纪念碑,喷水池中的美人鱼怀抱着一条鱼,鱼嘴中喷出几米高的水柱,水花飞溅,宛若飘纱。
她在认真地看纪念碑上的文字。
章晋冲着她挥了挥手:“方汀!”
她转过头来对他笑笑,那样子就像有预感他会过来,一点儿也不吃惊。
那副模样就像19岁的时候,他到她的学校找她,她数着公交站牌上站名,巧笑嫣然地扭头回望他,甜甜地叫他的名字。
章晋当天就告白了,他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不需要隐藏。他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心又动了。
但是这一次他得酝酿一下,毕竟有前车之鉴,他们也不再是19岁了。
事实不容置疑,他们在一起玩了3天,那种默契、自然,让章晋想持续一辈子。第四天,他开车送她去一个博物馆办交接。
她跟博物馆能有什么关系?章晋没有多问,站在门口等的时候,他才看清名字,这是失恋博物馆。
他鬼使神差就走了进去,一点点看过去,原来都是一些失恋后送不出去的旧物,他正在心里嘲笑这些人矫情。
然后就看到了挂在正厅的一幅画,一副由无数个方汀拼成的她,展露他从来没见过的无忧笑颜。旁边还有中英对照的捐赠者留言。
窗前的绣球花枯萎了。
我不忍心,
那个空空的水晶花瓶总是在提醒我,失去你了。
旧梦一场,热烈和健忘正是我拥有过的你。
夏日远去,繁花不再。
也许,
我就不会喜欢你了。
章晋突然就明白了,她会努力工作,认真生活,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就像她28年的人生,只要她假装忘记那些灿烂缤纷的日子,将自己的期盼和希冀统统扔在脑后。
不会再有什么其他人了,或者说,她跟谁在一起都一样。
她爱上那个男人了。
这个认知并不让他心痛,可是那种没完没了的空虚感却填满了他。
如果可以,请允许他照顾她。
接下来的旅程,就像没有这个小插曲一样,章晋也不再提那一刻的怦然心动。
章家二老自从知道方汀分手之后,一直有意促成两人共结连理,章晋不答应也不拒绝,问就是笑笑,再逼问就挂电话,然后几天没消息。
二老心里愁得不行,翻来覆去讨论了不下百次,已经觉得这事没戏了,方汀这么好的姑娘,又知根知底,两个人还有感情基础,怎么就不能和好呢?
就在他们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突然从老友那里,听到了章晋申请从部队转业的消息。两个老人才知道闷葫芦都是憋着办大事的。
章家只差没有上门提亲了,一周要来方家串门好几次,方家二老已然是被收买了,明里暗里跟方汀打听了几次,到底还有没有可能?
方汀也是一棒子下去打不出一句话的,江殊本来就越来越愁她的婚姻大事,她不是怕方汀不结婚过不好,这几年,方汀一个人在外面,就跟要参加达人秀一样,恨不得把所有能学的技能学了个遍。
别说是一个人生活了,她就是丢在深山老林无人岛,她也能荒野求生。
方汀在学业上也算顺风顺水,毕业了又在江殊原来就职的学校,基本上是平平顺顺,方家虽然管得严,但是也纵容她。至少,江殊是觉得,有个男人呵护她也不错。
说干就干,先从思想上,再从行动上。家群里每天热火朝天地转发着《最好的婚姻,就是余生》《相处比相爱更重要》等文章。
优质男性的照片在群里满天飞,甚至章家其他几个兄弟都拿出来过了一遍。
终于传出了喜讯,他们复合了!
这次,就是两家人的庆典。可惜,直到旅行结束,他俩看着还是像朋友。
四个老人非常疲惫了,随他们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想她
隔天,他们就直飞回家,方汀和章晋的这一对,也就不攻自破了,方汀倒也乐得自在,再也没人逼婚了,家群又恢复到了往日和谐的氛围中去。
度假结束,就意味着要上班了,方汀没有假期综合症,相反,她非常期待回学校。
她算得上是凯旋归来,副教授直接转正,科研经费也增加了,手上还有两个国外的合作项目,心里美得很。
此刻,她站在学校的大门外,深深吸了一口,真好闻的青草香啊!
随意地拨了拨头发,正准备往前走,就听到有人叫她。
“医学院法医学系,方汀老师?”
她听到这个抬头,有点好笑,扭过头想看看这是哪个俏皮的学生。
好像没见过。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真的不认识。那也不能失了礼数,她点点头,温婉地笑笑就准备走开。
“你不记得我了吧?不然不会对我笑。”
方汀彻底困惑了。
女孩子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递到了方汀面前。
哦,想起来了。
“我出国读研又回来了,在隔壁学校做辅导员。我上次来找你,他们说你出去访学了。这个还给你男朋友。”
方汀往后退了一步,羽毛般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把手垂在身侧。
“你不要可以扔掉。”
“要扔你来扔,我本来觉得好看当作纪念的,出国才知道这打火机特别贵,我心里负担可重了,给你吧!”
方汀还想摆手拒绝,对方直接把打火机塞到了她的包里,“啪”那小东西顺着她的包壁滑落,掉在了底部,似乎和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女孩已经跑远了,方汀打开包,把东西掏了出来。
她低头看着那个雅致的打火机,翠绿色的翡翠带钩做边,玉石为座,中间的玻璃一分为二,倒映着一条镂空的龙。
女孩离开前的那句话回荡在方汀脑海里。
“他当时恨不得我赶紧走开,这么贵的东西都扔给我,他一定很爱你。”
嗯,看着是不便宜。
可是许柏筠有好几个,他爱的东西可多了,丢一个不算什么,怕麻烦而已。
她顺手想往垃圾桶一扔,又觉得暴殄天物。算了,不如给许柏月。
说曹操曹操到。
许柏月已经直博了,早就在张老师的手下百炼成钢,她听说方汀今天回来,一早就在教学楼门口等她,抛开她哥这茬鬼事不谈,方汀对她,师恩重于山。
看到宛如新生一般的方汀,许柏月终于相信那个心理学研究:男人分手的阵痛期比女人长。
看她哥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再看看人家!
她掏出手机,假装看时间,偷偷拍了张照片。笑着迎上前去,第一句话就让方汀掏出来的打火机松在了包里。
“许柏筠看到你这样,可能会疯。”
方汀笑笑不说话,对不可言说之物,保持沉默,想要礼貌点,那就笑而不语。
许柏月看她不搭话,马上转移话题:“好啦!我是来约你吃晚饭的。”
“发个信息就好,怎么还特意跑来?”方汀勾着她的手往办公室走去。
“我要确保你不会拒绝我,我刚已经打听了啊,你第一天回来,没什么事。”
“鸿门宴,我不去。”
“什么鬼,是去小阿姨家吃饭。”许柏月捂着嘴想笑,看到方汀嘴里欲吐出‘不’字,机灵地再加了一句,“许柏筠绝对不去。”
方汀白了她一眼:“他去又如何?我还怕他?”
“是啦!您现在所向披靡,小阿姨想你了,你又不回她微信。”
“不会吧!我看看。”方汀急忙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果然,应该是昨晚上飞机前发的,她抬起头,一脸歉疚。
“所以你晚上去不去?”
“当然。我马上给她发信息道歉,真不是有意的。”
许柏月一副了然的样子,说了声晚上见,就悠哉地走出办公室。
其实她当年在极度伤心的时候,真的想要把所有跟他有关的人都拉黑、删除,清清爽爽。
可到底没有忍心,且不说孟晓芬跟他本来就没有直接关系,就算在他们相恋的过程中,她对她也是极好的,在他们分手之后,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她问多余话的人。
他们时常会给对方寄小礼物,会在佳节嘘寒问暖,他们的交流中从来不出现那一个名字。甚至在又一个方汀醉酒的夜晚,跟她聊天时,反复打了一句话又删除。
“你为什么不劝......”
她也只是回了一句:“冷暖自知。”
如此通透玲珑,只因曾经沧海寒彻骨。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方汀曾经有一次在梦中惊醒,梦里是那张照片里的许柏筠,视若珍宝地捧着女孩的脸,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接着是一帧一帧的画面闪过,床上的女孩和他缠绵,一转眼,竟变成了她的脸,枕边已是清泪尽湿,心底一片荒芜。
还是不甘心,太在意得失。
付出了就想要等价索回,她把这个定性为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
可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不再为难自己。
要是想他就畅意去想,要是想哭就肆意哭,什么都可以坦荡,也不必在乎谁对谁错,不再计较任何结果,反而和悲哀说再见,心境一片平和。
往事可以如烟,可是前人却遗作一片青灰,不尴不尬地飘忽着。
此刻,许柏筠就靠在车旁,西装笔挺,和黑色的加长悍马几乎融为一体。
黄昏时分的小路上,如果不是他指尖星星点点的火光,她都没有反应过来,那里站了一个人,就算有人,也不可能是许柏筠。
可笑。
她还在用老眼光看人。
她变了,他应该也变了。
那火光闪烁不定,刚惊觉是他,来不及思考,她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转身折向旁边的一条小路。
想要进洋房,只有那一条路。
唉。
她无奈地编了个理由,刚编辑好半条信息,就听到车子启动的声音,一探身出去,就看到他的侧脸,一脸漠然地驶离。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放。
倒不是什么不可说的原因。
旧人相见,多少会有些尴尬。最主要是她当年泼水的姿势实在有些难看。
本就打算好不必撕破脸皮,才没有像个泼妇一样找他质问,到底是忍不了。
没人说谈个恋爱,就一定要对方负责到底。她自己的情感洁癖不应该往别人头上套。
这个反思她还是有的。
许柏筠开过了主道,从后视镜看到她离开,慢慢地把车停在路边。
原来小阿姨今天是有意叫他来的,他本来已经到了,只是想在楼下抽根烟。
最近他接手许宗仁的几个场子,同时还有俱乐部的工作,快要累垮了,忙里偷闲,人都是傻的。
不然他不会只看到她的背影。他以前曾经跟许柏月形容过方汀走路的声音,不是“哒哒哒”而是“哒、哒、哒”。
“哒、哒、哒”就这样踩到他的心里,在寂静的小路上变成“哒哒哒”。
她看到他了,然后转身就走,视而不见。他要是真的上去吃这个饭,那就太不知趣了。
他翻出相册里的照片,只有一张方汀的近照,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小洋装,纤腰婉约,黑发如云,眼里散发着光彩,一双笑靥像含着芬芳的花蕊。
他心念一动,喉结轻轻滚动,半天了,才说出一句话,嗓子有些喑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