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是这样,那些流连在她身上,让她很不舒服的眼神实则是在向她求救。还有那声简短急促的闷哼,是在极度渴求后又极度失望下才发出来。他们想让她停下来去解救他们患病时的痛苦。安然没停,他们就只好以最极端的方式剔除病痛。这一下就解释清楚了隐在痛苦里头那空乏的满足感来自哪里。
安然很怕她的错觉变成真的。她怕他们真的死掉。那样她就成了他们临终前最后见过的人。她不想以这种方式和他们产生牵扯。
安然想回头去看,她想证实那些气味以及粗浅不一的呼吸仅仅是因为太害怕才臆想出来的。但是,她不敢。
打小安然怕过的东西太多了,照常理来说,再没什么事物能吓着她了。可这会儿不同。眼下所有的事儿,都是为新安然生的。旧的安然根本没做好接受属于新安然的苦难的准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已经是新的了。
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早就脱胎换骨的安然,很长的一段时间,不管走哪儿,她的后脊梁骨都是凉的。那些深浅不一,粗重的喘息像是特意藏在犄角旮旯里等她经过。
值得庆幸的是,安然从那些呼吸以及气味中辨出没有谁为此死掉。
他们的病或许见不得人却要不了命。
后来,安然便不臆想其他,在经过偏僻的空巷时她只管垂着头,快速的从那些注视里穿过。她觉得只要多停留一秒钟,那些见不得人的病就能将她从内到外撕磨个干净。
起初,那些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和急促的喘息是怎么个意思,她没往深里琢磨过。不坏好意是肯定的。可究竟怀了多大的恶,着实超出了旧安然的认知范围。
要不是那天送完馍看完小哑巴后见永强饭店忙的直招呼不着人,搁那帮了半天忙耽误了回的时间,她就还得蒙着。不会把那些人的病根儿想到自己身上来。
没错,他们是病了。病根儿早就埋在骨子里呢。
是新的安然把他们的病重新激了出来。
那天永强哥没在。安然忙活完手里那点活儿天都擦边黑了。她站在饭店门口往远处看了好几回,进来出去,磨磨蹭蹭的都快把门坎踏出印儿了。安然瞅着越来越暗的天色直犯愁。
店员瞧出了她的意思,叫她趁早别等。说永强的朋友过来找他,他去车站接人了。说是去接,接完还得玩儿,一去就是多半天。要是赶上人朋友当天不回,那就不是多半天的事儿了。
安然听人说完,心彻底凉了。永强没在,就没人提要送她的话。她瞅了瞅擦边黑的天,心一横,推车就走了。
夜路不是没走过,真要说怕其实也没多怕。可这黑灯瞎火的毕竟不比白天,一点动静心就跟上了发条似的,突突的让人直犯嘀咕。
安然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壮胆子。加油打气的话轮番使了几百遍才猫到自家胡同口。
都到家门口了,按理说没啥怕的了。叨咕了一路的小话儿也该咽回去了。
安然悬着的心正要往回落,就瞧见一个黑嗦嗦的人影,佝偻着背,一手扶着她家大门,一手在身前忙活着什么。
二婶该是睡了或者有事还没回来。后窗一点亮都没。摸着黑,安然看不清那人具体在干什么。只能依稀瞧出个大概动作。
安然没往别地儿想。是,她打小没少挨欺负,可真没遇着过直接偷上门。街坊邻居,谁不知道谁。怎么都偷不着她家来,块儿八毛的,犯不着。
安然想的简单,以为谁喝醉了走错了门。她推着车继续往前走,想着人看到她没准就走了。安然越走越近,离得大概有两三米时,她突然停住了。熟悉的气味儿伴着轻浅错乱的呼吸惊雷一样在她心里炸开了花。
安然手一松,推车的两条腿毫无防备的落了地。
“咚”的一声,惊得安然以及黑嗦嗦的影子回了神。
安然第一反应是跑。
晚了。
没等跑呢,
随着那声闷响,那人垂在身前动作着的手一顿。另一只手扶着大门没动,正好掩住了大半个脑袋。掩住一半的头猛地一转,直愣愣的朝安然看了过来。
安然被这一眼彻底钉在了原地,脑子里的小人儿叫的嗓子都哑了,安然愣是一步也动不了。
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也恶心坏了。胃里似起了十级龙卷风,拧着肉与胃里的事物翻江倒海搅成一团。
黑嗦嗦的影子第一眼还拘着,见是安然,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亢奋过了头。佝偻的身子猛地一转,这一转,天就是再黑安然也看清了他到底在忙活什么。
那人正对着安然,也不嫌臊,嘴巴里念叨着安然光是听就面红耳赤的流氓话,流氓话裹着她的名字,连同呛鼻的老式旱烟味儿一起朝她身上扎。
安然吓傻了,她呆在那儿,以这种痴傻的状态目睹了整个过程。直到老烟枪发出那声心脏骤停般痛苦的闷哼,安然还没从痴傻的状态里回过神。
她只觉得那声闷哼和以前听到的有些不同。解脱后的满足感没那么空乏了,好像有些东西填了进去。
因为安然看见老烟枪在粗重简短的闷哼后对着自己笑了。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笑,那笑太不美了,狰狞又邪恶。
安然想,如果要是在白天,她肯定能看见清那人满是烟渍,稀疏零散的牙来。
从老烟枪并不美的笑里,她隐隐觉出那个被填进去的东西就是她自己。实在的,站在人前,不是靠躲在暗处偷么看两眼后闭着眼臆想出来的自己。
安然胃里的翻搅已达到她承受的极限。恐惧,羞耻,恶心混着胃液一起喷涌出来。
安然不知道吐了多久。她只知道吐到最后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了,吐到浑身失了力。
她跌坐在墙边,像小时候的每一次,孤单的只能自己抱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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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
第22章
安然后脊梁骨沿着墙面慢慢的往起站,凹凸不平的土坯墙混着零星的石子和干瘦如柴的脊梁骨相互磨蹭。
谁比谁疼?
谁都没安然疼。
她抬手扥了扥衣服,淡漠的表情就像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事儿。安然把车推到大门口放好。手搁脖颈上一拉,一窜钥匙叮咣的从衣领处窜了出来。她摸索出其中一把,另一只手去寻大门上的锁头。
十几年没换过的锁闭着眼都能开开,这会儿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双手抖的厉害,愣是不听她使唤,安然急的汗都出来了,锁孔在哪儿还是找不着。
锁最终还是打开了。门一开,安然刚才的淡漠瞬间就消失了。像换了个人,车也不往院推了,后脚刚进来还没等落地,反手就把门掩上了。伸手拿过立在门后的半截钢筋,就着劲往门上一抵。
一套动作干净利索,安然从没这么利索过。
做完这些,安然举着一双手直奔院里大水缸。一头扎进去,扑通一声,满满的一缸水,瞬间水花四溅。连带胳膊腿甚至脚底板都湿了个透。安然头在里面扎着,伸出一条胳膊,往旁边洗手台上摸,接着当宝贝珍视的香皂毫也被扯进了缸。
拿到香皂,安然像饥坏了的小哑巴瞧见大白馍。她把香皂捧在手心,整个脑袋就埋了进去。
她太想念了,太需要了。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不是还在水里。可行为记忆出于惯性比理性率先行动了,她奋力一吸,香气连着水一起冲进了肺里。
安然趴在缸沿上剧烈的咳嗽,呼吸。头发成捋服帖的粘着,盖过她整张脸。水流失了重,顺着脸一路往下,毫无章法,于是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耳朵眼儿里全白花花一片。即便脱离了水缸,安然依旧被这四面八方来的水流激的上气不接下气。
就算这样,她也不抬手帮自己一把,一双手握着香皂固执的沉在水里。
安然急促的喘着,等头发上的水终于流干净了,眼睛、鼻子、耳朵终于恢复了它们该有的功能,等胸口撕裂般的疼过渡到嗓子眼儿。她才算从一场噩梦中清醒过来。
清醒了,也就知道了刚才那不是梦。
狰狞的笑以及开琐时碰触到的散发着腥臭的黏腻,在清醒的认知下试图重新激起肠胃新一轮的暴风搅动。
早就吐空了,再搅就只剩下疼。
清醒后的安然哪哪都疼,再就是怕。
前所未有的怕以及深入骨髓的恶心。
这些东西集中在一起都快把她撕磨碎了。
咋就洗不干净呢。安然一边想,一边奋力揉搓。
整个上半身浸在水里还不够,安然觉得那股子味儿搁她全身窜开了。
安然不跟它较劲了,索性把自己全部浸在了缸里。吃水的缸能有多大,小前儿扎进去把她往死了淹,这会儿身子缩成团半拉脑袋还在外边露着。
安然觉得自己怕是洗不干净了。这味儿没准就跟她一辈子。以后不管走哪,这股腥臭就跟她到哪。谁都能闻见,然后在她靠近前,经过后,捂着嘴巴跟旁人窃窃私语。
那些闻着味儿的臭虫,也会接二连三的找上门,更加变本加厉,挖空了心思也要她身上留下更深更重的味道。
早起蒸馍时压的水,就算是在日头下晒了一天,到这会儿也早就凉透了。安然顾不上这个,只要能把一手的黏腻洗干净,凉透了骨头缝才好。
昨天刚拆封的香皂,最后被安然揉搓到渣都没剩。好好地一缸水愣是比刚挤下的奶还白。
可她还觉得自己臭,一双手都泡囊了还是觉着黏。
那夜之后,安然懂了那些经常流连在她背后的视线里究竟蕴藏了怎样的欲望。
大姑娘了,该懂得不该懂得生活也都会变着法的让她懂了。奶临终前不是叫她别怨么,说她命定的点数早在出世前都写好了,该经的事儿一样也落不下,怨不得旁人。
安然不怨,怨谁?往哪儿怨。
真要怨最后还得怨到自己身上来,命么,自己的。
贫贱卑微的出身,粗鄙暗淡的成长,她认。唯独这个安然不想认。永强哥叫她往远了想,认下了咋还想。
不认,把她搁心里头思磨也不行。
她心里头还装着人呢。人可干净。那么干净的人,她都不敢拿到明面儿上想,又怎么可能往人身上抹层泥。
第二天,安然馍也顾不上蒸了。早早起来就往镇里赶。她要把这事儿告诉永强哥。这事儿别人不能说,说了就是给瞧热闹的人开了话头。到时她可就真没活路了。
现在唯一能帮上忙的就是永强哥。
怎么帮,她想怎么办,安然没想好。直觉告诉她,永强哥肯定有办法。
可惜,事儿没按着她的想法走。她到的早,在永强饭店等到人开门只等来了老板请假的消息。还是昨天那个店员告诉她的。人说老板请假陪他朋友转去了。三天,下了死命令,除非碰上吃霸王餐的,谁要拿鸡毛狗碎的事打扰他,回来就让他滚蛋。
3000块钱是霸王餐的标准。
他就是想躲清静,3000块钱什么概念,那是饭店两天的利润,还得是毛的。
可镇上都吃不出这价的霸王餐。低配版满汉全席也就这价了。咱一中小型家常饭馆根本配不上这霸王餐的规格。
店员一边指挥着人往屋搬菜,一边跟安然抱怨老板的罪行。
安然昨天泡了大半个晚上的冷水,这会儿鼻子眼的都不舒服。脑袋昏的下一秒就能倒下去。
这也就是永强哥没在。要是在,她心里头绷着的那根弦一松,撑不到听完这通抱怨。
安然听完,啥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
店员再迟钝,也瞧出她不对劲儿了。等他把卸了一地的菜安排完,再抬头,人都走出去老远了。
“你找老板啥事,用我给捎句话不”店员扯着嗓子喊。
安然没应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
你要不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就是新鲜的安然。仿佛从未受过伤,从未遭人排挤。十八岁的安然在那天之后已然接受了新安然的身份。绑在身上的护甲不得已又多了一层。
一贯寡淡的脸上又添了一层凉薄。这层凉薄隔断了一切想和她扯上关系的人。
好的,不好的,在她这里全当成是坏的。
新的安然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随时准备战斗的战士。眼睛时刻透出的警惕,全然让人忘记了她本来的模样。
畏畏缩缩,忍气吞声的小哑巴是谁?
没人记得。
就连那些垂涎于新鲜安然,垂涎于那片朱砂红的人好像也忘记了自己曾参与或者谋划过怎样的场面。
十多年的排挤、谩骂、嘲讽、推搡、欺辱,以及安然藏在眼底的那些胆怯、畏惧、恐慌和对谁都寡淡的表情。这里面的每一道儿都和他们脱不开关系。
哪道伤重,哪道伤轻,哪道儿伤直杵人心窝子。
清楚着呢。
可他们就是看不见。眼前就只剩若隐若现的红和脱胎换骨后如刺一般的“崭新”的安然。
忘了就忘了吧,忘了也好。
施虐的人忘了先前的罪恶,受虐的人就不会延续原本的痛苦。
可习惯施虐的人是不会忘记罪恶的。罪恶最擅长蛰伏。蛰伏在普通和善的表象下。
他们只是在等,等更新鲜更刺激的罪恶来唤醒他们沉寂许久的亢奋。
等最后一丝理性在经历完各种挣扎后彻底的败在欲望的血盆大口里。
他们看安然的眼神开始有了变化。那晚的风吹草动肯定惊醒了一些和老烟枪有同样罪恶的人。
他们看向安然后脖颈流连失神的样儿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安然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每一片枝叶都透着新鲜。这朵花开在空无一人的平地,无需你花大力气,只要你想就能触手可得。
易折又新鲜的花,最遭人惦记。
坏心思一旦成型,就没人能抵御它的成长。它像是坏掉的阀门,不及时制止,就等同于打开了罪恶的开端。坏掉的部分不会无缘无故的变好,好的部分却会被它带坏,直至滋生出更大的裂口。那会儿,欲望就成了破堤而泄的洪水猛兽。
安然第一次被院儿里的脚步声惊醒时,是在快琢磨透的那天。那天,她比平时想的都要远。那条路上没了馍,没了这间四方小院。顺着路往前一直走就能出山。路的尽头可亮堂了,越往前走她惦念的香味就越浓。那股香引着她,把她往更广阔更亮堂的地方带。
她因此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这份愉悦使她兴奋,越走越有劲儿。
安然正处于难得的兴奋劲儿里,突然,一声尖锐的脆响透过半开的窗户从院里传了进来。
安然蹭的一下坐了起来。梦里的美好瞬间荡然无存。一双黝黑的眼睛清亮又警惕,死死的盯着窗户。
果然,在刺耳的响声之后,一个黑影印在窗上。黑影在残微的夜光里被无数倍的放大。
在安然眼底如同鬼魅。
响声传来的第一时间,她就知道不好。
这个动静不同于猫狗撒欢儿带倒东西的异动。而是两块十多斤重的铁块儿相互碰撞才能发出的响。
尖锐又刺耳的声音带着炫儿,专门为惊醒睡熟的人。
猫狗可没那么大的劲儿,带不动超出它们体重的几百倍的物体。
能碰翻这两样东西的只有人。女人,小孩都不行,还得是成年的男人。
睡前搁里屋门前搭铁块儿是奶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