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核对!”循蹈冲着她的身影喊道。
“知道了!”
循蹈伸了个懒腰,四下看看,决定继续回笼觉。
第46章 46
呼叫器,一个夜深人静时超级可恨的存在。震耳欲聋,伴着带有毛刺的电波杂音。每次被惊醒,心脏都几乎要从口中扑腾出来。
“循医生,一床肚子胀痛,你去看看吧!”
刚刚迷糊,就在浅深睡眠交换的刹那,哇啦哇啦的呼叫器又开始工作了。
循蹈爬起来,晃晃脑袋,不管怎么样,这次小姑娘好歹去看了病人,明确需求才叫的医生。循蹈庆幸头一遭压住了火气,她自己认识到错误总是更好的。
一床是位八十岁老先生,声音沙哑,在泌尿外科做了前列腺手术,又因 “胃溃疡并出血”转入消化科。
他指着下腹,含混不清地说着肚子胀,还有些痛。
循蹈掀开被子,边检查边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晚上,晚上。”老人躺在枕头上,表情还算平静。
“之前疼过吗?”
“——没有——”
膀胱处略膨隆,按压时老人哼了一声。
“尿潴留?”循蹈心中想着,目光已移向尿袋。
尿袋中大约有五十毫升尿液,再看尿管,夹闭状态,循蹈打开开关,尿液源源不断流出。
“怎么样?现在舒服些吗?”
老人微微点着头,用了些力气说道:“不胀了——也不痛了。”
循蹈又安慰了几句,老人阖上眼休息,她走出病房,径直来到护士站。金豆正闭着眼靠坐在椅子上。
在消化科,不忙的夜班少之又少,夜间护理工作很满,大都整夜忙得飞起。今晚金豆的运气不错,没有新收、没有抢救、没有危重。
虽说医院规定护士上夜班不能睡觉,还安排了护理夜间查岗,但遇到深夜事少时,偶尔闭闭眼,休憩一下,也是常有的。即使小憩,护士们仍非常警醒,呼叫铃、电话、病房里的响动,都能立刻注意到,算是本能吧!
金豆也不例外,大约是听见脚步声,很快睁开眼睛,“循医生,怎么了,一床要开药吗?”
循蹈不知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明明细软清晰的声音,飘进耳朵里却浸透了粗糙和含糊。
“你检查病人了吗?”循蹈站定,正言厉色。
“啊?一床怎么了?我没检查——他说下腹胀痛,我就赶紧叫你了。”金豆有点慌,站立起来。
“你们交班有没有提到关闭了他的尿管?”
“没有啊!他尿管关闭了吗?”金豆急着去翻看一床的护理记录,确实没有。
“患者不舒服,你为什么不检查,先明确有没有护理的责任?”
金豆抬起头望着医生,看起来十分无辜,两手贴在身侧,揉搓着护士服,怯懦地问道:“你已经打开了吗?我不知道他尿管会关闭。”
鸡同鸭讲!完全答非所问。但循蹈还想再努力一下,“什么情况下叫医生,什么情况下该你自己处理,你到底知不知道?”
这个姑娘像是不清楚自己的工作职责,那就问得直白些。
金豆一脸的无辜转为茫然,状似不知循医生此问何意。
一股明火窜上来,循蹈压制不住,措辞严厉了许多,“你跟你老师上班时,也是这样随意呼叫医生的?你有点工作态度好吗!”
金豆面无表情,葡萄似的大眼黯然无光,看得出心里憋着气,却强忍着,以至于胸口不停起伏。
须臾,她避开循蹈的目光,嘴上小声嘟囔着去看下一床。
护士离开后,循蹈仰面深吸气,平复情绪,省得被牢骚冲昏了头。不一会儿,金豆悻悻地回来了,在护士站核对住院患者们的医嘱。
循蹈靠在座椅上,旋转了几圈,已心平气顺,但一直“仰卧起坐”令她不想回值班室睡觉,索性趴在医生办公室的桌子上休息,耳边不时传来金豆翻阅病历的动静。
忽然有一种在大学阶梯教室里上大课的感觉,口水差点从嘴边挤出来,循蹈意识再次清醒,她又听见了金豆叫她的声音,“循医生,你的四十床怎么还是一级护理啊,可以改成二级护理吧!”
循蹈没有理会。
不同级别护理的差异在于护士要巡回观察病人的次数、护理记录的频次等不同。凌晨叫医生改这类医嘱,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循医生,行不行,现在改呗!”
“不改。”
“为什么?”
循蹈不再接话,金豆只好放弃。
挂钟上的秒针正头晕目眩地转着圈圈,循蹈感到身体被轻轻摇晃,才发现自己竟趴在桌上睡着了。起得早,白天活又多了些,到了这个时辰,实在是很疲累。
“循医生——”
睁开眼,果然金豆出现在视野里,声音倍儿脆,“十床这个老烟枪,不停地咳嗽吐痰,还总上厕所小便,吵得旁边的患者都有意见了,你去管管吧!”
循蹈眼肌无力,瞳孔慢慢失焦。
她突然觉得语言是那么苍白、沟通是那么艰难,此时此刻,气血统统从口周流失,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金豆见她没有反应,旋即打转身离开,忙于其他事,仿佛刚才就只是单纯地开一枪,搅和搅和便不了了之。事情办不办、解不解决,她并不关心,也无所谓似的,只剩下又一次被唤醒的循蹈,拧紧了五官,感到自己被一地鸡毛团团围住。
她坐直,扯平了制服,“金豆,我们聊两句!”
“不行啊!我现在好忙!”
“——那好,明天我和护士长谈谈。”
一个极其难得的、本应平静的夜班,就这样被毁掉了。
循蹈再次回到值班室,躺平,却没了睡意,闭目养了半晌神,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她爬起来,洗漱完,向办公室走去。
金豆坐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正在写护理记录,循蹈不打算理她,径直走向电脑前。
忽然,一阵抽泣声传入耳中,她后退几步,定睛细看,金豆一张俏脸,布满泪痕。她委屈的神情过于真实,循蹈不由心头一紧,想起自己刚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金豆,你怎么了,哭什么?”
一小段沉默。
正当循蹈以为她不打算回应,待要再开口时,金豆缓缓抬起头,双肩一抖一抖,突然不能自抑般大声痛哭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终于压抑不住要迸发释放。
循蹈皱起眉头,犹豫着,欲上前缓和,但无奈感却在无形中翻涌而出,牵制着她,使她脚步沉重,挪不出一步。
“她是需要同情、安慰,还是讨好,我该怎么做?”循蹈心中踌躇。
泪水在金豆的眼眶里快速打转,一颗接一颗滚落,争先恐后,她的脸涨得通红,却不发一言。
循蹈轻轻走上前,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到底怎么了?”
“我叫医生有什么错?你去和护士长说吧!”伴着囔囔的鼻音和呜呜的哭泣,金豆诉出埋怨,咄咄逼人。
循蹈呆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望望眼前的泪人,又望望窗外,终是欲言又止。
她长吁一口气,绕到角落的电脑桌前,开始整理病历,胸前憋闷,心口堵得水泄不通,她只好闭眼,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揉捏着鼻根,绷紧的身体却始终无法舒缓。
渐渐地,啜泣转为哽咽,又过了一会儿,波动消失,身后的人已平静下来。
循蹈更加压抑、郁闷。
终于熬到下夜班,循蹈望着护士长的背影出神,金豆早已收工离开了医院,不当着她的面,循蹈无法和护士长张口。
“循循,想啥呢?”科里最八卦的女医生凑过来,神秘兮兮!
“没啥!心烦!”
女同事也望了望护士长的背影,又看回循蹈,“听说金豆惹到你了?”
“你消息咋这么灵通?”
“她早上和琳琳说,晚上叫了你几次,把你惹毛了,你要和护士长告状!被我听到了。”
“告状?”循蹈气不打一处来,“我是想当着护士长的面给她上一课。”
“那你干嘛又不说,那小姑娘粗糙得很,不是当护士的料。”
“还不是她溜得太快!”循蹈讲了金豆昨晚大哭的事,自己犹豫,也是出于她躁动的情绪。
“天哪!你还是小心些!你没看到职场上小女生被上司批评,想不开自杀的新闻?现在的小孩儿心理可脆弱了,经不起打击锤炼的。”
“啊?”循蹈睁圆了双眼,“这么邪乎?”
“你庆幸吧!万一小姑娘一个想不开,昨晚从十七楼纵身而下,再留封罪人是你的遗书,我看你怎么收场!”
“你别吓我!”
女同事刁钻的剖析,还真是循蹈从未想过的,她很不以为然。
“我干嘛吓你!你觉得为这点事就情绪崩溃,她正常吗?”
循蹈倒吸一口凉气,的确!
这也是为什么自己第一时间选择忍让、妥协,而非针锋相对,也许潜意识里也有着担忧,不过程度不同而已。
“那就不管了?由着她?”循蹈还是不死心,实在是很讨厌这样没有职业态度的人。
“有主管护师,有组长,还有护士长,也轮不到你管!”
话糙理不糙,循蹈苦笑。
女同事摇摇头,“赶紧下夜班回去睡觉吧!”
第47章 47
“你有一天将遭遇的灾祸是你每一段疏懒时间积累的报应。”凑巧在佳句赏析里看到这句话,循蹈关掉手机推送。
金豆酿成的这场祸不只是肇事者的,更是受害者的,因为消极得心安理得,所以恶果来得干脆利落。
还没轮到再和金豆搭夜班,她就被调离一线岗位了。
她给病人输错了血。
3床的病人转到了13床,3床又住进了新的病人。恰好两个病人都要输血,转到13床的病人血已经取回,但输血单上的床号没有及时更改,金豆发挥了她低度的责任心,转头就给新的3床病人输上了。
病人家属还因输血安排之快,连连致谢。
正当她沾沾自喜之时,病人家属发现血袋上的姓名不对,急着反馈给医生,所幸病人是AB型血,错输的是O型血,且量少,并无不适的反应。
科室多次道歉,认真检讨,并通报处理结果,得到了家属的谅解,不再追究。
金豆涕泪涟洏地解释:输血查对制度?她觉得已心中有数,查来对去——麻烦;双人同行原则?她觉得自己干得更快,等来等去——麻烦。
好了,这下不用做了,不再麻烦了。
科室会议,主任最后说了几句话:“这不是一个人的错,这是整个科室的问题,管理的漏洞、程序的不严谨、培训的不到位,放任自流,才酿成如今的大错。毁了的信誉,最难挽回,这和在座的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我希望所有人能全力以赴去维护、去坚守。”
在医院里,就要做一根永不松懈的弦。
————
“循医生,循医生。”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呼叫,循蹈停下转身,原来是自己管的病人。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手伸到循蹈鼻子下面,“我拉出来了,是不是要交给你?”
“哎呀呀——你拿那么近干什么,远远的我就能看清呀!”
递过来的是一枚胶囊内镜,躺在卫生纸中央,循蹈赶紧把脸抻远一些,打趣道。
“我都擦洗干净了。”病人堆着憨憨的笑容,把手缩了回去。
“好的呀,可以扔掉了,信息都记录在你背的那个小黑匣子里,我看完就出报告。”
胶囊内镜,一个形似胶囊的摄像头,吞下后可以拍摄全消化道。
但它不易控制,所以检查的范围虽全却不精,但作为补充检查,尤其是胃、肠镜接触不到的小肠地带,在这七、八米的地盘上,胶囊内镜就是观察主力军了。
“扔了?”对方有待确认的口气,似乎把做之前和他讲的步骤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嗯,你留作纪念也可以。”
“真的不要了?”病人再次确认。
“是的,我要你拿给我看,就是要确定你把胶囊排出来了,而不是嵌顿在体内。”
若不交代拿给医生看,以往很多次,患者都说忘记留意排没排出,还得再透过X线确认。
多了这项交代后,病人又抱怨,费劲巴拉从粪堆里扒出来的,医生竟然只是看一眼就丢掉。
“好歹在我体内一日游,那我就留下做个纪念。”
“行!”
“亲爱的,我明天值班,后天下夜班要去赶飞机,有什么尾巴你帮我整啊。”循蹈和身旁的女医生撒娇,只要不拖班,就能多淘换出一天假。
“行啊,怎么报答我?”
循蹈一时想不出,做出勾引的手势,示意随便说。
“要不帮我看几个胶囊内镜的片子吧!”
循蹈控制住瞬间要蹦出的脏话,“杀伤力这么强,像是早有准备似的。我自己还有两个没看呢!”
“不答应算了,万一收些难搞的病人,可没那么快收工哦!”成竹在胸的女同事,可不会轻易松口。
“几个?”循蹈很快妥协。
“两个,咋样?不算黑吧?”
“嚯——真能坐地起价,乌鸦都没你黑!”
想到要看四个病人的胶囊内镜照片,循蹈立刻感到大脑充血水肿。
那可是六万多张照片啊!不光看,还要判断,枯燥又疲劳,这两天就扎在医院里吧!
有求于人,必将受制于人,“好——吧!”说着说着唱了起来,“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每次都被欺侮,小心我一定报复——”
“我,多善良的仙女啊!你就准时下半夜,我保证——不管遗留的事儿多烦多难,我都处理得妥妥的!” 女医生在循蹈歇斯底里的歌声中笑容可掬。
“哎——这还差不多!”循蹈嘴角露出一丝甜甜的笑,两只眼睛眯得像两弯小小的月牙。
“图片都下载好了,你看完出报告就行。”女医生忙着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