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蹈简单作答,脑子还在用力回忆。
“肝癌晚期,人已经不行了,肿瘤科转来我们这儿的,他朋友要求积极救治,要等到他亲属从家乡赶过来。”
“丙型肝炎”、“大量酒精”——“肝癌?”循蹈终于想起来。
只是没想到,病情在他身上,竟然进展得这么快。
她神色错愕,小敏又机关枪似的突突起来,“为啥要叫你来?你到底来不来?他还能挺多久真不好说,主要是肝性脑病,神志也不行了,找你们消化科会过诊了,意见就那些,你还能有啥好办法?”
循蹈确实猜不到为何找自己,一点小小的过往也没必要和小敏讲,她只能敷衍道,“我和他不熟啊,反正一会儿下班我过去看看吧!”
小敏也着急收工,没什么耐心继续打听,“那行,不过我还有事,就不等你了,过阵子约一波?”
循蹈微笑称好。
ICU门口,循蹈被拦住,即便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很长的时间,她还是一眼就被对面的小伙子认出来,循蹈想起来,他就是一直跟在雷霄身边的白衬衣,只不过这次他身上的衬衣换成了黑色。
“循医生,你还记得我吧?”
循蹈微笑点头,虽然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他仍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你是来看雷霄的吧?”他看起来很兴奋,眼睛睁大了许多。
循蹈微微启唇,只是话未出口,已被打断。
“看来那个女医生还挺靠谱的,真帮我联系了。我还想着自己去找你呢,又怕冒犯了,还是由医生来联系医生好。”
这小子,还用上“冒犯”这个词儿了,人情世故进步不少,循蹈心中一阵感慨,不禁嫣然一笑。
第73章 73
白衬衣似乎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馨,也咧嘴开怀,可陡然间,想起什么来,他迅速收起笑容,神色凝重,“循医生,你快进去看看雷霄吧,哎——他快死了,他竟然要死了。”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声调起伏。
“好。”循蹈想要多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别急,我这就去。”
走进,正要按响ICU的门铃,白衬衣又跟了上来,吞吞吐吐地,“循医生——”
循蹈停下手势,望着他,等着他组织语言。
“医生说他昏迷了,啥也不知道了,但是你还是和他多说几句好听的话吧!他之前醒着的时候和我说过好多次,很想再见见循蹈医生,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惦记一个人,这可是头一次,提了又提。”
带着细微刺痛的心塞,侵袭着循蹈的左侧胸前,她觉得那里紧紧地绷着,压迫着她正常的呼吸循环,她仍旧只是点了点头,用沉默掩饰着波动的情绪。
白衬衣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仍旧尝试用笨拙却诚恳的语言,劝说眼前的女医生,给他的好朋友最好的告别,“他没认识过啥优秀的女孩儿,更没接触过像你们一样的生活,他雷霄,就是没知识、没文化的一个人,却做了件特别傻缺的事儿,你一会儿看看他的左胳膊上边就知道了。”
白衬衣搔着脑袋,因为一时要想起的事太多,他有些懊恼自己的记忆力和语言组织力,眉头皱了起来。
“好,我知道了。”循蹈突然急于去看看这个有着一点熟悉和很多陌生的男人,她按响了门铃,和里面表明了身份,门打开了,有个护士来门口带她。
她回头和白衬衣交代,“我先进去看看,其他的出来再说。”
尽管ICU已经减少了不必要的报警信号,但由于病人多,监护声仍是此起彼伏,似乎提醒着所有躺在这里的人都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诊疗护理工作都在井井有条的进行着,即使面对最危重的病人,这里的医生护士仍是怀着再困难也要克服的决心施救,在绝望中给予了一线、两线,乃至无限的生机。
但循蹈知道,对于病人来讲,进到这里,就是恐惧、无助和孤独,尤其是对意识清醒的人来说。
好在,雷霄已失去意识,他周身插满引流管,呼吸机在工作,透析机在运转,数个大袋的液体在维持……他躺在床上,被保护性约束,不能动弹。
典型的肝病面容,从外观上,他俨然已经变了一个人,轮廓单薄的和往日相差甚远,但五官仍旧清晰,还是能看出他很年轻,曾是一名长得很好看的男子。
“循医生,你要看病历吗?”小敏下班前交代过这个小护士,所以她一直跟着循医生,看她有什么需要。
“哦,不用,他家属让我来看看,很久以前认识的——没想到——”循蹈深吸一口气。
“是啊,他还好年轻。”小护士也发出惋惜的声音,而后又大致讲了下他的病情,言简意赅。
“你能帮我抬下胳膊吗?我想看下他左上臂的皮肤。”循蹈想起白衬衣的话,她请小护士帮忙,因为她们最在行,不会弄伤病人。
小护士爽快答应,轻柔地将左上肢抬起,拂起衣袖,“他这里有纹身。”
循蹈换了个角度,也看清了。
“悲悯、专注、自省”
三个词并排、工整地纹在皮肤上,循蹈很难想象,他为什么要纹这三个词?所以当小护士也提出这个问题时,她也只是摇摇头。
护士整理完毕,循蹈考虑到不便耽误其工作,表示再和他说句话就离开,小护士应着,走到病床的另一边。
循蹈凑近病床上的男子,轻柔道,“雷霄,我是循医生,我特别开心,你还能一直记得我,我非常希望在你清醒的时候——再和你见面,你要加油,我们一起祈祷奇迹发生,好吗?”
心电监护上心电图的波形有了些许变化,但很快又复原了。循蹈就权当他有了反应,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她清楚地知道他病情的转归,也知道不会有奇迹,今天就是她最后一次见雷霄。他们之间交集不多,她以为自己能镇定地面对一切,但此刻,她的眼前却被沉沉的灰色笼罩。
她定定地望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若他能睁开眼睛,笑一笑,叫一声“循医生”,那该有多好啊!双眼开始酸涩,抑制不住泛红、起雾,她不得已,匆匆告辞,小护士一言不发,似乎也被触动,默默地帮着循蹈脱掉隔离衣,送她出门。
刚出来,白衬衣就迎了上来,“循医生,怎么样?”
“之前医生和你们交代过吧。”循蹈轻缓地摇摇头,“希望他家人能早点到,他也能少些痛苦。”循蹈难以掩饰失落的心情,情绪和进ICU前相去甚远。
白衬衣已经接受这个事实,只是无奈,“明天就能到。”他又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在伤感来日的情景,“循医生,你看到他的纹身了吗?”他盯着循蹈那张灰蒙蒙的脸。
循蹈点点头,“为什么纹那三个词?”她勉强挤出一丝表情。
“他在网上查到的,说是医生的——特质,是医生拥有的优秀品质。”
说话的人不停加重语气,一字一顿,“他说这三个词太酷了,纹在身上很高级,显得人格很高尚。”
这些话说的很有章法,绝不是他编凑的,而的确是亲耳所闻,且费心回忆起来的。
“所有兄弟们都笑他装逼,只有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经常看那个纹身,又怕走形了,又怕褪色了,竟瞎担心。”
“他想做医生?”循蹈平静地问道,虽然有些微妙,但她觉得这个想法很实在,她竟也盼望他是这样想的,而不单纯是因为装样子,才刺那样的纹身。
“他?不知道,可能吧!谁不想做医生,我还想呢!但我们这些人,有这种想法就好笑。”
循蹈欲言又止,她有些词穷,不禁暗暗责怪自己平时没有积累些心灵鸡汤,话到用时方恨少。
“不过听你这一说,我倒是能猜到他为什么想做医生。”
循蹈眼里闪过一丝恍惚,目光流露出探究的意味。
白衬衣心领神会,梗着脖子,继续道:“这样他就有底气和好姑娘表白了。”刚说完,很快又开始自嘲,“好女孩哪看得上我们,能耐不大,眼界倒是高。”
雷霄真是这样想的吗?这是他短暂且平凡的一生,最终的念想?可惜,他早早地把自己装在原本的套子里,给自己的生活判了无期徒刑,匆匆过完这一生。
“想认真生活,是好事情啊!”循蹈不便多劝,想法涌上脑,发散开,遍布除了发声器官的各个角落。
白衬衣不置可否,“从他第一次住院,就是在你那里那次,他就开始羡慕,说医生高大上,说你们做的事儿,太有价值了。”
他眼睛眨了眨,声音小了些,“我觉得我们过得也挺好的呀,他说不着调的日子,过得很烦,可又没本事改变。”
他再次深叹口气,“走了就走了吧!希望他在天上好好修炼,下辈子能好好学习、能吃苦,做个他理想中的人。”
他话说得越粗糙,循蹈越觉得恳切,雷霄的生活她完全不了解,但能大概猜到一点。虽然有很多混乱和不确定,他所认同的和他在做的相去甚远,但那些内心被灌输和构建起的思想,却是真实的,有意义的,会让他感到痛苦,也会带给他快乐。
循蹈被深深震撼着,那些累积的辛苦、煎熬,正在濒临瓦解,原本的嫌怨、甚至放弃的念头,也忽然去无影踪。
一念花开,一念花落;一念消极乏味,一念热情精彩。
“你照顾他辛苦了,也要多多保重身体。”
循蹈很想说,他们也有让人羡慕的地方,在人生的苦旅中,拥有知心贴心,能够互帮互助的朋友,也是件很美好的事,只是他们自己未必能察觉。
“我知道的。循医生,谢谢你能来看他。”
“我先走了,照顾好自己,有事上楼去找我。”
白衬衣望着女医生的背影发呆,除了有一副还算甜美的长相,没有妩媚、没有风情,顶着黑眼圈,疲惫严肃,雷霄为何对如此平平无奇的女子念念不忘?他就不会对这样的女人产生半分兴趣。
时至今日,他仍旧无法理解和认同,但并没有耽误他很体面的完成了雷霄的心愿,没有口不择言,没有不屑一顾。
临下白班收了个重病人,抢救了好一阵子,护士长在饭堂打包了几个盒饭,带回给还在加班的医生护士填肚子。
病人病情趋于稳定,值班医生护士接手后,几个下班的人才乐呵呵地扒拉起凉透的饭菜,边吃,边说着家长里短、开着玩笑,时不时开两句黄腔。笑抽抽时,米粒几乎从鼻孔喷出,仿佛刚才没有经历一场和死神的殊死搏斗。
离开时,天已漆黑。
路过十一床的病房,病人正在床前听佛乐,这是个胆管癌晚期的患者,只是知天命的年纪,但发现时已经错过了治疗时机。病情进展得很快,现在只能做一些对症治疗,但他本人倒是很乐观,似乎把生死之事看得很平淡,医生能做些什么治疗,他就乖乖地听从建议,对于治疗的结果并不纠结。
病房的门半开着,他见到循医生从门前经过,用了些力气打招呼。循蹈听见后,后退了两步,进到病房里。
第74章 74
房间里没开灯,很昏暗,窗户外面的光透进房间,循蹈看到他靠在床头,没有什么力气,佝偻着身体。
“怎么不开灯?”循蹈走近床边,眼睛适应了黑暗后,眼前的事物更加清晰,他正在微笑。
“我现在的样子太不好看,蜡黄蜡黄的,开灯怕吓到别人。”他声音很虚弱,但还是清晰的。
“眼神不错啊!我换了衣服,光看背影都能认出是我?”循蹈没有接他的话,伴着笑声,和他打趣起来。
“你看看我,可不是火眼金睛吗!”
循蹈明白他是在调侃自己黄染的巩膜,一时尴尬,没想好怎么打岔,他却似看透她心思般,自己圆起场来,“小时候我总是躺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书,都不带近视的,基因好!”
“哦,那肯定的了。您从小就这么爱看书,真是好习惯。”
“读书影响三观啊!德随量进,量由识长。”
他的轻言轻语,胜却铿锵有力,循蹈突然觉得无比惋惜,他带给她的温润之感,完全不似一个油尽灯枯之人。
“没错,你现在就很好,乐观、平和,你要保有信心,会有奇迹发生的。”循蹈放慢了语速,这样听起来更加的真诚。
她看到他的眼里有了光,她由衷地祝祷,“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至少会稳定下来,你还有很多美好的日子。”
他似乎很受感动,缓缓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住医生的手,他的指尖有些微微颤抖,循蹈用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循医生,我其实一直想问,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能不能把我的遗体捐给你们?”他稍稍停顿,循蹈感到他的指尖颤抖的更加厉害,“虽然我身体大部分器官都坏了,但在你们的医学用途上,总有用武之地吧?”
这一刻,循蹈感到格外的心酸、心痛。
她经常在晚上值班时和癌症晚期的病人聊天,很多时候,医生护士和患者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他们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多,当身体上的疾患没办法治疗时,多聊聊天,能宽宽他们的心也好。面对这些,她本一直告诫自己要学会适应,情感不能太细腻,否则会陷入无尽的压抑与忧虑中,她也一直调整得很好。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但这个病患的陨落,仍然令她无比伤感和遗憾。
一个善良的病人,尚且能为医学做出他的贡献,那一名医者呢?
坚持还是改行,已经不再为难,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一个有用的齿轮,就是极其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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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床和十床,同时住进来两个姑娘。
循蹈是主管医生,进入病房时,九床的姑娘正看着哼叫打滚的十床发呆。
九床二十多岁,瘦削,眼睛特别大,看起来弱不禁风;十床三十出头,虽然比较胖,但五官精致,她相当能说,即便已经严重腹痛,嘴巴仍停不下来。
“循医生,你还记得我吧?我都来第三次了。”十床女子见医生进来,立即开始自报病史,“前两次都是急性胰腺炎,这次恐怕还是。”
她哎呦呦叫着,“疼死我了,快帮我止痛吧!”
循蹈拿到病历时,就记起她了,她年纪虽轻,却是老病患,家族性高脂血症,每次检查血清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高的离谱,做过脂蛋白血浆置换,效果仍不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