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每次急诊入院，都是由于胰腺炎的发作。从第一次的极度恐惧，到如今的久病成医、司空见惯。
“给我把药用上吧，消炎的、止痛的、生长抑素、PPI，对了，循医生，别给我胃肠减压了吧，插胃管太难受了。”
“好，别急，我先检查一下啊！”
循蹈插空问九床，“你怎么样？”
“我还好，医生，你先忙她吧。”
循蹈检查了十床的腹部情况，左上腹压痛、反跳痛明显，肠鸣音几乎消失，“你在急诊做了什么检查？”
“什么都没做，医生开了，我不肯做，反正我这种情况肯定要住院的，急诊做的检查我的保险不给报。”
都病成这样了，费用的事还是算得很清。
她又哼唧了两声，突然补充道，“医生，我昨晚喝酒了，吃得也比较油腻。”
循蹈点头，“目前考虑复发性急性胰腺炎，先急查一些项目，有些药现在可以用上，有些药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考虑用。”
“快点吧，医生，我快疼死了。”
记得她第一次入院，确诊急性胰腺炎，她吓坏了，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医生，我会不会死？”
遭了不少罪，治愈出院，当循蹈反复叮嘱她，要遵医嘱服药、改善饮食习惯、戒酒、控制体重时，她斟酌了半晌，鼓足勇气，发出疑问，“医生，你不建议我吃的那些食物，都是我最爱吃的，我戒不了，怎么办？”
“为了健康，尽量克制，你体重超标比较多，还是要尽量保持在正常的水平才好，否则不仅胰腺炎会复发，也许还会带来其他疾病。”
循蹈在心里喊了无数遍，姑娘，你真的太胖了，若是能瘦下来，不仅对健康有益，而且该有多漂亮啊！她为什么就是不醒悟呢？
不过她接下来的话，更加令循蹈一筹莫展。
“我要减肥？我还要戒酒？”
循蹈微笑着点点头。
“不可能，我做不到。”
“有什么困难？说来听听。”
循蹈很想知道她为何能这么斩钉截铁的拒绝。
“我老公爱喝酒，我必须陪他。”她表情极认真，“医生，这是我们的相处之道。”
循蹈一时不知该如何不偏不倚的劝服，工作这些年来，已学会不再快人快语，许多话总是在心里过个几遍，才能出口。如今的自己，只在周莫尔面前，才能如若干年前一般，不假思索一股脑儿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和意见。
“而且，我也不减肥。”她渐渐堆起笑容，“我老公喜欢丰满的，他还希望我更胖一些呢！”
她的皮相饱满，骨相宽阔，眉眼间不见忧愁，给人一副成熟大气之势，所以说起这番话倒也不违和。
不过她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口无遮拦，“这都是隐私，因为你是医生，我才和你说这些的。”
循蹈说着那当然，让她尽管放心倾诉。她心满意足地又笑起来，“你说着，我就听着，这是你们的职责，我明白的，我心宽体胖，挺好的！”
“你老公是喜欢你这个人，和你高矮胖瘦，能不能喝酒，都没有关系。”
“谁说的！”她一副不服来辩的模样。
循蹈收起自己的意见，她们对契合的认知不同，好可惜，没学过谈判学。她又重复了自己的医嘱，觉得自己如电影里的唐僧一般。
她好像已忘记病来如山倒时的崩溃，医生的话，出院了就抛到脑后。半年后，十床第二次入院，更胖了些。
循蹈见到了她的老公，很普通，没什么记忆点。她在他面前特意强调，病人需要控制体重，戒酒。他眉头皱了皱，一语不发。
“我现在真的过得不错，除了偶尔生个病，住住院很快也就好了，而且我保险能报，我不想改变生活习惯，这个不吃、那个不喝的，惹他烦。”
“生病难道不给家人添麻烦吗？”
“减肥、不喝酒，难道就不会再生病了？”
“至少几率会小不少。”
“生活的快乐没有了，然后还不能确保一定不生病，那不是得不偿失嘛！”一口气说完，又怕得罪医生般补充道，“循医生，别介意啊，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关键是我瘦一点我老公都不高兴。”
她眯眼笑着，“他以前交过的女朋友都是很胖的，所以我要是变成瘦子，我老公肯定不喜欢。”
循蹈的鼻子筋出皱纹，沉浸在倾诉中的人并未在意。
“而且他只是喜欢那种夫妻间小酌的快乐，也不是啥不能满足的事，我做老婆的不能陪他喝，难道要他出去找别人喝？”
她有她的选择，做医生的干涉不了，循蹈不想再争辩，舒展胸腔，缓和道：“但终归为了身体健康，我希望你能听进去我的话。”
“听进去了，听进去了！”
不到一年，第三次入院。
紧急处理了十床的症状，九床的男朋友来找主管医生。
“我这就过去。”循蹈匆忙把医嘱递到护士站。
“不急、不急，她也还好，我就是想来问问医生，她是真的有病？还是精神有问题？”
循蹈翻看着九床的门诊病历，闻言，抬起头，快速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相貌比十床的老公，还让人没有记忆点，循蹈猜测，凭自己的记忆力，就算再见他十次，在人堆里也未必能识出。
门诊病历记载初步诊断：胃溃疡、反流性食管炎。胃镜病理结果是良性溃疡。肠镜检查结果为大肠黑变病。
“为什么这样问？她的胃肠确实都有问题。”循蹈翻阅完手上的资料，再次抬起头面对男人。
“我在网上查，她得的可能是胃肠神经官能症。这是不是一种精神疾病？”
“我先去看她，检查清楚再说。”
问完九床的病史，嗳气、腹胀、便秘、肠鸣音亢进，经常在进食完毕后突然发生呕吐，有时上腹痛，有时下腹痛，有时还伴有脐周不适，这些症状不时出现，并无规律。问到大便习惯，她说大概四、五天会排一次，有时一个多星期才有一次。
“你平时有吃泻药的习惯吗？”
患者大肠黑变，应该是长期服用导泻剂所致。
她点点头，说了一个广告打得很火的减肥茶的名字，“经常吃，不吃就拉不出来。”
问到饮食，她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表情。
第75章 75
她男友先答道，“她吃东西很少，肉和主食都不太吃，只吃蔬菜水果。”
“我不喜欢吃东西啊！很多食物我都不喜欢。”她圆圆的大眼睛忽闪着，总让循蹈产生一种她在说谎的感觉。
男友点头嗯着，“她可能体质就这样，所以身材保持得很好。”他说着不由地笑起来。
“她太瘦了，要保持营养均衡的饮食习惯。”前半句循蹈是对着她男友说的，且用了重音，后面才看向九床的大眼睛。
“太瘦吗？她这样算太瘦？”男友生硬地连问两遍。
“从身体质量指数上看，是的。”
从她男友冷漠的表情，他还是在质疑医生。
“医生，我胃镜和肠镜检查出来好多问题，能治好吗？”她看起来有些担忧，话音很弱。
循蹈温和的安抚她，“可以的，胃部的问题可以用药，肠的问题应该是你长期服用导泻剂所致，所以必须停用。”
“啊？吃那个肠子还会变黑啊？”姑娘难以置信。
她男友也有些惊讶，调侃道：“其他器官不会也变黑吧？”
“去你的！”姑娘拍了他一下。
循蹈没理他们，继续回答上一个问题。
“目前研究表明，大肠黑变是和这个因素有关的。所以你要规律饮食，规律排便，不要依赖泻药。”苦口婆心蹈又将上线，“首先，你要吃东西，不吃东西，哪来的大便呢？其次，每天固定时间上洗手间，培养便意，一段时间后可以形成条件反射，养成好习惯。”
姑娘点点头，“好，我试试吧！”
循蹈一眼洞穿她的敷衍，“还要再完善一些检查，你要放松心情，先安心把病治好。”
回到值班室喘口气，突发奇想站到镜前，左右照了照，拨通周莫尔的电话。
“稀罕啊！这个时间能给我打电话！”
循蹈上班时间，他基本不敢打扰，否则就是自讨没趣。
“周莫尔，你觉得我身材怎么样？老实说。”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了避免圈套，还是中庸些比较好。
“不胖不瘦，刚刚好。”
“你对女人的外表有执念吗？”
“你怎么了？”
“少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有啊！”
和预想的答案不同。循蹈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上下左右，猜想着他会说哪一部分。
自己竟从来没留意过他对外表的喜好。男人啊！终究是男人！
“是什么？”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么问，我才回答你。”
“我不！我就是突发奇想，想问。”
“那我也不！”周莫尔猜循蹈没那么多时间和他周旋，一定会先妥协。
“想死啊你！”
周莫尔在电话那边呵呵地笑，好像还有其他人的声音，循蹈收起威胁，打算迂回，“那这样吧，我猜，猜对了你就承认。”
“好。”
“大胸、翘臀、长腿。”
周莫尔发出长长地思考音，似乎在犹豫，“这些你有吗？”
“滚蛋！”循蹈收起假装，露出真面孔，“你说不说？不说我一个星期不和你讲话啊！”
周莫尔以最快的速度认怂，“你什么问题来着？”
“我靠！”循蹈口不择言，又气又笑，“你对女人的外在有什么执念吗？”
“一定要笑起来很好看。”
“就这？”
周莫尔用坚定的嗯回答她。
“好吧！拜拜！”
速度挂了电话，对着镜中的自己，嘴角上扬，粉唇微启，眼睛眨出小星星，正脸、侧脸，确实挺好看。
“精神出问题了？还是遇到帅病人发花痴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循蹈小声惊呼，捂住胸口。是曾被麻醉后的周莫尔拉住表白的男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侧，偷窥欲爆棚。
“你才精神出问题了，吓死我了。”
男医生躲过飞踢，拎了保温杯，迅速跑出值班室。
夜班查房，循蹈嘱咐九床的病人半小时后去趟医生办公室。
“循医生，你找我。”
九床坐定后，循蹈将化验单递给她，“你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白蛋白、尿素氮、血红蛋白都偏低，考虑你节食引起营养不良呢。”
“严重吗？”九床翻阅着化验单，似乎不太在意。
“当然，能和我聊聊你每天的饮食吗？”
循蹈坐在她对面，认真地看着她。
“我吃得是少，但我也不感觉饿呀，而且我比较挑食，很多东西都不爱吃。”她还在翻着化验单，虽然根本就看不懂，但是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上面。
“不饿也要吃，不爱吃也要吃，你摄入的能量根本维持不了你身体的正常需要，再这样下去，会有危险的。”
“医生，有没有什么药可以补充这些？我可以经常吃。”她终于抬起头来。
“好好吃饭是最好的治疗方法。”循蹈转动着视线，打算换一种方式，“我想问问你哈，你觉得骨瘦如柴真的好看吗？”
她的消化道症状繁多，医生的直觉，她的认知也许出现了问题。情绪紧张、精神焦虑均可干扰高级神经的正常活动，造成胃肠的运动与分泌机能失调，从而引起许多胃肠道不适的症状。
她支吾着，“还行吧！”
“你一直这么瘦吗？你的家人也大都是这样的体型？”
“那倒不是，我近两年刻意节食后才这么瘦的……”她突然停下来，有些窘迫，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般。
循蹈已给她检查了一些和消瘦有关的疾病，结果都不符合，想来还是和她的饮食习惯有强烈的关系。
“年轻的女孩爱美是没错的，我也很关注自己的身材。”循蹈笑起来，对面的姑娘似乎收到感染，也露出小虎牙。
“但极度的瘦是很危险的，你没有任何理由追求这种体型，而且——这是不健康的，真的一点也不美。”
希望她的认知能回到正确的轨道上，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对于偏激的年轻人。
“不，我有理由。”
这倒稀奇，循蹈示意她说下去。
“我男朋友喜欢。当时好几个女生喜欢他，他说——就是因为我够瘦，才选的我，他喜欢身轻如燕的女孩儿。”她的脸上竟透出一丝甜蜜。
语塞，她男友？会有好几个女生同时喜欢？
想哪去了？关注点怎么落到这里？循蹈轻轻甩头，将思绪拉回正轨。
“我觉得你钻牛角尖了，难道你健康些，不这么瘦，他就不喜欢你了？”
“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他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眼前的年轻女医生，没摆冷漠的脸谱，她在耐心聆听，让人很有倾诉的欲望。
“医生，我家可以说是十八线城市了。”她又露出小虎牙，笑得很可爱。“能在华市找到这样一个又帅、工作又好的男朋友不容易，我很珍惜的。”
循蹈瘪了下嘴，嗯——每个人对帅的定义肯定有不同，但——还是觉得这个姑娘看男人皮囊的眼光亟待升级。
“空气、水、食物，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我觉得你不能为了男朋友，而舍弃任何一个。”
姑娘嘿嘿笑着，“不会，不会舍弃，只是控制。”
“脂肪、蛋白质，都是人体必需的，你不能只吃少量的蔬菜、水果。我真的在为你着想，你要听话呀！”
多么打动人的关心，循蹈突然觉得自己有做优质男友的潜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