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她做坏事时,命垂一线时,都没有这种感觉。
暗骂自己没出息,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快些走吧,天太冷了。”快了两步又差了半个身位。
崔明棠被牵着走,脑子还一片空白,缓了一下看到前面露出一小节红透脖子的沈惊鹊,咳了一声收回心神,不由自主地回握了一下那只手,却吓得沈惊鹊停住了脚步,二人差点没撞上。
“我知晓你的心意,我只是觉得,既然往后我是要在这儿呆一辈子的,那找个人伴着,也不至于孤独一生,与报恩无关。”她飞快地讲完这番话,回身抬头看着崔明棠,在这黑夜里,眼睛亮得惊人。
崔明棠看着怀里的人,飞快地眨了一下眼,“不会一辈子的,你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到时候你就自由了,你哥哥又是太子门下的人,会有很多人......”
“你什么意思?你一个典籍,我一个典药女官配你总不会太差吧?”她瞪了一眼崔明棠,又马上怂了,想了想自己从前做的事情,指尖轻掐入肉。“我知晓你很好,很好很好。而我却作恶多端,你像雪山上的松木干净,我是泥潭里的泥点子,如若不是在深宫里,我是无论如何都配不得你的。”
她心绪茫然,在刑房只剩一口气时,是崔明棠将她救了出去,那一瞬间,她好像找到了可以依托的人。
可是她害怕,她怕动了情,却被抛弃。
“没有,你很好。”所以他忍不住去浣衣局找她,忍不住帮她作画,忍不住一直看着她,从年少至今。
沈惊鹊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碰到他的额间,有些温热,“哦,所以撩拨了我,又不打算负责?”
“我没有!”崔明棠急忙解释,他只是觉得,她应该有更好的往后,在这宫里,他只是尽所能地护着她,从未想过惊鹊能有任何回应。他望着脚下的沥青地面,“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他喜欢她,却也只能止步于此。她是光,渴望光的人不能自私地将光据为己有。崔明棠控制不住自己接近她,沈惊鹊于他而言,身上仿佛有着一股无形的绳索,让他不自觉靠近。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拉着神明沉没。
“那你给我一个答复,不要瞻前顾后,就现在,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往后就我们两个人,一起。”
四下无人,他总归要将自己交代好。
“齐王病重,太子代表陛下亲临,虽为探病,实则是去试探虚实。因齐王在封地温养十年,那处人杰地灵,是养兵的好地方,除驻守的三万兵将,陛下还探查到他私自屯兵十万。”
崔明棠稍微弯了下腰,与她平视,“万岁有恙,将此重任交到太子手上,已经有了监国之意,一切不过等事毕成果。过两个月,我代表司礼监要一同前去,此行大概半年多,我不敢保证自己安危,回来再给你答案,好吗?”
“我和太医院的张太医有些旧情,你手上的冻疮天气一寒总会犯,身上的旧伤,还有手脚的骨头恐怕早已留下问题,一到阴雨天和寒天就会疼痛,你总是不在意,记得去找他拿些药;司礼监的李为李秉笔是我的同僚加旧友,六局一司的事情你去找他,许是能够通融;张贵妃那边你需躲着些,沈凤仪有事你也绝不能参与进去......”他沉默地顿了一下,“虽然我知你不会听我的。”
他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跟她交代清楚,就是怕自己走后大半年,宫里有什么变数他不能及时护到。
她没有再说话,崔明棠做的比她想的还要周全。她心里忍不住地开心起来,勾起崔明棠的手慢慢朝前走,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浮躁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她的指尖微冷,但是崔明棠的手更冷。
如果,如果能这样走一辈子,那该有多好呀。
走到尚食局,沈惊鹊才松开了他的手,轻车熟路地拐进司膳司,找到了沈长亭,这个点她也没什么繁琐的工作要干,一见到沈惊鹊,嚷着李典膳打声招呼就出去了。
“二姐姐!你怎么来了?”沈长亭连忙跑了过来,凑到跟前掏出了兜里的水晶糕,“看,这是今日陛下退下来的糕点,御书房的小太监们都不爱吃,便退了回来,李典膳夸我上次做的脆皮鸭得了皇后娘娘的赏,就把这个水晶糕给我了,你快尝尝。”
沈长亭叨叨地说了半天的话,才注意到沈惊鹊身后的人崔明棠,老老实实地向他行了个礼。
崔明棠免了她的礼,往远处走了几步,给出她们姐妹相聚的空间。
久不见沈惊鹊,长亭比往日还亲昵,笑嘻嘻地问她怎的今日有空过来?骨头可还疼?冻疮还发作吗,有没有药童帮忙看过?沈惊鹊一个一个问题地回答,四下无人,从怀里掏出枣糕。
“这是从宫外带回的枣糕,你快些吃下。”
沈长亭眼睛都直了,兴奋之情言表于脸上,接过来三两下便囫囵吞下,“入宫三年多,加上灾荒那段时间,我都快五年没吃过枣糕了!”
沈惊鹊轻笑,“你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二姐姐,你吃过了吗?”沈长亭嘴巴里被枣糕堵满,话也说得含糊不清。
“我吃过了。”她将沈长亭给的水晶糕塞入口中,眉眼弯弯。撒谎而已,她轻车熟路。
我想吃枣糕了(十一)
司礼监如今内账混乱,宋掌印又来寻崔明棠,问他愿不愿意归于承乾宫一派,愿不愿意将账目遮盖下来,得到的消息仍是拒绝,不禁愤然。
寻了个缘由,一个人尽皆知虚假的名头,拿着几个无品阶的火差的供词,将他辛辛苦苦上来的职位革除。
“崔典籍,司礼监这笔银钱的亏空,文书账目你无法呈给天家,口说无凭你又为何如此执着。这一笔笔项款都是流入承乾宫,总归都是皇室宗族,你非要追细,也是拂了万岁的颜面。”
崔明棠打断他的话,“是流入承乾宫,还是流入镇国将军府?”他极淡地笑了一下,总归他们是分不清的。
帘子后面静听的汪掌印终是站了出来,阻了被戳破心思,面红耳赤的宋掌印。他年纪终究是大了,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手中端着茶盏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崔典籍,你心非我司礼监的人,既然不是一心,那便打吧。司礼监的人没有骨头,没有体面,既然你骨头还未碎,那就让司礼监将它打碎,免得你还执着于那点斯文。”
宋汪二位掌印下令,有品阶的太监都前去观礼,是为了警醒底下的人,既入了司礼监,断不要有别的心思。司礼监的庭院内,置了一个刑凳,血迹斑驳。他被剥除了外衣,仅着中衣,站在秋风里,形骨兼具。
崔明棠被两个火差摁在刑凳上,将脸转过侧在刑凳上。崔明景凌迟那日,也是如此被捆绑于刑凳上,一刀一刀剜至最后一口气。
第一杖落下来,纵使他努力地咬住下唇,却还是止不住地咳了起来,气短胸闷。他身体本就不好,从前在崔家便一直将养着,后来挨了一刀更是虚弱,落下了毛病,一直靠药物续着。
十杖下来,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理智溃散。
汪掌印只是想给他点教训,让他心顺于司礼监,没想将人弄死。二十杖后,见了血便让人停手,“你且好生想想,司礼监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却也怕你这样的有异心。”
受完刑,剩个小福子将他搀扶回院子。
一夜,崔明棠险些没撑过去。
一夜,沈惊鹊也只敢在门外守着。
她知晓,崔明棠如今的模样,怕是不愿她见到。
次日天稍亮,沈惊鹊便拿了药给小福子,让他替崔明棠换药。崔明棠意识虽然模糊,但还是隐隐约约地听到门外动静。
“福子。”声音极其微弱,但还是传入了门外人的耳里。
小福子“诶”了一声,快步走进房内,给他掩好最后的体面,沈惊鹊才走进来。
木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崔明棠半垂眸趴在床榻上,罗被覆上,听闻动静勉力地抬头看着她,静室内,二人两目相望,她身着锦服宫装,他半伤狼狈。
沈惊鹊有点想哭,可是却没有眼泪。
她走到床榻边,崔明棠开了口,咳了许久的喉咙沙哑,“我身上味重,你去对面的榻上坐。把窗开开,莫要熏到你了。”
味怎么可能不重,一室的血腥味,一室的苦药味,熏得她眼眶红红。
她蹲在床边,将脸贴在他的脸上,“崔明棠,不要拒绝我。”
崔明棠身体一僵,没再拒绝,感受着脸上温热的体温与女子淡淡的清香,缓慢地闭上了眼。
半晌,她将小福子叫进来,嘱咐他需常换药,若没了便去司药司找她取,嘱咐他需煮些营养的膳食,若不调养定会留下病根,嘱咐他要好好照顾,她将自己半月俸银都给了福子,声音有点抖,“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做,拜托你了。”
小福子不肯收,只道:“崔典籍让我一路跟在他身边,是个心善的,对我也没话说,我照顾他是本分,不应再收姐姐的银钱。”
第二日下了值班,沈惊鹊径直去了司膳司,托沈长亭要了些多出来的骨头,出了尚食局的门便往崔明棠的小院走去。
厨房的灶台已经许久未启用,灰尘一片。庭院里秋风萧瑟,中间那棵梧桐仿佛镶了金边,底下铺满一层金叶,踏上去软软的。
沈惊鹊向长亭简单询问了骨头汤的做法,原以为上手会很轻松,却没曾想动起手如此混乱。忙碌了半天终于将底下的火苗点起,方能开始操作起来,过了近两个时辰才将这盅汤熬制成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汤端了过去,不管味道如何,总归营养还是在的。
崔明棠早就察觉到外面的动静,知晓她在外面忙活,却不知在做什么。察觉她脚步声靠近,将罗被拉下来掩住身下。瞧见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汤碗进来,心下一震,原来她下值过来,忙活了两个时辰,仅是为了这一碗汤。
他的手攥紧了被褥,努力克制着情绪,“你怎么忙活这个。”
沈惊鹊搬来矮凳,端着碗慢慢搅拌着汤勺散热,“今日的药可按时吃了?”
崔明棠轻轻笑了一下,“嗯。”
沈惊鹊感觉没那么烫了,复搅了两下,打算一勺一勺喂他。
崔明棠不动,僵持在那,想叫她,却又不知如何称呼才能“不越了规矩”。这几个月他仿若做梦一般,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不敢在肢体上有一丝僭越的地方。她见到了他最狼狈的时候,他将自己如俎上鱼肉,任她宰割,可是这份亲密,似乎已经越线。
他许不了最好的未来。
思及至此,他抬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打断。
“叫惊鹊,不许叫沈典籍。小福子在当差,院内除了我没人。”她提前将他预备的话语答完,又想了下,道:“这汤我忙活了两个时辰,你若不趁热喝便是驳了我的心意。”
崔明棠手肘支起上半个身子,扯到伤口疼得屏住了呼吸,“我自己来。”
沈惊鹊抿着唇,捏着勺子盛满汤水,送到他唇边,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眼里不容拒绝的神色一目了然。
他无奈,只得低头喝下喝净。
“惊......鹊,你不用这样服侍我,从前我便配不得你,如今我被贬下,连品阶都没有,更难护你。”
沈惊鹊不语,将手中的汤盏放下,将袖子撩起,雪白的皮肤上映衬着一道道疤痕,手腕上仍留着曾经刑具镣铐的印子,那里曾经与寒冷的铁器连在一起生长。
“崔明棠,你没必要一直将我往外推,真的。你因为躯体而感到歉意,于我而言才是真的......”她的眼泪落在崔明棠的手背,温热,让人挫败。“我才是真的,真的配不上你啊!我的灵魂卑微而又丑陋,我曾经做过多少错事,无论什么我都愿意接受,只要你能一直在我身边。”
她说到最后哽咽难言,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做的事情。
沈襄他是畜生,他想碰长亭,他就该死。
崔明景折磨她,她不过是为了自保。
浣衣局的人都非良善,她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
纵使梦中惊悸,纵使一闭上眼便是索命的人脸,她都不悔。善恶报应,福祸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一报还一报,她愿受之。
可是如今她怕了,她不敢面对佛祖,也不敢让佛祖知道她的情意,怕佛祖看到她做的坏事,会将崔明棠从她身边带走。
太子一行人南下慰问齐王的事情在月前的朝堂上已经正式下了圣旨,一月之期很快便到。外面起了雪风,嘉陵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下。崔明棠已经可以下地,身上的伤好了半数。
而崔明棠答应沈惊鹊的东柳巷兔肉,也终于腾出了合适的日子。
东南的角门,崔明棠早早在那等候,宫门外停放着一辆马车,因着他身份特殊,调查内外廷账目,需常出宫办事,便备下了这样一辆马车。
沈惊鹊远远便看到他立于阶下,他今日穿的常服,穿门风吹得他的袖袍不安于下,她一路小跑过去,到最后几步才收住了步伐,刺骨的寒凉将她的脸冻得通红,快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