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了很久了吧。”沈惊鹊自然地上前挽住他的半臂。
崔明棠看着她特意梳的妇人的发髻,无奈好笑,半晌没有说话。替她掀开车帘,伸出手臂让她借力登上马车,“没多久,你想去哪?”
马车踏上了出宫的道路,背后是宫纪森严的皇宫,是囚禁了自由和一生的地方。车帘探出一个脑袋,“先去东柳巷吃兔肉。”
崔明棠在前面赶着车,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做如针毡,喉间涌起咳意,有些发痒,绷直着身子生生忍了下去,应了声是。
东柳巷还未到,便已经能远远闻到那股辣味,夹杂着酒肉交混有些呛人。
“番邦人进贡的那些番椒跟着兔子肉煮,味道好极了。”沈惊鹊深深地吸了一下香气,迫不及待地过去招呼店小二来一份招牌兔肉。
“番椒虽好吃,但也不能吃多,容易上火。”
店家的几个招牌菜上来后,沈惊鹊执筷试了下,肉味鲜美,入口麻辣鲜香,她放慢了手上的动作,“其实,我骗了你,我喜欢吃兔子肉,是因为我只吃过一次兔子。”
就着米饭吃了一口肉,待完全吃下去后继续说道,“从前在家中,我很少吃肉,有一次相止跟着隔壁家的猎户去山上玩,打了只兔子回来,我们几个烤了吃,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肉,所以我对兔肉印象很深刻。”
其实,那是她吃的第一次肉,也是入宫前唯一一次。但她不想要崔明棠的怜悯,不想看到他神伤。
崔明棠默默听着她的话,他吃饭很少说话,但难得她有兴致,他很乐于陪同。筷子夹的都是没什么肉的部位,咽下口中的饭才道,“我记得那次,相止第二日还带了一个兔子腿过来给我。”
沈惊鹊乐,“他那时候年纪小,总爱黏着哥哥去书院,我还寻思着那个兔子腿是姐姐吃了呢。”
“我们一会,要不要去书院看一下?”
他说完,给沈惊鹊递了一张帕子,干净的,没用过的。
“今日书院不用上课?”
沈惊鹊吃饱,拿帕子擦了擦唇,却不动。
“今日书院放旬假。”
“哦。”
那副不快的模样纵使崔明棠未与旁的女子接触过,也瞧得清清楚楚。
崔明棠心中踌躇,安静了一会,还是绕过桌子牵过她的手,淡淡地笑着,“路途不远,我们走过去吧。”
沈惊鹊这才放开笑颜,下了马车,他便一直与自己保持距离,生怕别人看轻了她,辱没了她。可不说旁人又怎知道他们是宫里的人,纵使在宫里,既然她决定与他在一起,又何惧别人的目光。
她捏了一下掌心的手,似是教训他一般,如同两个普通的平民夫妻,携手逛着这个太平的皇城京都。
首善书院是最负盛名的学院。从此地出去的秀才、举人等等也是数不胜数。旬假,书院内没什么人,门人被扰醒时还有些困惑会是谁,认出崔明棠后,虽是惊讶他的到来,又看了两眼沈惊鹊,到底还是给他们进去了。
穿过前院,有个被磨得圆滑的树墩子,没有了树荫的遮蔽,光线便直挺挺地照射下来,整个院子暴露于烈日之下。从前夏日炎热,每次讲堂开讲,沈惊鹊这些小书童就在门外守着,便喜欢在树下围成一圈打盹。
“这棵树,小时候陪着哥哥来听课时便听说了有百年之久,没曾想山长竟然砍了它,一进来便感觉陌生了许多。”沈惊鹊一路看着感慨道。
她从前可会爬树了,树下就一圈的荫蔽地儿,她总是抢不过,便仗着身形小巧,爬到树干上睡,还能不被人发觉。
崔明棠牵着的手收紧,顺着她的话继续,“那时每次下了堂,别家书童早早在门外备着等自家主子出来,就你还懒懒地在树上睡着。”
沈惊鹊觉得失了面子,挽尊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他们不讲规矩,每次都说好的唤我起来,他们却总是食言看我笑话,轮到我叫他们时我可是都应数了。”
其实,她也曾在树下睡过,可容易被沈襄发觉她偷懒,容易遭受毒打。
崔明棠听了她的话,别过脸笑了。
进了内门,位于书院的中心位置,是讲学和重大活动的场所,讲堂。讲堂大厅两侧挂着两块鎏金牌匾,往日便是在这儿授课。
“我倒是很少来这儿,每次都是帮哥哥磨完墨,便出去等着了。”沈惊鹊四处看了下,但因牵着手便也没走远,以他为圆心大致看了看。
“再小一些的时候,你倒是经常偷偷在角门那里听着课,怎么往后就不来了?”
她惊奇,今日出来倒是让她大开眼界,从前她只是在众人口中知晓崔明棠,而崔明棠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却悄悄地了解了她许多。
“后来识了字便很少来了,毕竟偷学是不好的,我又没有交银子。”她想起那段时日,偷摸来了半年多,被沈襄知道后,锁在柴房十几天,那里又黑,还有耗子纵横,半夜总是咬她的脚和手,要不是发现得早,恐怕早死于鼠疫了。
调整了一下情绪,故意追着他发问,“你怎么那么了解我啊!连我偷学和打盹的事情都知道。”
崔明棠松开了手,看着她紧紧扒着自己的臂膀,“因为我过目不忘。”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在走完首善书院后,沈惊鹊又去从前家中的铺子看了一眼,沈襄已经死了,铺子已经转让给别家,旧时旧地旧人,如今一个都见不到了。
沈惊鹊没有进去,隔着一条街道看了许久。
我想吃枣糕了(十二)
沈惊鹊自那日和崔明棠出宫之后,连日都有些恍惚,仿佛那日的自由像风,是梦。
今年的皇宫冷清许多,就连年都没怎么办,一来是嘉陵帝身子不好,而且太子如今忙着过了年就要外出,陈皇后和太子妃惦记,也没有这个心情来办,宫里头回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年。
年后,太子一行人便出发南下。沈惊鹊不舍,临行前扯着崔明棠的衣袖,委屈巴巴,“你如今又没品阶,又负伤不久,司礼监怎还派你去啊!”
崔明棠站在她面前,清瘦的身子堪堪挡住日头,阴影投注在她的脸上,他揉了下她的发髻,安抚道:“我是太子点名的人选,纵使司礼监再大胆,也不敢明面上违背太子。我现在已经可以自理,不要担心。”
沈惊鹊红了眼眶,此行一走便是大半年,她舍不得。
崔明棠叹了口气,“本来是说等我回来后再给你答复,可如今这情形,早已乱了。”他弯下身子,极其克制地抱了一下她的身躯,宽大的宫袍一下收紧。“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吃饭,好好养病,一定好好地回来。你也要好好吃饭,然后等我回来。”
沈惊鹊死死地揽住他的腰,这个人很少很少会主动,他总是知道怎样会惹得她落泪。自己可真是没用,纵使用弱者的武器来对待他。
“你可不可以亲亲我。”她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崔明棠无措,“惊鹊......”
可是看着她满脸泪痕,埋在心底的情愫发了芽,生了藤蔓,将他捆得无法呼吸,只能一步步沦陷。崔明棠低头,吻谨慎地落在了摄人的桃花眼上,这双眼睛时时刻刻牵引着他的心弦,哭时,笑时。
最后停在了她的脸颊,小心谨慎,没有一丝杂念。
沈惊鹊不满意,侧过脸伸出手压下他的脖颈,两唇相碰,浅浅地交接,她眼睛亮若星辰,崔明棠仿若能从她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心不可抑制地狂跳。他告诉自己,就沦陷这一次,只这一次。
温热的唇覆上,第一下是试探,轻轻咬着她的唇,内心诉说的话语淹没在满是情意的吻中。她慌乱地闭上了眼,睫毛在寒风中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元月的天冷如猛虎,而她的掌心冒了汗。
崔明棠的右手摁住她的后脑勺,左手紧紧抱着她的腰,唇舌极具占有欲地侵略,辗转厮磨。半晌才慢慢放开她,胸口发热发烫,眼中是还未散去的□□。
她湿漉漉的眼眸直直看着他,让他心下一震,紧紧抱住。
“等我回来。”
嘉陵十八年的二月,王朝爆发疫病。
疫病从西北传过来,嘉陵帝任命陈钰为监察御史,带领一支太医院的队伍前往蕲州进行巡视与治理。
陈钰是谁?陈皇后的嫡亲兄长。陈家世代簪缨,先有陈老太傅三朝元老,现有长子陈钰为监察御史,长女为后,次子幼子皆在朝为官。孙子辈的陈渊更是上届状元郎。
陈皇后治理得当,宫中一直防护得当。陈皇后心情不好,张贵妃也不敢在后宫做什么幺蛾子。宫里只有太子妃会常常入宫小住,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只有见到她,或许是见到这个皇孙,陈皇后才会心情好转,宫里有什么好的东西都紧着她来。
宫外闹着疫病,陆续各户都有人发热病倒,陈皇后更是不想她出宫受奔波,常留她在宫里住着,可太子妃放不下家中三岁的小女,郡主不喜深宫,总闹着归家。
嘉陵帝年纪大,去年冬天身体便已经不好,勉强熬了一年。许是年纪大了,察觉不好的时候更是对年少时的温情眷恋。违了规矩点名要张贵妃随行侍奉。
嘉陵帝没有留遗诏,如若陛下突发去了,太子在外没法立即回来,齐王的事情还未解决,宫外又乱成一团,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便看陛下能够撑多久,是否能撑到太子反朝。
张将军府把握外廷,内廷司礼监领头的宋掌印,还有旧时笼络人心,无数宫人的老祖宗汪掌印都已经倒戈承乾宫。如今最易浑水摸鱼,可又怕陛下是否和内阁老臣通气,是否有密诏他们尚不得知。
按照张将军的意思,是想司礼监伪造遗诏,再里应外合重兵控制皇宫,五皇子趁乱登基,等太子匆忙赶回,却已生米煮成熟饭,昭告天下了。如今万岁格外恩待承乾宫,帝心难测,重兵在手,勉强能压下朝臣的嘴。
张贵妃放下喂完的药碗,对着窗外的景象发呆,她何曾没想过这个方法,可如今陈皇后在万安宫里盯着,这皇宫里不知有多少她的眼线,弑君篡位,可不比从前毒死妃子,逼迫无宠的妃子堕胎,这些都是仗着陛下的宠爱才无所畏惧。
六月,天带了些暑气,宫外的疫病已经持续四个月。随着气温的升高,天气炎热,繁嚣杂处,蝇虫又多,城外的乱葬岗堆砌了许多尸体,定时焚化。
纵使防控如何严厉,这疫病终究是带进了宫。各宫来来往往都戴着面帕,在各个角落都用着艾烟熏陶。发热的奴婢被带去静心苑,那儿有个小院子,生了病的宫女太监都被丢在里面等死。太医院的人每日定时上门为各宫小主诊脉,闲余时间才去挑两个女使用来作药引实验。
病逝的宫人亦是焚烧处理。
后来,司膳司也有两个小宫女开始发热,被拉去静心苑。夜晚,沈长亭摸了摸额头察觉不对劲,拍醒了沈惊鹊。
沈惊鹊听她哽咽着讲完缘由不免也是吓了一跳,她打开放在桌上的药包,那是疫病开始后,从张太医处要来预防的东西。
“你是说你和那两个小宫女也接触过?你发热了?”沈惊鹊碰了碰她的额头,虽然体温比正常的高一些,但没有特别严重。
她垂眼想了下,去箱子里找了几套衣服,帮她打包好,又将那些药放置她包中,“崔典籍那儿有个院子,位置偏僻,他如今外出,平日没人在,你过去正好。如今你不能近人,我或者托闻人每日给你送食膳过去,可不能让上头知道了。”
沈长亭趴在桌子上看着她收拾,好奇地问着,“二姐姐,那个崔典籍和你什么关系,这连院子都能随便借?他如今又不在这。”
沈惊鹊扭头,将手上的烛火放置好,屋内有点安静,过了半晌才响起她平淡的声音,“他是我喜欢的人,很喜欢。”
这话惊着了沈长亭,她皱着眉站起身来,羸弱的火光照着她半边脸,不赞同道:“二姐姐,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纵使他是个出色的人,纵使他长得确实不错,但,但他是太监啊!他是个阉人!”
沈惊鹊轻轻笑了,“有什么区别吗?我们都是天子脚下的蝼蚁,是奴颜婢膝的人。就例如那日,张贵妃勾下手指头,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虽然在内监眼里,六局一司的女官都是神仙人,都是触不可及的。
“那不一样!哥哥如今是正七品,再过几年你就可以出宫寻个好人家,如今他对你好,在此间,你还予他那份好就足了,没必要赔上自己一生!”沈长亭紧紧攥着她的一角,后背一阵凉意到底,让她差点站不住脚。她似乎明白,沈惊鹊是认真的。
沈惊鹊摇头,“我不打算出宫了,当我决定入宫的那日起,我便没想过会回去。往后这沧渺余生寂寞,我与他二人相伴,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旁人的目光又何必要在意呢。”
她想过了,虽然和崔明棠相伴的开始不完美,可是越相处,她越明白他是个玉人,他原本是天上皎洁的月,雪山上屹立的松,原是她水中捞月,触不可及。她讨了巧,那便要待他好一辈子。
在她的安排下,沈长亭住进了这个偏僻的小院,等天渐亮,沈惊鹊又特意去了一趟司礼监寻崔明棠的同僚,李为李秉笔,请他暗中操作,不要让宫中巡卫察觉到崔明棠的小院住有人,再去找张太医请他帮忙看病;最后拜托闻人过来帮忙看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