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从花娘手里死命护着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边躲酒,努力的左右张望,却怎么也不见崔绍,正疑心是否被他耍了,只觉有人大力将自己向右拉扯,她正纳罕哪里来的花娘这样大的力气,人已经进到了一个雅间之中。
雅间垂着珠帘,从外面瞧不见里面情形,舒嫽猛然被人拽了进来,心中大惊,下意识的挣扎开来,此时崔绍温润的嗓音适时响起“舒相,是我。”
与此同时放开了她的袖子,欠身行了一礼。
舒嫽强自镇定的道:“这种地方就不要多礼了,有事快说。”
她方才从锦绣从中过,虽是片叶不沾身却被姑娘们拉扯乱了衣裳,再被崔绍一拽,大半个外袍挂在肩膀上要掉不掉,原本梳理得整齐的头发也凌乱了几缕,有些狼狈。
崔绍见她这副样子,轻笑一声,这笑与平日不同,乃是真真正正的觉得好笑。
感受到对方的眼刀,他才收敛了些,慢悠悠的道:“下官请了相爷三次,相爷可总算愿意赏光了。”
舒嫽恨恨的瞪他一眼,坐了下来,犹自愤怒的整理着衣裳。
崔绍的眼睛还没从她身上挪开,看着她衣襟恢复整洁便打趣道:“舒相这般打扮,当真风姿卓绝,多少青年才俊都要自惭形秽了。”
舒嫽冷冷的回敬:“比不得崔主事风流洒脱。”
崔绍抬手替她倒了杯茶“下官方才多有得罪,给舒相赔礼,”又道:“这里虽是烟花之地,茶却不错。”
舒嫽也斜着眼“所以崔主事是想告诉我,你每天坐在这里,乃是为了喝茶?”
当她是三岁小孩子呢!
崔绍笑着道:“下官为了在这坐着,每日要多付三倍的茶钱,就算是再好的茶也实在不划算。”
舒嫽不欲与他打哑谜,开门见山的道:“所以崔主事再三邀本相前来,所为到底是何事?”
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本相非要治你个以下犯上不可。
崔绍没有答话,眼神缓缓转到了珠帘之外,伸出一只手,将帘子拨开一条缝“相爷可认得那人是谁?”
舒嫽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花红柳绿中,一个中等身材穿着宝蓝色锦缎长袍的男人,正被人引着向二楼走去,这人她自然认得,便答道:“礼部侍郎陶简,你的顶头上司。那又如何?”
舒嫽其实想说你们礼部这眠花宿柳的习俗可谓是一脉相承,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太不地道,于是咽了回去。
崔绍喝了一口茶,方才道:“正是陶侍郎,而下官之所以在这里守着,乃是因为下官的运道不好,刚一到职就碰上了案子。”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知道他的意思,脑子不好的怕是她自己,舒嫽于是道:“你是想说,你碰上的案子,与陶侍郎和这花楼有关?”
茶杯‘嗒’的搁在桌子上,崔绍道:“相爷英明。”
第4章 (修)
原来崔绍任职礼部,甫一到任自然要上上下下整顿一番,前些日子清点各地方的贡品时,发现早年间的贡品少了几样,询问手下小吏,要么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要么回答的的漏洞百出驴唇不对马嘴。
这样的情况,只有可能是内部的人所为,而他们之所以冒着看管不严的罪责也不敢对崔绍说出实情,则说明这个人的官职,至少要比崔绍高上些许。
其实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有人帮着遮掩一二,或许可以蒙混过关,可若是遮掩不住,东窗事发,出来背锅的只可能是他这个主事以及手下诸人。
舒嫽看他一眼:“所以你就顺藤摸瓜查到了这里?”
“有一个在礼部多年的小吏向下官透露了些消息,下官又发现陶大人长时间以来与这里一个叫锦娘的花娘交好,所以想来碰碰运气。”
“即便如此,你如何能够证实确实是陶侍郎盗取的?”
陶简是否将贡品送给了锦娘另说,即便是真的,又要如何取证?闯进人家闺房里搜么?
崔绍道:“下官才疏学浅,但也有些微末伎俩,能否拿到赃物是我的事,只是不知舒相愿不愿意帮忙?”
他身为陶侍郎的下属,不宜直接出面揭发,想必是因此才请舒嫽帮忙。
舒嫽挑眉“这是你们礼部的事,本相有何理由插手?”
崔绍面上笑意愈深:“陶侍郎可是宋太师的亲信,舒相难道不想趁机将他拉下马来?”
舒嫽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他,只见他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闪着温润无害的光,唇边笑意清浅,仿佛是和人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样。
而事实上,宋太师不仅是当朝重臣,还是三皇子的外公。
故皇后生下太子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其在世时便为今上不容,是以太子也很不得皇上的欢心。
而三皇子的母妃是宋太师之女,家世显赫,又很得皇上宠爱,子凭母贵,十六岁那年的便封了秦王,朝中早就流传着东宫易主的传闻,近年来流言愈甚,不少大臣都在观望之中,摇摆不定。
老相爷在的时候,便一直力保太子,故皇后同舒嫽的母亲晋文公主也是好友,是以舒嫽是毫无疑问站在太子一边的。
茶杯被重重搁在桌上,茶水溅出些许,洒在桌面,舒嫽冷冷质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崔绍神色依然自在从容“下官身在庙堂,想往上爬,总不算错处。”
舒嫽冷笑:“想往上爬,不是坏事,也不是错事,只是你资历尚浅,就算扳倒了陶侍郎,也轮不到你去填缺,崔主事这算盘,是不是打错了。”
崔绍轻轻摇头“我并不是想要侍郎的位置。只不过是想保住头上乌纱,顺便,”他顿了一顿“卖相爷一个人情。”
舒嫽能趁机除掉一枚礼部的钉子,顺便敲打一下宋太师,崔绍摆脱了麻烦,还让舒嫽欠了他一个人情,却确实是一个双赢的好买卖。
舒嫽半晌没有说话,反倒是崔绍见她杯中茶水只剩一半,好心的为她添上“舒相考虑的如何了?”
舒嫽藏在袖下的食指微蜷:“先让本相看到你所谓的证据再说。”
崔绍道:“这是自然。”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叫来小二结了账,二人便起身向外走。
刚一出雅间,便有两个花娘蝴蝶一样的扑了过来,比起舒嫽,崔绍应付这些要得心应手的多,护着她出了倚红楼,舒嫽站在楼前的大街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触。
她正站在那里平复着呼吸,耳边忽然响起颇为熟悉的一道嗓音“舒嫽?”
她寻着声音望去,正见裴兰阶站在那里,白底长衫外罩浅蓝纱袍,玉冠束发,身后站着的小厮怀中抱着色彩斑斓的大包小裹,与他家公子形成鲜明对比。
裴彰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此时都顾不上摇。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你,你们……”
崔绍神色不变,微微拱手,算作了招呼。
舒嫽觉得自己头有些疼,刚想去解释两句,却见裴兰阶的表情已经转为一脸玩味“没关系,你们继续,我只是路过。”说罢只留给她一个甚为潇洒的背影。
舒嫽的头更疼了。
崔绍却丝毫没觉得什么,反而在一旁提议:“天色已身,下官送舒相回家吧。”
她来这种地方自然没乘轿子,然而也实在无意与他同行,便推辞道:“无事,相府也不是很远,我自己走回去算了。”
崔绍却仿佛没听到一样,在她身后慢悠悠的跟了上来。
舒嫽无法,只当看不见,如此二人行到一条小路,浓稠的夜色弥漫,石板路上洒着淡淡月光,此时人迹稀少,只路边还撑着一个摊子,灯火微微,打在粗糙的桌椅上,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穿着灰蓝布袍,正在用勺子搅弄着锅里的馄饨。
小巧玲珑的馄饨,薄面皮里包着肉馅,白里透着淡红,煮起来分外的有滋有味。
舒嫽吸吸鼻子,被这香味一勾,只觉得腹内空空,有些饿了。
她慢慢的从摊前走过,身后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老人家,要两碗馄饨。”
一回头,崔绍站在馄饨摊子前,眼含笑意的望着她“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吃晚饭,此时有些饿了,舒公子若不嫌弃,可愿意陪我在这儿随便用些?”
舒嫽站在原地思量片刻,踱回两步坐了下来。
没多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上了桌,粗瓷碗盛着热汤,白白的馄饨挤在碗里,上面飘着碧绿的香菜和恰到好处的油星,看得人食欲大动。
一个馄饨吞下肚,只觉得暖意从胃里蔓延到了全身,舒嫽顿时心情都好了不少,对面坐着的崔绍正埋头喝汤,人是个斯文人,吃东西也斯文,听父亲讲,当年的临清崔氏满门清贵,崔氏子弟个个风姿夺人,其实眼前人单看起来,也并不辱了门楣。
舒嫽询问道:“我听裴兰阶说,你是崔家的子弟,不知是哪一支?我祖辈与崔家也有往来,或许我还能认识。”
崔绍答道:“家父崔寻,不过是一微不足道的旁支而已,犯官之后,不敢高攀相府高门。”
舒嫽只觉自己无意间揭了人家短处,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岔开话题:“我只当你们临清崔氏的人,都是清高的很,崔公子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崔绍顿了一顿,方道:“下官只是一介俗人,寒窗多年,为的就是一朝高中,他日得享高官厚禄,良田美宅,至于旁的,并不去想。”
舒嫽点点头“也是,朝上站着的,哪个不是体体面面,又有哪个没自己的心思,比起那些故作清高的人,崔主事也算坦诚。”
崔绍舀了一勺馄饨,慢慢的吹着热气,闻言笑道“舒公子过奖。”
舒嫽噎了一下,还真当自己是夸他呢!
第5章
倚红楼后的一个小巷中,一个穿着葱绿衫子的小丫头正和一位商人打扮的人讨价还价,计较了半天,终于一咬牙:“好了好了,就这么多吧。”
那个作商人打扮的将一个钱袋交到她手中,接下她手里的檀木盒子,揣进袖子里走了。
这里是倚红楼的后门,与前院虽然不过一墙之隔,却将喧嚣纷乱阻隔开来,因为人少僻静,所以方便说话交易。
倚红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楼里的姑娘但凡是个稍微红火些的,身边都攒了些客人们平日里打赏的珠宝首饰,然而金银珠宝又不能当饭吃,便会时不时的派丫鬟将一些用不着的首饰珠宝变现成银两,用起来也方便些。
眼前这个穿绿衫子的丫头便是楼里当红花娘锦娘的丫鬟小巧儿。
小巧儿解开钱袋封口的绳子,觑着眼睛向里面瞅,确定没有短少后摸了摸心口:听人说朝廷最近在查找失窃的贡品,她家姑娘这些日子以来担忧的饭都吃不下,如今可算是把这烫手山芋给丢了出去,若是牵连到了她家姑娘,连带着她们这些人都没好果子吃。
另一边,那珠宝铺子的掌柜收了东西正往外走,刚转过拐角,便看到一个顷长的影子立在那里,这人周身气度斯文,穿着长衫,玉簪束发,模样生的很好。
他一见到那人,脸上堆出笑意,赶走几步,巴巴的将手里的檀木盒子捧到那眼前:“公子,您看。”
那人却并没有接过盒子,而是将一锭金子交到他掌心,道:“以后的事,就要麻烦掌柜的了。事成之后,另有重酬,绝不会亏待。”
掌柜的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次日,京兆尹孙大人上奏,蔡记珠宝铺的掌柜上交了一颗东珠,声称是他在别人手里购得,他一看到这颗东珠便知道不是凡品,本不敢沾手,无奈丫鬟小巧儿对他再三央求保证,便只好收下,买下之后辗转难安,今早战战兢兢来了衙门,上交了东西,请衙门定夺。
经清点之下,礼部的贡品果然少了几样,而这颗东珠也确实是失窃的贡品之一,皇上将此事交由刑部查办,刑部对蔡掌柜审讯之后,得知这枚珠子乃是出自倚红楼,当即命令将涉案之人捉来审问。
官兵带人闯进倚红楼的时候,锦娘正被小巧儿服侍着梳妆,一见到刑部的人,登时腿软的站不住,二人如此一路被提到刑部,吓得抖如筛糠梨花带雨,当堂便交代了这颗东珠乃是由陶侍郎所赠,人赃俱获之下,礼部侍郎陶简也承认了自己窃取贡品中饱私囊之罪,刑部就此结案。
据说是因为宋太师私下里亲自向皇上求了情,皇上仅下令将陶简革职,另有在礼部任职多年的刘主事顶上侍郎一职,此案就算这么揭了过去。
散朝之后,舒嫽坐了轿子回家,方一下轿,便看到左侧巷子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正是崔绍。
她并未做声,犹自回府换了便服,步行出门,走到第二条街的时候,崔绍从后面赶上了她。
舒嫽微微偏过头,低声道:“在倚红楼里散播朝廷失窃贡品的传言,吓得那主仆急于将东西脱手,给那蔡掌柜钻了空子的人,是你吧?”
崔绍没有否认,而是道:“让舒相见笑了。”
舒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不知为何,自从崔绍向她直言自己不过是想要名利权柄之后,她原本对此人提防的心思淡去了许多,许是因为官场之中,似他这般坦荡的实在太少,也或许是因为知道了对方要什么,反而不会因为无端的猜测而不安。
此时崔绍道:“下官在云香楼订下了一桌席位,不知舒相可愿意赏脸。”
舒嫽道:“却之不恭。”便随他向云香楼走了过去,二人步调不快不慢,到得云香楼正好赶上饭时。
二人在跑堂的引领下一路上了二楼雅间,坐下没一会儿,便有小二将菜一一摆上,舒嫽见桌子上被堆的满满当当,香气充盈在整个房间之中,也没有客气,一边吃一边问道:“崔主事今日请我来,还备了如此佳宴,不知所为何事?”
崔绍笑道:“下官是来向舒相讨那个人情的。”
舒嫽斜觑着他,打趣道:“我就知道天下没有白捡的好事,只是没想到崔大人要账要的这么快啊?”
崔绍任凭她调侃,表明了自己的用意“下官想调往刑部任职,想请舒相相助。”
“为何?”舒嫽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