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时候,她娘亦曾教她看账本,然而舒嫽这点十足十似了她爹,看些经史子集倒不觉得什么,一碰到账本,不出一刻钟便酣然入梦。每到这时,她娘便要将她父女二人一同数落一顿,她爹都抱着文书不敢出声,她自然只有老实听训的份儿。
老相爷去世之后,她娘撒手不管,云游去了,落在她身上的,除了丞相的帽子,还有整个相府的家业。
她一个月的俸禄就那么多,要维持整个相府的运转,还要应付往来交际,怎么都有种觉得自己坐吃山空的感觉。
想到这里,便对细罗道:“我记得东街有一处房产闲置着,你和管家商量一下,将其租出去,也能多些银两转还。”
细罗道:“小姐不是说那里的杏花开得好,每年春天要去赏看,不让我向外租么,怎么突然要租出去了?”
舒嫽咳了一声“本相如今事务繁忙,哪里有那个功夫去赏什么花,你尽管去办就是了,最好找个读书人家,不要糟蹋了园子。”
细罗‘哦’了一声,没有多说。
果然不出三日,王爷一家便浩浩荡荡的进了京城。
王爷到京,阵仗自然非比寻常,光带来的陪嫁都浩浩荡荡的拉了十几辆马车,凡是京中有些品级的,自然都要去拜见。
舒嫽也备好了礼物前去,方到了自家门口,眼看着刑部侍郎的轿子停在了王府门前,旁边另有一顶小轿,从轿子上下来的乃是同行的崔绍,舒嫽想了想,转身回府,等过了一会儿,二人走了,方才一个人悠悠的走了过去。
她刚走到了庭院,信远王便带着王妃迎了出来。
只听一阵中气十足的笑声传来,信远王那威武的身影已经到了眼前“舒相来了,本王有失远迎啊。”
王爷人逢喜事精神爽,目光炯炯,哪里像是知天命的年纪,王妃更是保养得宜,牡丹花钗衬得气度分外雍容。
舒嫽连忙行了一礼,道:“王爷如此,实在是折煞我了。”
王妃热络的拉住了她的手:“这许多年不见,舒家姑娘是出落得越发动人了。”
舒嫽不知道自己一身朱红官服每日埋头书案的模样是否动人,只面对王妃笑道:“在伯母面前舒嫽怎敢算得动人,倒是伯母还是这般漂亮。”
王妃被她说的满脸欢喜,然而下一刻又转为愁云暗淡,她拉着舒嫽向王爷道:“只可惜老相爷去的太早,公主又离家远走,这几年可苦了这孩子了。”
舒嫽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妃还是如此的菩萨心肠,多愁善感啊,心头不由得涌上一阵暖意,道:“死生有命,勉强不得,我娘如今云游四海,也算自在,王妃不必挂怀。”
王妃这才擦擦眼角“说的也是,你看我关顾着说话,怎么让孩子在外面站着,快进来吧。”
便拉着她到了厅中,下人上了茶,舒嫽笑着打趣:“一别这许久,也不知郡主可还好?别人见不得,我总可以见见这位要出嫁的人。”
王妃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下,方道:“哦,这丫头一路舟车劳顿,疲累得很,微感小恙,怕是不能见客了。”
舒嫽表示理解“如此是该好生歇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自然要漂漂亮亮的出嫁才是。”
王妃笑笑,向她道:“说来你比阿若还略长了几岁,怎么也不知操心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虽则风光,但女孩子家么,总归还是要嫁了人才算有个归宿。”
舒嫽讪讪的笑“缘分未到,呵呵,缘分未到。”
又多谈了一会儿,王妃定要留她吃晚饭,从王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舒嫽出来的时候,怀中抱了满满一堆画轴,都是王妃手上积攒的适龄公子的画像,细罗见了笑不可支,捧着研究了半日,觉得各个都很好。
舒嫽懒得理她,径自睡觉去了,夜半梦酣,似乎有人在耳边吵嚷,便醒转过来,发现竟然不是梦,声音似乎是从隔壁传来,披衣推开门,只见王府中灯火通明,不知何故。
恰好这时细罗过来,便皱眉问道:“可是王府了中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吵闹?”
细罗回禀道:“方才派人过去问过,说是德云郡主失踪了。”
“什么?”
今日去时还说是在闺中养身体,怎么这会儿便失踪了?
细罗道:“管家已经差遣帮王府寻人了,小姐先回去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有消息了。”
得知德云郡主失踪,舒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睡得着,索性吩咐:“帮我更衣,我去看看。”
倒得王府的时候,王爷夫妇正坐在堂中,面色凝重,王妃暗自垂泪,王爷见了她,勉强打起精神“家中小事,不想惊动了舒相,实在失礼了。”
舒嫽道:“王爷这是说的哪里话,邻里之间本该互相照应,只是不知道好好的,郡主怎么会突然失踪?”
她这话问出口,夫妻二人俱是一阵沉默,舒嫽眼尖的扫到桌上放着一封书信,信纸被揉的有些发皱,上面的小字很是娟秀,一行一行读下来,她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忽略掉那些恳切的措辞,大概的意思就是,郡主不愿意嫁给小侯爷,和她的有情人私奔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两家多年比邻而居,这位德云郡主,舒嫽少时自然是见过,印象中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常穿着淡粉的绫罗,笑起来梨涡浅浅,虽不必她姐姐的美貌,却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想不到十几年的时间,竟然长成了如此的女中豪杰,实在可敬可叹。
此时却不是敬叹的时候,舒嫽想了想,敛眉沉声道:“郡主被贼人掳走,实在可恨,若天亮仍寻不到,须得上报朝廷增派人手,早日找到郡主才是要紧。”
王爷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口气“为今之计唯有如此了,本王多年不在朝中,有些地方,或许还需舒相周旋。”
舒嫽道“郡主也算与我相识一场,此乃舒嫽的分内之事,王爷千万不要客气。”
待到天边泛白,出去寻找的家丁陆续回来,均一无所获,曙光照进堂内,王爷的鬓边也是一片银白,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信远王的女儿,宁国侯府未过门的媳妇失踪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整个京城差点没被翻过来,刑部并京兆府都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为了保全郡主名节和王府的脸面,对外只说是被贼人掳走,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稍微留心些的,大概都知道郡主是被人拐跑私奔了。
次日早朝之后,舒嫽被请到了宸妃娘娘处。
因她是女子,又是公主之女,皇上从不禁她出入宫闱,是以有些个宫妃偶尔有事会央她帮忙,这一回,不用去想,舒嫽也知道所为何事。
眼前的宸妃娘娘秀丽的面庞满是愁绪,眉间微蹙,端的是我见犹怜,让人不由得心中感慨,姊妹两个一母同胞,怎的性情却相差这许多。
此时她皱着眉,向着舒嫽细细的道:“出了这样的事,本宫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本宫一介女子,除了了给爹娘传两句无用的宽慰之词,连见他们一面都不能,只好来拜托舒相,本宫记得那时候,你我两家在一块儿过中秋,阿若也是叫过你一声姐姐的。”
舒嫽道:“娘娘放心,此事若有舒嫽可以尽力的地方,舒嫽必定不会推辞。”
“如此,便有劳舒相了,舒相的仁义,本宫和家人一定铭记在心。”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舒嫽便告辞,宸妃娘娘不仅亲自相送,还派人将她一路送出了宫门。
舒嫽回去之后,直接把轿子停在了王府。
刚一进门,便看到刑部侍郎和崔绍站在院中,王爷见她来了,便道:“这二位乃是刑部派过来帮忙的,你们都是同僚,想必比我熟识。”
二人齐齐向她行礼:“下官见过舒相。”
舒嫽微微颔首“查案要紧,二位大人不必多礼。”
第8章
据德云郡主的贴身丫鬟绿琴所说,自己被迷晕后昏倒在地上,醒来之后便发现郡主不见了踪迹。
一个刚刚才到京城,平日里足不出户的郡主,去哪里弄到的药去迷晕下人,王府中守卫森严,她又是如何逃出去的,实在令人费解。
全无头绪,便只好从头来过。
“方便的话,舒嫽能不能去郡主的闺房看看。”
“恕下官冒昧,不知可否去郡主的闺房看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说话的人分别是舒嫽和崔绍。
刑部侍郎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了然的道:“本官要去询问王府中的下人,请管家带路吧。”
王爷并未发觉其中微妙,叹着气道:“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便唤来绿琴带他们过去。
舒嫽狠狠咬了自己的嘴唇一下:叫你多话!
郡主的院子在王府的里面,里面花木扶疏,相映成趣,回廊上挂着一个鸟笼,笼子里的画眉鸟一见人来上蹿下跳个不停,屋子里的装饰贵重又满是小女儿家的雅趣,只从细枝末节都可以看出是如何的受重视。
门窗完好,摆设丝毫不乱,唯一丢了的,只是它的主人。
舒嫽左转右转看不出什么,便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翻看,却从里面掉出来一个小册子来,俯下身捡起来看,只见封面上寥寥化了一个雕花的窗扇,旁边用不甚高明的行楷写着《锁春记》三字,乃是每个书摊都必须有那么一本的话本子。
她拉开桌子下的暗匣,里面满满摆着的都是如今市面上最流行的话本子,题材多样,应有尽有。
舒嫽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沉迷话本里的才子佳人不可自拔,索性自己也来个文君夜奔,不过她堂堂的郡主,身上还有着宁国侯府的婚约,这一出夜奔唱的可是在是惊天动地的多,要是能多一个戏文中多才俊秀的郎君,说不定还真可以流传后世。
崔绍在她身后见了问道:“这是什么?”
舒嫽为他解释“都是些时下流行的话本,用来哄她们这些小姑娘玩的,崔大人专注经史,不认得这些也是正常。”
崔绍嗓音中带了些笑意“是下官见识的少了,比不得舒相涉猎广泛,连戏文话本都能娓娓道来啊。”
舒嫽吃了一瘪,在心中对自己怒吼:早告诉过你不要同他说话了!
绿琴在一旁看见他二人将自家小姐的珍藏都找了出来,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小姐偷偷看这些东西,小姐倒是跑了,只怕要将她这个做丫鬟的打断了腿。
偏生这个时候,崔绍来到了她面前。
眼前的男子是刑部的官员,已经让人心中已经很是惧怕,再看此人虽是一脸温文笑意,那双漆如点墨,比女人还要好看的眸子里流转的光芒仿佛能洞穿一切,绿琴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崔绍笑道:“不用紧张,不过是有些事情要问你。”
绿琴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小声的道:“大人请问,奴婢知无不言。”
崔绍慢条斯理的问道:“你说,你是被迷晕醒来之后才发现德云郡主失踪的,是也不是?”
“是。”
“那时是什么时辰?”
“丑时。”
“确定?”
“确定。”
他继续问:“院子里除了你还有其他的下人,他们可曾听到什么异样。”
“这些王爷都已派人问过了,其他人都在睡梦之中,不曾听到什么。”
崔绍脸上的笑意愈深“郡主失踪之前,言行之间,可有什么与平常不同的?”
“小姐自从启程上路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到了府中更是如此,不爱说话,时不时盯着外面发呆,还说……还说自己若是能变成只鸟飞走便好了。”
崔绍道:“你记得倒清楚。”
绿琴的头越发抬不起来“奴婢从小在小姐身边侍候,小姐的一言一行,奴婢莫不放在心上。”
他二人从郡主房中出来后,那边刑部侍郎也结束了对王府下人的问询,送二位大人离开后,舒嫽自留了下来打算问一些较为私密的问题,虽则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这王爷的面子,还是要顾及。
三人坐在堂中,这个时候,舒嫽无心再搞那些弯弯绕绕,便直言道:“舒嫽可否问问,郡主留下的书信中说自己是因为不喜欢宁国侯府的公子,不想嫁他所以离开,这件事情,王爷和王妃可是知道的?”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至于郡主信中所说的,有情人,额,此前可有端倪?”
提及此事,王妃面上的愁色更甚,好一会儿方才道:“其实阿若拖到现在才定下亲事不是因为我和王爷太过挑剔,而是她自己不愿意嫁人,整日嚷嚷着要自己去找什么如意郎君,我替她找来的适龄男子的画像,她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
王爷听了在一旁犹自愤慨:“她一个郡主,整日想着这些东西,简直是荒谬。”
王妃顿了一顿,接着道:“其实她在家的时候就曾经偷跑出去过一次,被找回来以后王爷就对她加强了管束,眼看着女儿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以约束,王爷和我自作主张,强行给她订了这门婚事,想着她成了婚,也就不会再想着这些了。谁知道她却……你说那宁国侯府的小侯爷人品相貌,也算是一等一的出挑,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啊。”
说着说着又要掉下泪来,舒嫽连忙止住了这个话题,问道:“之前听王妃说郡主到京后身体不适,可有请大夫来看?”
王爷道:“请了一个大夫,只说是舟车劳顿,开了两贴药便走了。”
舒嫽从王府中出来,果然看到崔绍站在自家门外等候,她感叹明日不知又要传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谣言,走了过去,将自己从王妃处所知的告诉了崔绍。
崔绍道:“方才刑部已经对那个大夫进行了审问,那人已是七旬老翁,也的确只为郡主瞧过一次病,并无可疑之处。”
舒嫽点头:“如此,还是要多多劳烦刑部诸位大人。”
崔绍道:“分内之事,不敢称‘劳烦’二字。”
舒嫽笑了一下,准备告辞回府,孰知此时崔绍却幽幽的问道:“如果不是下官看错了,舒相最近似乎在躲着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