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表三万里——吴若离
时间:2022-05-02 11:29:45

  她抽空给美绣使了个眼色,美绣高兴地点了头。
  莒绣便放心加快步子,一面走一面道:“嫂子安心,我同你去。”
  那嫂子一出屋子,就走了神。莒绣几乎是拖着她在走,等莒绣说了这句,她啊了一声,才慌里慌张道:“那我们走快些。”
  莒绣不出声,她又加了一句:“我们走这边吧,近些,谁知道离开这半刻,她会不会又做什么傻事?唉,冤孽啊!”
  到这一刻,她和莒绣调换了过来,加快了步子,变成了她拽着莒绣往祠堂那儿走。
  莒绣心生不妙,这祠堂不是不许人随意经过吗?
  她想拽住这嫂子,告诉她“不如从大道上跑过去,好过在前边被人阻拦耽误了”。可一来,这嫂子也是个干惯农活的,力气并不小,身子又敦实,轻易拽不动。二是她们过了宅门,迈进这寻常不见人走动的廊道时,那最好听的鸟鸣传来了——他就在附近,这是告诉她安心的意思。
  莒绣再顾不上这嫂子的异常,也不去想竹小姐那些转变,一心一意地去探听鸟鸣的方位。这傍晚时分,天还不够黑,人影是能辨的,四下并不见他,鸟鸣在高处,从头顶传来。
  他在屋顶上!
  这嫂子头一回扯谎,心里慌得打鼓,怕被张姑娘识破,又怕她半道跑了,不时瞟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不慌不忙的,着实松了口气。
  到底不自在,她扯扯面皮,又胡乱说了些感激的话。
  莒绣浑不在意,只应一个好。
  竹小姐的家,在东宅的西北角,从祠堂过去,确实要近许多。眼见就快要到她家,比祠堂门口没人看守更离谱的,是嫂子一把将她推进东宅紧邻祠堂的那间旧屋子。
  嫂子并没走,还结结巴巴解释道:“阿阿阿竹……阿竹在里边,你你你……我陪你在这等着。”
  她倒也没离谱到家,确确实实没有丢下莒绣,只是来回踱步,不知在想着什么。
  莒绣不急不慌,笑问:“到底是谁让你带我来的?我来都来了,总该知道了吧。”
  “啊?”嫂子手包着手,贴在胸前,像要护卫着自己,又像要安抚自己的良心,舔了舔嘴才答,“是阿竹让我去的,只是她……她……她……”
  “她没寻死,大约还恨着我,或是说,恨着我们,对不对?”
  嫂子猛地抬头,一脸惊诧,很快又被心虚替代。
  她再舔了嘴,心想横竖人家都猜到了,也不再瞒着,只哭求道:“阿竹年纪小,受不住这样的事,她心里苦闷,只是想捉弄一下姑娘,顶多……顶多吓吓你,再骂你两句。求姑娘行行好,委屈你一会子,让她出了这口气,成不成?过了这茬,我给你做牛做马都使得。他哥哥……我男人去得早,婆婆就剩了她一个,要是她再有个什么,我们这家子……就全完了。姑娘,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我们是真要完了,她虽还没绑绳,但说了四回不想活啦。她还那样小,姑娘,我求求你……”
  她捂着脸哭,莒绣看的却不是她,而是盯着前边,大声打断了她:“有人来了!”
  这样重的脚步声,绝不是竹小姐,比矮胖的同婶的步子还要重,必定是个男人。
  “你小点声。”嫂子扭头,果然见一个身影从窗子那掠过。
  她是个寡妇,见了陌生男人,反应比莒绣还快,扑身过去,将木门狠推上,抖着手把门拴上了。
  让她们意外的是那男人并未停留,从门口经过,一点不带停顿地过去了,走远了。
  嫂子松了口气,扭头讪道:“许是到那府里结工钱的。”
  莒绣朝她摇了摇头,重指了指东面。
  嫂子回头,惊恐地发现,又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从窗前晃过。
  她再不好糊弄别人,糊弄自己。西边是祠堂,又不是鬼差,那工钱难道去找牌位结?
  她全身发软,贴着门滑到地上,满脸是泪,哀求道:“姑娘快想想办法,我要是被人撞见和男人在一块,会被沉塘的。”
  莒绣面无表情看着她。
  她心里悲凉,也无颜再求,只喃喃道:“我才过了二十啊,我不想死,我头一回戴这样好的镯子,头一回吃这样的大肉。彭嫂子答应了的,七月里就过继小八给我,我就要有孩子了。我不能死在这,我不能死在这……呜呜,翠儿妹子死了,青嫂子死了,大奶奶说她们虽然可怜,但淫妇留不得。我也要死了,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爷,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对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她扑到莒绣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哭道:“姑娘,我不该骗你,你是好的。你快走,我我我……我替你挡着他们,你不要恨我,好不好?来世我再不要这样了!”
  莒绣扶起她,在她嘴上点了点,示意她噤声。
  虽知道他就在这,莒绣也不敢太放肆,拉着嫂子躲进供桌下,有黄布遮挡,至少不会让人一眼瞧见。
  嫂子牢牢地捂着嘴,满目哀求。
  莒绣朝她眨眨眼,又轻摇了头。
  她也是个可怜人,处境艰难,只是被小姑子哄了而已,不算大恶。
  嫂子眼泪一行接一行,身形一动,又想出去为她牺牲。
  莒绣狠用力,牢牢地拉住了她,指指耳朵,示意她仔细听。
  又有脚步声靠近,这次轻巧了许多。
  很快传来推门声,还有竹小姐急促的声音:“嫂子,快开门,我不寻死了。你带着她出来,快走。”
  莒绣意外,推了推嫂子。
  嫂子四手四脚爬出去,一把拉开了门。
  竹小姐一见她,急急地催道:“张姑娘呢,快走,我后悔了,我是恨她,可做不来这样的事。她人呢,嫂子,快拉上她。啊呀,你现下不要多问,过后我再同你说。要打要骂也……快去啊!”
  嫂子惊恐地看着窗,想像方才那样快速关门,可来不及了。这位走路带风,快步疾行,她只来得及拉了阿竹进来,门还没碰到,人家已经跨了进来。
  她想喊,嘴巴却哑了,只身体的本能让她带着阿竹快速后退,直退到身子抵着供桌了,才慌道:“阿竹,你快跑,我和他拼了。”
  竹小姐盯着来人那张狰狞的脸,满目泪光,痛道:“跑不了了,他们不止这一个,我……不该是这样的,都是我的罪过,嫂子,能走你就走吧。”
  那男人并不言语,伸手就要去掐说话的她,但手伸到半路就倏地缩了回去。而竹小姐则被早就钻出来的莒绣往后一拉,离他已经有了几步远。
  那人并不再上前,而是左手捂右手,咬着牙呻吟。
  嫂子哑着声叫:“血,血,血。”
  是的,那男人的手心里,流出的血像条鲜红的粗线,垂落地面,在那聚集成一滩。
  他始终未吐一个字,只吹了个哨。
  莒绣一手拉竹小姐,一手拉嫂子,再往后退。三人一直退到屋子最深处,紧紧地贴着泥塑佛陀。
  响哨过后,先前布置在附近的两个男人很快赶来。三个歹人交换了个眼神,随即商定暂且丢开三个女流,散开来,预备在屋子里四处翻找。
  一个朝着莒绣她们这边来,才走了两步,就抬高了脚,双手抱住右脚哀嚎了一声。因这伤来得突然,即便有功夫在身,他也没能稳住自己,往后跌去。
  没受伤的那位飞身跳过来,落地顺手稳住了他,在他耳边警告了一声。
  三人忌惮地看向莒绣,但见她两手都搭在前边女人身上,又将怀疑的目光落到了说要“挡他们”的嫂子身上。
  嫂子慌里慌神的模样和没处摆的双手,又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在审视过竹小姐后,他们抬头环顾了房梁,又后转看过了窗。
  其中一个忍不住咒骂道:“真他娘的见鬼了!”
  他这话才落,一道银光闪过,他捂了嘴,再不能出声,只嗷嗷叫。
  嫂子颤着声嘀咕:“菩萨保佑,菩萨显灵,恶灵散去,老天爷保佑,我们是好人啊。”
  那三人各中一镖,心知点子扎手,警惕地留神四周朝后退,贴着墙站定了。伤了手脚的两人再顾不得雇主的交代,出声商量起来。
  “狗娘养的,怕是让人给坑了。”
  “那几个只怕也是栽在这,谁他娘设的黑心局,要是老子查了出来,哼,活剐了他的皮!”
  “眼下怎么办?我看,不如撤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银子赚。”他伤了手,不赶紧治伤,废了这只手,被人耻笑不说,那青山也烧了大半。
  伤了嘴的那个说不得话,只能捂着嘴点头。
  唯有伤了脚的最痛苦,咬牙抽了腰带,抬起脚裹了几圈,忍痛道:“走。”
  这会子,他们也琢磨过来了。他们往后退,说话这多会的功夫,那人躲在暗处,却没有动静。
  这是只要不威胁那几个娘们,就愿意放过他们的意思。银子虽好,也要有命花才行。如此,三人守望,背靠着背,贴成个三角,各守一方,慢慢退了出去。
  人走没了影,屋里三人解了方才的紧张,尤其是嫂子。她跌坐在地上,拍着双腿道:“我要家去,我要家去,这该死的腿,怎么不中用了呢?”
  竹小姐不敢扭头去看身后的莒绣,只默默地蹲下去扶嫂子。
  又是几声鸟鸣,莒绣叫住了她:“竹小姐,你恨我什么?”
  她不问还好,一问,竹小姐停了脚步,悲怆道:“今儿是我骗了你来,这是我错了,要打要骂都随你。可你害了我,这也是你的罪过,你躲不过去的!”
  莒绣再问:“你恨我什么,我怎么害的你?”
  竹小姐咬牙,连日来的躁郁在这一刻爆发。她放开嫂子,转身吼道:“为何要我陪你们上山,为何不躲在那等着人来相救,为何我中了刀,你们却不用?”
  她满脸是泪,随手一抹,又质问出声:“你们所有人都好好的,就我……就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最后一句,是近乎吼出来的。
  从外边匆匆进来的同婶,拉了她一把,一个耳光抽到她脸上。
  “你疯了吗?好话听不进去,那歹毒妇人一哄,你就上了当。她嘴上生花,可这些年,给过咱们一丝半点有用的吗?是谁让你去陪客的,是她!你是我生的,我养的,我还能不知道。就你那兔儿胆,深山遇匪,要不是有她们,有停少爷,你能剩个渣吗?你伤着了,她们哪里又好过了,都是姑娘家,人家也不是铁打的。张姑娘又是塞银子又是送首饰,四姑娘也时时惦记着你,停哥儿又给家里填了多少。你不记人的好,却听了光会耍嘴皮子的人怂恿,把人哄来这里吓她做什么!恩将仇报,我是这样教你的吗?我想着你养伤不容易,一句重话不敢说,由着你闹别扭,只管好吃好喝供着你,只拿好话哄着你。你跟我这个做娘的半字不吐,倒跟个笑面虎贴心贴肺地交好,你当那家是怎么知道你这事的,是她啊!你呀你,迟早要蠢死。”
  同婶骂得痛心疾首,声却压得很低。
  竹小姐脸色惨白,张嘴又吐不出字。
  同婶一脸歉疚地看向莒绣,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对不住了,这孽障太不懂事。姑娘,你别怕,说这屋子闹鬼,那是小孩们胡闹,纯属无稽之谈。我在这住了几十年,什么都见过,就是没见过鬼。”
  莒绣向前一步,淡定地将那滩血挡在身后,笑道:“婶子,多谢您谅解。我是个不怕鬼神的,无妨。竹妹妹就是同我开个玩笑,我和姐妹们也常这样玩。”
  竹小姐被母亲点醒,垂着头不敢看她们。
  莒绣又道:“婶子早些带妹妹回去吧,外边有风,妹妹上回受了惊吓,更要好生养着。我和我妹妹说了,要躲起来。我等着她来找我,我逗逗她。”
  同婶若有所思,见她没有一丝勉强,点头道:“张姑娘好涵养,多谢你包容。那边是祠堂,姑娘们还是不要……”
  莒绣笑着点头,目送她们离开。
  人一走远,屋顶上一点细不可闻的声响,莒绣迎到门口,果然见他翻了下来。
  莒绣又连退了两步,怕他被外边人瞧见,想让他也进来,又觉天暗之时,男女独处一室不妥。
  她不言他也不语,只笑。
  两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莒绣听见声音,下意识地提醒道:“又有人来了。”
  待说完了,她才想起他的耳朵,应当比她的还要好使,赧然道:“你也听见了吧?”
  他点点头,迎着她进了两步,脚尖轻点,人已经飞身上去。
  莒绣担忧地抬头去看,这次他没有翻上屋顶,而是四肢抵着廊顶,见她焦急,还悠闲地腾出一只手,撩了下垂的衣摆,将它翻折,系在腰间,然后朝她又是一笑。
  莒绣见他始终稳稳当当,安下心来。来人已经靠近,她将头摆正,又忍不住再抬头去看。他又笑,还轻声道:“我在。”
  莒绣又羞又喜,但碎碎地移了两步,正正好站在他下方,然后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绪等着来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片真心”代大奶奶。她见莒绣安然无恙站在屋外,似是不敢置信,拎高了手里的灯,去照她的脸。
  莒绣笑盈盈地应对她的惊愕,然后伸手一把薅住,将她连拖带拽弄进了屋里。
  代大奶奶是个娇小玲珑的纸美人,莒绣比她高出一头,又比她干的活多,轻轻松松制住了她。
  莒绣不急着质问,只笑道:“大奶奶,小心些,仔细跌了出去。”
  她踩准了点,右手拽着代大奶奶的衣领,代大奶奶双手来掰。莒绣顺势推倒她在地,骑坐在她身上,右手压制着她,左手拔了她头上的银簪,将簪尖伸到她脸前,稍稍比划了几下,又啧啧叹道:“可惜了!”
  代大奶奶早丢开了往日的稳重模样,下死力去抠莒绣的右手,生怕就此断气。她瞪着莒绣,嘴硬道:“我一喊,你就死定了。”
  莒绣又笑,声比她还高,丢了簪子,一耳光抽上去,道:“那你倒是喊呐!”
  她雇了歹人来,歹人不敢闹出声响,竹小姐和嫂子面临死境都不敢高声喊。那么这里或是旁边祠堂,必定有什么禁忌。否则,这一点亏不吃,尽让人吃亏的代大奶奶,只怕早就喊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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