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大奶奶咬牙切齿,却压着声道:“你要怎样?”
莒绣不答,只继续打人,专盯着一边脸抽。
代大奶奶眼泪混着鼻水一齐流下,莒绣嫌弃地抽了她胸侧的帕子,叠起来在她人中处胡乱拧了一把,丢开,啧啧道:“不知那些人见过你这恶心模样,还怜不怜得起?”
她丢开帕子,又抽一记,为他,为竹小姐,为那些被沉塘的妇人,她愿意做个恶人。
代大奶奶不出声了,她早安排了下去。她来,不过是打前站,后边还有一群见证人。本该见证这贱蹄子失身的惨状,既计谋不成,撞见她欺负自己也好,不过一点皮肉之苦,她受得起。
莒绣听着声由远及近,知道那是她的后手,不抽人了,该抓扯她发髻,将头发弄乱了,又扯她衣襟。
他不知何时进了来,轻声道:“给她吃这个。”
莒绣转头朝他笑笑,此刻天已尽黑,但地上落着代大奶奶那盏灯。桔黄的灯光里,她又美又柔,韦鸿停情不自禁地赞道:“莒绣,你真好看!”
莒绣羞红了脸,不敢再看他,催道:“你先出去,我要给你讨个公道。”
代大奶奶瞧出两人不一般,刚要嚷“奸夫淫妇”,就被莒绣塞进一粒丸药。丸子又细又圆溜,在她张嘴之际,已经滑溜着下了肚。
莒绣胡乱地搓揉着她身上衣裳,还抽空又扇了两下,再翻身下来,装出个关切的模样去抱扶代大奶奶,口称:“大奶奶,你快醒醒。大奶奶,你怎样了?”
外边簇拥进来一群婶子嫂子,一见这场景,前排的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最后边的林婶却不知所以,嚷道:“怎么啦?快进去呀,不是说有那……”
她被旁边的婶子拉了一把,噤声了。
她们怕惹麻烦要走,莒绣却不许,哀求道:“婶子们来得正好,我才要躲进来,就见她这样了。都是女人,谁活着容易了?还请慈悲些,过来帮把手吧。”
想走的人,走不成了,只得又上前来。众人一见代大奶奶那犹带潮红的脸,那散乱的发,再见了灯旁那块还带湿濡被丢在一旁的皱帕子。
都生儿育女过,再没有不明白的,众人虽硬着头皮上来帮忙搬的搬,抬的抬,心里却愁得不行。
好好的捉贼,怎么就成了捉奸呢?
众人沉默着把人送去了东院,代大奶奶身边服侍的妈妈暗道不好,把她们全打发了出来,嘴里高声嚷着:“我苦命的奶奶呀,怎么又犯病了?劝了你多少回,不要这样操劳,可偏偏……就是不听啊!”
婶子们装着一幅信了的模样,边往外走边劝慰相送的她:“多养养就好了。”
出了门,婶子们缓过神,拉住莒绣问:“张姑娘,你怎会在那儿呢?”
莒绣愣住,反问道:“婶子,那儿不能去吗?竹妹妹前些日子陪我们上山,听说有匪一事,吓住了,整日闷闷的。我见了心疼又愧疚,晚饭时想起了我们陇乡的土法子,就和婶子商量了,想帮她喊喊魂。方才见一个黑影蹿了出去,吓得我想叫,但记起婶子的叮嘱,又不敢叫,见东边有灯,这才壮着胆走过去瞧。啊呀,我那竹扫子呢,这魂要是喊一半可不得了,丢了再找不回的。糟了糟了,婶子们过来时,可见着了?”
她那焦急的模样,把几个和同婶交好的给吓着了,还真跟着找起来。几人一齐往回走,廊上廊下四处看。林婶眼尖,抬起灯笼一照,指着那边角落里一团影,高兴道:“可不是在那呢!”
莒绣大喜,率先跑过去,又叮嘱道:“这个有忌讳的,中途别人沾不得手。多谢婶子们相助。阿弥陀佛,有救了,有救了。”
她跑过去,捡起来,将竹扫子夹在腋下,双手合十,向上抬高,朝廊顶一拜:“多谢老天!”
黑暗中的韦鸿停被她这一出戏逗得发笑,她却认认真真拖着竹扫子,嘴里念念叨叨,一步一步喊起魂来。
凡人都敬鬼神,婶子们不好跟上去,只留了盏灯在廊角,悄悄散去了。
第58章
做戏做全,莒绣沉迷喊魂,没有留神去听人声,待见了他落地在身前,这才停步。她抚着胸口道:“可算完了,我会的律例都背完了,正愁该想什么词来含混呢。”
韦鸿停看着她,笑了一会,又停下来。
莒绣想起自己先前那些作为,急急地解释道:“我知道这样卑劣,可她使的那些手段,我气不过!再来一回,我仍会这样做。我恨着她,竹小姐的事,你的事,今儿这些事,还有翠儿青嫂那些人,全是她害的。我知道不该,可我……”
他伸手,一把将她拉过来。
莒绣急得不行,抖着往后退。他却不管不顾起来,双手搂住了,在廊柱上一借力,人飞了出去,不过一瞬间,就抱着她窝在了树影里。
这树远不如大槐树粗壮。
莒绣只顾着担心树会被他们压垮,一时倒忘了推人,却听他在耳边道:“好莒绣,暂且忍一忍,这事还没完。我们在这等着,她还要过来的,那药效一过,她就会来。”
莒绣立刻放下那些避讳,身子虽僵直,却不再挣扎,只不敢扭头去看他,小小声问:“是你想让我知道的那事吗?”
“嗯。”两人贴得很近,他的气息带到她脖颈间。莒绣全身发烫,想说要不分开站吧,可这树着实弱惨了些,她一动,它就晃。
他在她身后笑,还过分地道:“方才那丸子,是下三滥的药。你瞧,你先生也没你想的光明磊落。莒绣,你方才做得十分好,戏编得好,演得也好。莒绣,你不知道,你有多聪明!”
方才莒绣一心想着复仇,没有一刻停下来想过。她只是顺着心意去做,到这会才想起,除了他补上的迷药和竹扫子,会不会还有破绽,会不会还有纰漏?要是让人瞧出来,那她不仅白费了功夫,还连累了竹小姐她们。
“我……我……可有遗漏?”
他单手揽住她,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龙眼大的珠子,放进她手心里。这神奇的珠子散发着淡淡的光,很弱,但能昏昏地照出这一片小小的天地。
莒绣垂头去看它,他又递了个圆滑的小物到她嘴边,莒绣张嘴就吞。这和先前喂给那人的迷药差不离,她却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身后的他又在笑,莒绣忍不住道:“你以前可不这样,一堂课下来,总是那个样子,怪威严的。”
韦鸿停收了笑,认认真真道:“往日不痛快,笑也是苦笑。如今一想起你,一见着你,心里快活,自然就想笑。你不要怪我唐突,我管不住自己。莒绣,请你再等一等,我能走开了,就正经去陇乡提亲,你信我。”
莒绣心里踏踏实实的,压下羞怯,清清楚楚地嗯了一句,又问:“那花……那黄花,你什么时候摘的?”
他又在笑,末了还道:“你戴什么都好看,你最好看!”
他说的话暖心,渐渐地,莒绣身上也暖起来。
两人贴得近,他自然也察觉到了,解释道:“夜里凉,忘给你带件披风了,要不要再吃一颗?”
莒绣抬手摸了摸身侧的细枝,摇了摇头,又怕他没看着,小声道:“暖烘烘的,你呢,凉不凉?上回,你怎么淋着雨回去呢,你走得快,我没追上。”
他又靠拢了些,再问一次:“真不冷?我身子壮实,睡在冰天雪地里都无妨,你不用担心。”
莒绣想起他可能吃过的苦,心头一酸,垂头凶道:“胡说!谁也不是铜浇铁铸的,你不爱惜身子,那怎么行,怎么行?”
他听出心疼,心头一暖,连忙认错:“是是是,是我错了,往后再不胡闹。”
莒绣用指尖蹭掉已经滑落到鼻翼的泪,小声道:“我不是……我就是怕你……不好,没人疼你,你要自个疼惜呀!”
“我有你疼,我听你的。往后,事事都听你的。”
莒绣破涕为笑,嗔道:“你胡说什么,你听我的做什么?你比我有本事,我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丫头,让你来听我的,岂不是胡闹?”
这话他可不认,纠正道:“我家莒绣虽然出身寻常了些,可耐不住她天资聪颖,又勤勉好学,出来不过两三个月,早把她们全比了下去,更难得!往后,那更了不得!”
莒绣被他夸得脸红,小声道:“我妹妹夸你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
“那你呢?”
莒绣更不好意思了,抿着嘴,哼了一句:“都好。”
他将脸埋在她发髻上闷笑,两人太亲近了,莒绣欢喜又心慌,忙问他:“那药效还要多久才过?”
韦鸿停止了笑,糊弄道:“你是不是好奇为何她们不敢高声喊?”
莒绣立刻被吸引住了,扭头道:“是的,那人宁愿被我打也不敢叫。婶子嫂子们也是不敢声响,这是为何?”
韦鸿停的脸一下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他看着斜前方的祠堂,缓缓道:“里边住着个疯子,听到高声就会发狂,那是……我的祖父。”
“韦家的疯子多他一个也不多”,这是他说过的话!
莒绣忘了羞涩,扭转了身子,抬手覆在他胳膊上,安抚道:“那他不能护着你,只是身不由己,心里应当是记挂的。”
这安慰没奏效,但逗乐了他。
他抬手,反抱了她胳膊,笑道:“我的好莒绣,不要太善心,他没你想的良善,我也没想过要得他一份怜爱。我只盼着……他不要太……无耻!”
他的笑,越到后头越悲怆。
莒绣立刻想到了那个秘密,想到了守祠堂的“自己人”,轻声问道:“等会我们要见的事,你是不是也没见过?”
他垂头,又在她发髻顶上轻蹭了一下,亲昵过了才缓缓道:“我兴许见过,但那时候,我不知道。后来怀疑过,可……没勇气来验明。莒绣,你陪着我,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好不好?”
“好。”
他的情绪好像操控自如,刚刚还是痛苦难耐的模样,听到她这一个字,又放飞了出去,只剩了欢喜,又低低地笑起来。
他脸贴着她发髻,低低地道:“有你在,真好!”
他能做到自然地随时表白心迹,莒绣却有些放不开,察觉到太亲密,又将头转回来。横竖这会还没人来,她又问:“祠堂门口的人,是你撤走了吗?”
她想逃,他却不让,又贴上她的背,还找了个正当理由,道:“我也觉着冷了。”
这人,哪还有点从前的样子,有那一刻,莒绣都想挠他了。
只是一想起过去,他孤苦伶仃没人心疼,莒绣又舍不得,只好装着不知道,任他亲近。
“守门人有两对,轮流看守,都是她招揽来的,先前说的那一个,是我的人易容扮成的。”
易容是话本子里的词,莒绣心想:美绣那一沓书,我得借来看看。
她想多了解些,多靠近些。
“这屋子真的闹鬼吗?”
他嗤嗤笑了几声,才老实道:“这是留给妇孺跪拜的菩萨,有个孀居的老姑太太在里边跪拜太久,起急了,就那样去了。哪个屋子里没死过人,只是我小时候淘气,躲在佛陀后边装鬼吓人,后来这闹鬼的事就传了出去。”
莒绣语塞,原来罪魁祸首在这呢。
“我们还要等多久,她会不会不来了?”
韦鸿停又笑,笑够了才道:“你不知道,方才你将她按进了血泊中,她身后沾着血,又是那样的狼狈。明日一早,流言散开来,能要了她的命。所以你放心,她必定要来这求助的。”
莒绣越听越心惊。
孙媳妇半夜来找老祖父,这可不是常有的事,何况这还是女人不得近身的祠堂。
这思绪一打开,莒绣想得就远了,倒吸了一口气,感慨道:“怎么会有这样的?”
韦鸿停没笑没怒,只平静道:“这些世家,满是污秽,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丑事。一个家族的垮塌,就是这些蛀虫腐蛆,日复一日地啃噬。莒绣,你害不害怕?”
“不怕,有你呢。”
他依旧没笑,而是起誓一样,郑重道:“是的,有我呢,你不必怕。”
两人都听到了远处的声音,同时噤了声。莒绣双手包住手里的珠子,掩了那点微弱的光。
来的并不是那位,而是先前散了的林婶。她拎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灯笼,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然后挤进东间,在里边一点一点地翻找,最后捡了那帕子和簪子,用自己的粗帕子把它们细细致致地包起来,塞进怀里,小心翼翼带上门,一路飞跑。
莒绣先捂嘴笑了,笑过又解释道:“那簪子是银的,能兑点钱。可那帕子是擦过鼻水的,也就她不嫌弃了。”
身后的他没吭声,莒绣扭头去看,见他面色古怪,便问:“怎么了,你和这位婶子也相熟吗?”
他回神,笑了一声,摇头道:“不熟,就是想着她回去翻那帕子,发现沾着鼻涕,那这帕子,留还是不留呢?”
莒绣本就是说两句闲话让他放松点,见他这样,松了口气,随即想起一事,问道:“那位每天都戴着同一支簪子,衣服料子也寻常,只是身娇肉贵的。既然家当不丰,她这样拼了命来争,又是为何?”
他还没答,她已察觉不对,又道:“不对呀,请四五个先生,要的可不止一两半两。她嫁妆很丰厚吗?”
既然继任之事未定,老太爷又在,那势必没有分家。没有分家,她偷请先生,就只能动用嫁妆。
韦鸿停替她解惑:“她娘家就是一户佃农,谈不上丰厚,她家在聘礼里边随便拣了几件不值钱的东西让她带过来,就是嫁妆了。我记得当年还有人说了闲话,把我那要强的婶娘给气病了。韦家祖太爷在改朝换代时,帮着太祖皇帝开了城门,立了功。他是个流浪儿,没名没姓没爹娘,攒下身家后,为了子孙后代绵长,添了几百亩祭田,这是那边老太太再惦记也打不上主意的东西。这些田地的出息,管着扶持族里孤寡老幼和祭祀助学,她想捞油水,自然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