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表三万里——吴若离
时间:2022-05-02 11:29:45

  他待在那门将身边,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莒绣经过时,他恰好停了话,抬眼看她。
  莒绣眨了眼,掉落两滴泪。
  她有许多许多的委屈,那些为他心疼而生的委屈,可又没法诉出来。
  他微不可查地摇了头,抬手快速扫了下胸口,像是掸了一下灰,然后转开头,对那门将道了句谢。
  莒绣脚下不能停,只看了他那一眼,心拧成一团。
  美绣余光扫到,忙道:“我都快散架了,总算能歇息了。”
  莒绣垂头,小声道:“是啊,都累坏了。”
  云堇书小心翼翼道:“我能坐吧?”
  美绣撅嘴不理,莒绣应道:“当然能。”
  这些是四人马车,四太太要领头过城门,和四姑娘走在最前边,范雅庭紧跟着她们上了第一辆。
  马家四姐妹不想分开,就上的第二辆。
  云堇书怕了接连刺她的那位,只好跟着张家姐妹挤最后一辆。
  马车是韦鸿停叫来的,车夫等着他上了马,给了指示,这才挥鞭。
  韦鸿停骑着马,伴着最后一辆,护卫这一队。
  美绣看着碍眼的云堇书,恨不能用眼刀子灭了她。倘若不是她在,我姐姐姐夫就能悄悄说上话了,哼!
  莒绣靠着马车壁,静静地听着外边马蹄嘚嘚嘚嘚,这是让她心安的声音。
  马车走出去一段,停了。
  莒绣惊醒,坐直了,一看旁边,美绣靠着马车壁睡得正香,云堇书半个身子蜷缩在不长的车凳上,也没动。
  有人轻敲车壁,莒绣揭了窗帘,正对上他。他从马上俯身靠近,递过来一个大油纸包,轻声道:“别哭。”
  莒绣点了头,他又道:“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莒绣顾不上身旁有人,急急地道:“东西怎么给你?你搬出去吧。那些都拿去兑……”
  他摇头,无声道:“差使。”
  是啊,她一着急就忘了他还有差使的,那跟老太太她们有干系,自然不能离开。可是……
  他扬起嘴角,又道:“不要担心,无妨。”
  等莒绣再点头了,他才高声道:“天晚了,早些赶回去吧。”
  身后有响动,莒绣不舍地放下帘子,打开纸包,对醒转的两人道:“吃些东西吧,外头送进来的。”
  美绣见到热腾腾的酱饼,激动得要哭了,双手接过姐姐递来的饼,嗷呜咬下一大口,激动地嚷:“这个我吃过的,好吃,嗝,更好吃了。”
  云堇书怯生生地接过饼来,小声道了句谢谢,吃相虽比美绣好些,也是急急地一口接一口。
  莒绣垂头,咬一口饼,慢慢地嚼着咽着。
  众人都是一身的疲倦和狼狈,好在老太太那不用去见礼,只要按着等在角门那的婆子安排,抱着各自的包袱去该去的院子就好。
  这倒不是老太太慈悲,而是说起来,再是天大的理由,也不该由着姑娘们这样逃难似的回来。老太太脸皮虽然厚,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她这会子正急找着出气筒要银子,哪里顾得上这些暂且派不上用场的无用之子。
  “停哥儿,老太太昨儿也是气急了,话说得多了些。到底是一家人,她也是为着这一大家子,眼下咱们不齐心共度难关,何谈将来?”
  老太太被他一句“将来兄弟们选了官,府里自然就辉煌了”给气得差点撅了过去。两个大丫鬟一个替她抚胸,一个忙着拿鼻烟壶。没了她,自然是大太太打前阵,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这个往日里她一分也不屑的侄子。
  这么多子嗣,最成器的也不过如此。自家那孽障,官不好好做,屁股还没坐热,先捅破了天,往后还能怎样,谁敢收这样的人到自己下边做事?韦鸿停说这话,此刻谁听了心里舒坦?
  韦鸿停还是那句:“大太太,同是一家子,侄儿心里也着急。只是这银子,天上不掉,地上不长,东家这笔款子,说要那时候才到,自然就要那时才能兑。不是我不肯帮,而是这……太不占理,我就是去闹去吵,也不过平白讨个没趣。得罪了人,到了年底,不给兑了怎么办?”
  大太太自觉方才那句好话,已是对他的大恩赐,见他这样不知好歹,便冷哼道:“你别忘了,你是住着谁家的屋子,吃着谁家的饭?你说你没银子,怎么方才浪费那么些钱去接人?”
  韦鸿停无奈道:“太太,我在外头做事,月钱不过一两二钱银子,车马行还是看我东家面上,许我赊的账。这也不用太太操心,我都说好了,等端午过了再给,若是不趁手,月底再去结也行。太太别怪我多管闲事,外头风言风语的,要是再见了咱们家姑娘在外边抛头露面,这采选一事,只怕……悬了。老太太可是许了我那事的,这要是出了岔子,我这辈子,也就只能做这个苦差到老,再没得指望。我都二十几了,没家没业的,您说,我能不着急吗!”
  老太太缓过一口气,指着他道:“我怎么听说你到皇帝跟前走过几趟,你既有这样的本事,没有银子借也罢,你替你兄长疏通疏通。那事纯属污蔑,景儿一片精忠之心,况他才去几日,哪来的贪污受贿?这是欲加之罪,仔细查查就能真相大白,不过举手之劳,这你也做不到?”
  韦鸿停跪下,请罪道:“请老太太恕罪,我确实被皇上叫去问过话,但……”
  他压低了声,又道:“皇上要问的,都是楚王一家子的事。老太太,请恕我不能细说,那位……惹不得!说是在他们府里当西席,那只是喊得好听,挣个虚虚体面。那位有钱有势,怎会看得起我这样的野路子?不过是叫我进去伺候松葉老先生笔墨罢了。皇上假借看画之名,叫我去,图的……只是我寻常也见不着,如此问来问去,也只得那些。先前我不禀,是怕反给府里添了麻烦,还请老太太见谅。”
  老太太见他滴水不漏,虽心里不信,却不敢再就那人说些什么。
  楚王在每家都安插了耳目!
  这话在京里传了二十几年,谁人不信?
  老太太不耐道:“东府那丑事,你未必真不知?就算你不知,如今你也知道,我们韦氏一族,就是你们一家子给带累的。你祖母和母亲的嫁妆,如今在哪?先借来用用,等你兄弟几个光辉了,到那时,再加倍还你。”
  韦鸿停站起来,扭头要外走。
  老太太怒喝:“站住!”
  韦鸿停止步,垂着头,背着身恨道:“我祖母的东西,我母亲的东西,老太太也不必问我,只怕早让她败光了。昨夜闹那么大,我虽没亲见,也知道她必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老太太,我只问一句:为何她还能稳稳当当地做她的大奶奶,而我,还要背着那些臭名声?”
  老太太一噎,摆手不耐道:“出去,滚出去!”
  韦鸿停抬脚就走,听着身后一串的咳喘,在心里嗤笑一声,面上仍是那副刻板脸。
  待出了荣逸堂,在甬道上走出去一截路,听得四下无人,他跳起一蹬,攀上高墙,猫儿一样趴着快行,几步爬到了西厢房顶,静静地趴着去听前边动静。
  西厢房到跨院还有一截墙,正房门口每个灯笼下各守着一个丫头,还有大太太身边的婆子也在外边候着,屋里又时不时有丫鬟打帘出进。要过去有风险,他只能选择隔着一段来听,没法去探看。
  屋里鼠姑正在喂茶,小声劝道:“老太太,佟太医仔细嘱咐过,切忌动怒。老太太,您且爱惜爱惜吧。”
  木樨在走动,声由远及近:“老太太,这……只有三丸了,现下……是用还是不用?”
  大太太训道:“老太太身子要紧,别的都能省,这个可不能。”
  老太太急不可耐道:“快拿了来!”
  屋里一时安静,有人划了火镰,接着是巴巴的咂嘴声。
  韦鸿停心里有了数,但没急着走,整个人尽量贴着屋顶。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屋里老太太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舒坦!”
  屋里终于有了人走动。
  大太太小声道:“老太太,郡主手里……不如老太太问问她。”
  “你呢?我让你回佟家支点银子,你拿了多少回来?”
  噗通一声,大太太应是跪下了,惶恐地答道:“老太太,为做这落拓丹,已经欠着许多银子了。我兄长倒没说什么,只说会去想法子,我那嫂子,拉着脸说了许多酸话,我都没脸学给您听。姨妈,真不是我不尽心,实在是……”
  老太太哼了一声,嗤笑道:“没钱?你当我老糊涂,不知道填进去多少银子吗?人参灵芝……它是用了哪一样?一千两才几丸,便是金子做的,也当不得这个价。佟宵不过是吃定我离不得它罢了,如今,大约是恨着那贱丫头的事,恨老三和他们打擂台,拿着架子要给我这个老的脸色看。佟淑静,你不要忘了,你先是这个家里的人,再是佟家女。你佟家没有宫里娘娘,没有我,如今还在走街串巷摇铃呢!”
  大夫人没吭声。
  老太太见她不上道,这两日攒下的火,一直没泄干净,一想到祸根,此时也顾不得发作起来的难受劲,用力将几上的匣子一扫,任它飞出去。
  留在屋里的两个大丫鬟惊呼着去捡,老太太拍着炕几骂人:“都是些贱货,烂货。佟宵,你别忘了,多少人命在你手里!我能捧着你上去,也能捏死你,捶死你一家子!”
  大夫人惊慌失措地求:“老太太,老太太,快别说了,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第62章 
  可惜了,老太太只是骂几句,再不吐别的。被鼠姑拉来当救兵的大姑太太赶到,几句就把她劝住了。
  大姑太太住的,正是韦鸿停脚下的西厢房,所以他耐心等着,等着老太太歇下了,大姑太太回屋。
  范雅庭是个能耐的,这样的人,自然事事要过问。因此,母亲一进门,她立刻迎上来,小声问:“这又是闹哪出?母亲,老太太没管咱们要银子吧?”
  大姑太太有些伤心,话音里带着哭腔,哀道:“这个家……怎么就落到这田地了呢?那年,景儿也像君儿一样,考了个好名次,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欢天喜地的?都等着他隔年榜上有名。可婚事一办完,他就丢了笔,说从此不念书了,如此消沉了七八年。好容易肯出门做官了,竟又是祸事一场。毅儿幼时那样好,粉团一样的精致模样,又乖巧听话,谁见了不爱?如今又混账成了……”
  “娘,快别翻那些老黄历了。你只说,今儿夜里是怎么回事?咱们那点子家当,你得收牢了,就算不为我,也该为哥哥多想想。将来考学成亲做官,哪样不要银子?”
  大姑太太不太赞同,叹道:“我的儿,做人不该这样的。倘若不是这家里护着咱们,此刻还不知在哪呢?你能锦衣玉食,你兄长能读书写字,都是老太太和你舅舅舅母的恩德。咱们不能做那样忘恩负义的事,至于你兄长,等府里好起来了,难道会不管他?”
  范雅庭嗤笑道:“锦衣玉食?也就母亲心善不计较,寻常商户人家,吃的穿的,不比咱们好上许多?母亲也不必瞒我,我只问一句,老太太那宗吃钱的秘事,到底断不断得了?依我说,既然被人讹上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咬牙绝了后患才是正经。”
  大姑太太被她这番言辞骇到了,拍了她一下,惊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快歇了这些心思,再不许对别人说。”
  范雅庭不情不愿应了句,又道:“母亲让我怎样我便怎样,我只求母亲心里多少惦记一下我们。我要是嫁得不好,哥哥的前程要是被耽误了,母亲心里能安?再是张家那对姐妹,母亲,那点子东西,犯不着一天天地记在心里。她们在这府里住了多少夜,吃了多少饭,要说欠,也是她们欠着咱们的。”
  大姑太太管不住她,又叹又求:“我的儿,求你消停些。眼下我这头呀,痛得要炸似的,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你放心,老太太没向我张这个口,且再看看吧。”
  范雅庭见她软了口,也不再纠缠,只道:“今儿是停哥接了我们回来,娘,我再不信那些破落依附的。我原以为他得楚王看中,只是这回,楚王回来又走,竟同他没得往来。就算我猜错了这一茬,他身上不差银子这点,我是绝没看走眼的。倘若那儿不成,娘,你就悄悄和老太太提一提。等我嫁了他,自然能拿捏住,到那时候,娘和兄长也不必愁了。”
  大姑太太实在是怕了她,应付道:“到那时再说吧,只一条,不论你嫁的谁,安安心心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万不能得陇望蜀,也别整日惦记这惦记那的。你兄长不是个孬的,他有手有脚,又肯下狠功夫念书,前程如何,全该他自己去挣。你嫁了人,也该他替你撑腰才是!”
  范雅庭是个要强的,并不信旧时那一套,只道:“我嫁得好,我给兄长撑腰也是一样的。”
  大姑太太心里乱,这些道理翻来覆去和女儿说了许多遍,可她就是油盐不进。她们夫妻两个都是软的,也不知为何两个孩子都是这样的倔。
  既然说来无用,她只道:“你且去歇着吧,今儿也累了。早起我说要等着你,老太太不依。我的儿,我对不住你。”
  范雅庭讽道:“母亲,那你知道我处境了?我姓了这个范,就成了犯人,连个野人都不如了。”
  大姑太太忙哄道:“桑姑娘生得好,性子好,才情又好。你三舅母在她身上投了好大一注,此刻看中些也是有的。等往后,家里还指着她提携,老太太她们也只能哄着供着。要不是坏事都挤一窝,也不至于这样疏忽了你们。我保证就这一回,你也别见怪。”
  范雅庭趁机道:“那我不去那儿挤,我要搬来和母亲同住。”
  她才回来就得知,她得和一堆姑娘挤一块住,一人分一间屋子,跟个奴才似的。她东西都懒得收拾,直接来了母亲房里诉苦。
  大姑太太也为难,到底说了实话:“我这也住不了,老太太让我搬去外边挤一挤。”
  范雅庭气得摔了茶碗,丫鬟们连忙关了门窗上来收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范雅庭仔细一想,干脆道:“那不如这样,母亲和我们住一个院里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