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如此,其实是怕她半道跑路而已。
呵呵,她这样的人,又能去哪里?
莒绣一想到那个孩子如今水深火热,再待不住,垂头道:“我去求求二奶奶,她……”
桑毓琇摇头道:“早起大姑太太和二奶奶在伺候老太太,她们都跪下了,三太太也求了情。”
她叹了一息,才接着道:“老太太看也不看,只道,谁能替我光宗耀祖,便是好的。你们要是有用,我也照样送。”
疯子!
莒绣不明白这“有用”背后的原因,也不需要知道。她只知道,这事她知道了,就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丢下一句“不要跟来”,转身就朝着大槐树跑去。
莒绣很想痛哭一场,可时间不等人,她来不及去顾四周,从荷包里掏出一颗避蛇丸,狠狠砸地,再后退两步,免得中了迷药。
可实际这药丸里,并没有这个,用了狠劲砸到地上,不过碎成几瓣,一丝烟也不曾冒出。只是莒绣能闻得到,药香浓了,味也渐渐变了。
树上歇息的鸟儿,一哄而散。
一时万籁俱寂,可莒绣等了一会,便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似风非风,似雷非雷。她抬头,瞧见路的拐角处,一人骑着马,飞驰而来。
隔着那样远,莒绣却瞧得分明。
他来得匆忙,急急地勒马,在她身前三四尺处停住了。
莒绣不敢置信,她砸药丸到现在,不到半刻,这是怎么做到的?
马上的他,见她未遇险,并未责怪,而是好声解释道:“这丸子里加了东西,它能闻得到,催我赶来。”
他从腰上一个笼袋里,摸出一只小鸟,抚了它头顶,再摊开手,递到她面前来。
那鸟儿乖乖地在他手心立住。
莒绣看看鸟,再看看他,想问他为何能这样快赶到,可没能发出声。
他将鸟儿收回,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拍了黑马一记,又解释道:“我正巧往这边,所以第一个过来。”
她脸色那样糟,他又问:“莒绣,出了什么事?”
莒绣一眨眼,又掉了泪,委屈道:“八姑娘出事了,她去了什么老郡王府上。有人说那人是个……你有没有法子找到楚王,求他救一救她。或者你带我去,我好好求。”
韦鸿停从怀里抽出块干净帕子,递过来,柔声道:“没事呢,昨儿就让人接走了。她现下好好的,只是……她不想再回家,想做姑子去。”
莒绣大喜,忙问:“她在哪?我们劝劝……”
她这话,突然说不下去了,劝她什么?劝她不做姑子,仍回那样的家去?
她心里的喜一下又去了大半,这世道,对女孩家,太残酷了些。八姑娘虽然被救下了,可往后呢?
有他在,她这些愁,就有了问处。她抬头,又问:“先生,律例我没看完,像她这样的,该怎么办才好?”
韦鸿停稍稍皱眉,道:“王爷今早离了京,老郡王被他狠踹了一脚,去了半条命。宫里太医不敢接诊,如今急着满城找大夫。你放心,这一时半会,谁也不敢乱动。只是……莒绣,我不瞒你,韦府有些事,过不去了。她不回去,兴许更好。”
他不说的,莒绣便不追问,只问:“她如今在的地方,可容得下她?”
韦鸿停很肯定地点了头。
他骑马而来,两人在这停了许久,只怕会引人注意。
莒绣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能全压下,口是心非道:“你快去办正事吧,姑姑们说你有要事在身,是我鲁莽了,不该……”
韦鸿停只看着她笑,等莒绣臊得眼都没处看了,他才道:“你随我去那边走走吧,你放心,一刻钟前有人送信来,老太太她们这会谁也顾不上。”
啊?
莒绣愣愣地看着他将缰绳拴在了老槐树一根伸展的大枝上,然后抬步往东南走。
她慢了两步,也跟了上去。
两人都用极低的声,开始说话。
“你办的大事,和老太太她们有关联吗?”
“有一些是的。”
“老太太有个匣子,里边装着神药。她身子不好了,用它便生龙活虎。”
他默了片刻,才道:“可是那个常把玩的四方小漆盒,这个查过,里边是个鼻烟壶,不算什么。”
“鼻烟壶是什么药,吃了这样灵验?”
“不是吃的丸药,精致小瓶盛着些名贵的药粉,嗅一嗅,可通鼻醒神,消疲去倦。有些人没毛病,因它贵重,也要搂一个装装样子。”
莒绣摇头,想到前边的他看不到,又出声道:“我听到过一回,木樨姐姐嚷着‘快去枕边拿那匣子,老太太要吃’。”
韦鸿停突然转身,莒绣急忙停步,抬眸去看他。
他笑道:“莒绣真聪明。”
莒绣羞红了脸,又不敢看他了,垂着头,喃喃道:“鹿鸣院的密道,你是不是知道?”
他又笑了一声,才答:“嗯。”
莒绣再问:“做出丑事的,是郡主和二少爷吗?”
他停了一会,才答:“有可能。我先前只惦记着差使,没心思管,也没往这上边想。你放心,韦鸿毅离了京,府里此刻有宗大的麻烦事,顾不上这些。你回城后,多和方书音待一块,她有功夫在身,我托了她照看你。我派了人去补办你们的路引,会尽快送你们回乡。”
莒绣盼着回家,可又难以割舍,这儿再不好,还有一个那样好的他啊。
他嘱咐她和方姑娘亲近,可黄衫姑姑提醒她不要和人交心。他教导过方姑娘,又有相托的情谊,应是信得过的吧。兴许黄衫姑姑是对方姑娘有了什么误会。
莒绣便没提这个。
他本想将先前的打算告诉她,但想到宅子如今还没完成入籍,以她的性子,是断不会接受的。如此,他打定主意,等这个事成了,再一一告知。
“你不要太接近她们以身犯险,那些事我有法子查的。这府里,乌烟瘴气,老太太有鬼,老太爷也有事。宫里怀疑老太爷早已过世,只是碍着蕙嫔,不好大张旗鼓查。早前派了太医来,只是……太医回报,却说老太爷确实有病,不过人是活的。我也去荣逸堂探过,那张脸没易容,有八分像,因瘦了许多,也说得过去。有脉,只是人躺着,没动没出声,我也不能完全断定。”
这是怀疑老太爷早已经死了吗?
不想不觉得,这样一想,又觉很有可能。
生病的老太爷可以不出来见人,为何身体康健的子孙一个也不许去见呢?曾经最得他宠的八少爷,如今安安静静,没人关注。
一切都不寻常。
五世侯爵,到老太爷这打止,因此隐瞒死讯的根源也有了。
他把要紧的事都告诉了自己,莒绣此刻顾不上再细想,忙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韦鸿停又笑,柔声道:“我信你,就同信我自己一样。”
第55章
莒绣抬手,轻搭在胸口,想让心平静下来。
而他接着道:“莒绣,遇到什么都不要怕。你只要记着,倘若有意外,还像方才那样做。即便……我赶不来,总有人接应的。饭堂前的守门人,记得吗?”
莒绣愣愣地点了头,她记得的,那是一个不言不语的古板妇人。她生得结实,从不搭理人,总是坐在离大门有点远的廊角,敲敲打打修理木具或不厌其烦地弄竹编。
“祠堂门口也有一个。不单是姜乡,各处驿站,镇子,城门四角,城中要紧的地方,都有。所以,你只要记着:砸了蛇丸,他们会知道我的人有麻烦,就会有人赶来相助。你不要怕,不要难过,不要掉眼泪。”
莒绣眨眨眼,抿着嘴点头。
他看着她,好像也不需要她回应什么,轻笑间,又说起了另一件事:“你说我应该解释,那好,我解释给你听。韦鸿代虽比我大上几岁,但他父亲是庶出,名份上差一些,也是个早逝的命,所以我才是长房嫡孙。我父母过了而立才生的我,十分宠溺,我那时……大概是最顽劣的那个。六岁那年,为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擅自离家。在外头混迹几年,等我回来,父母早已入棺。风雨夜赶路,连跟去的人,全部坠亡。祖母哀求我留下,我才拾起书本学做文章。又过几年,韦鸿代成了亲,娶的是员外之女,就是你见过的那位。韦鸿代胎里不足,成亲不足一年就去了。也不知何时起,族里四处传我……对寡嫂不敬,有些不宜之举。祖母这些年太过伤怀,身上不好,那些传言有鼻子有眼的,连亲近的人家都开始起疑,问到她面前来。她见屡禁不止,就让我出去避一避,毕竟那位还怀着韦鸿代的遗腹子。莒绣,我那时同你一般大,但没你稳重机智,只一味冲动用蛮力,于是,越闹越糟,最后不得不躲出去。这一避,又等来了祖母死讯。这便是经过!出门这几年,我也细想过,我虽鲁莽,也不是无耻之辈,那些传言缘何而起?莒绣,你想知道这些龌龊的背后之事吗?”
莒绣本能地摇了摇头,随即又点头道:“必定不是你的错。我不喜欢那位,从第一次见就不喜欢。你想过,我也想过,先生,我还暗骂过她。我信你,自然就不信她那些鬼话。她是个女人,还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需要多厉害,只要再柔弱些,自然就有魅力让人信她,偏帮她,害先生被人误会。先生,这样的人,很恶心!”
韦鸿停又笑,逗着她:“莒绣不仅聪明,还厉害着呢。你同我说说,你是怎么骂的?”
莒绣看看他,又赶快移开,小声道:“她若真有她嚷的那般贞洁,怎么屡屡被冒犯,还没寻短见?”
她说完这句,又忙解释道:“先生,我不是说吃了亏的女孩家该死,她们也是可怜人。我只是气不过,我气她胡编乱造,踩着先生的名声扬自己的贞德,呸!就她那样不要脸,连人都不算,实在是……太可恶了!”
韦鸿停还在笑。
莒绣太不自在,又舍不得告辞,便垂着头问他:“那孩子是怎么回事?我听到树哥儿的爹发怒,听到是钰哥儿将树哥儿推进了池子里,树哥儿的娘却劝他爹不要去找,只让他算了,说是能跟个傻子计较什么!我见过他一回,他连饭也不会吃,我总觉哪儿不对。”
韦鸿停收了笑,摇头道:“那个,说傻也傻,说不傻也不傻。她拘着他,偷偷请了四五个先生躲着在家里教。呵呵,倘若出了门,就装成副痴傻的模样。至于书到底读得怎样,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像装疯卖傻的孙禅一样,等着在某个时机一鸣惊人,好显姓扬名吗?”
“只怕是如此。”
莒绣摇头道:“这样养孩子,她不怕养出个……疯癫的?”
只怕已经有些征兆,好好的孩子,又不是真傻,谁会无缘无故推人入水?据莒绣所知,树哥儿只是在荷塘边勾莲蓬而已,并未得罪钰哥儿,他却悄悄钻到别人身后,一把将人推了进去。
她想着这个,却不知有人摘了坡上野花,悄悄插在了她发顶。
她等了会,不见他答话,虽害羞,又怕他已经走远了,忍不住抬了头,见他离她仍是四步远,只是看着她不言不语。
“我不该这样妄自揣测,我……”
那孩子再如何,也是他侄儿。
“韦家的疯子多他一个也不多,你不必因他是孩童就同情。他是那人的命根子,他要是不乐意,随时可以喊停,只怕是骨子里的劣根性,乐在其中。祖母去世那年,他才四岁,也还没玩装傻这一套。夜里守灵,他故意将烧着的蜡烛伸进椿哥儿棉衣里。他将人点着,被烧的椿哥儿还没哭,他先嚎上了。”
只怕当初是不了了之,因此树哥儿的爹才暴怒,也因此树哥儿的娘才劝他算了。
莒绣摇头叹息,韦鸿停却又问一次:“莒绣,这后边的龌龊,你预备听吗?”
他的神情早已不同,莒绣知道事情重大,但只要是他愿意说的,她都愿意听,便郑重地再次点头。
韦鸿停没笑,眼神深邃,一字一句道:“好,入了夜,你等我信。你放心,我能找到你。”
莒绣点了头,狠下决心道:“你快去忙吧。那些东西,我都替你收着了,等你需要了,随时来取。这个破地方,太腌臜,不必留恋,还不如再置办份家业,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倘若祖父心里有他,他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境地。长不慈,就不值得敬——这是她的道理!
他笑道:“好。”
莒绣心里大安,又听他道:“你戴这一对,也好看。”
欸?怕太招眼,她今日什么都没戴呢。
他接着道:“你先回去吧,我稍等一等。不要怕,嗯。”
他这一个嗯字,拉得意味深长的。
莒绣鼓起勇气,抬头再看他一眼,真心笑了,再转身往老宅走去。她走出去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他站在原地,也看着她,见她回头,又笑。
莒绣魂不守舍地回去了。
桑姑娘不见,美绣仍在门口等着她,一见她这样,忙安慰道:“姐姐,快别担心了,方才有个好消息。嘘……才听见郡主又派了人来,说是老郡王病了,要找老太太拿支老参,带着去探望。桑姑娘悄悄跟进去打听了,我老实留在这,听见那人和二奶奶嘀咕什么闯了大祸,那位因为这事,被踹得命都快没了。”
莒绣回神,忙道:“那就好。”
话音才落,桑毓琇从里边急匆匆出来,朝两姐妹使了个眼色,一块儿往水车下走去。
桑毓琇面上松快,急急地道:“三太太让我收拾收拾,早些预备回京。八姑娘那事没成,只是人不知去了哪,说是被人接走了。她们也顾不上这些,这事……难杀这个尾,老郡王要是……或康复了,都要记恨的。另有一事,大少爷把他上峰给举告了,上峰没事,他被停职查办。二少爷欠了赌场八千两银子,跑了。眼下里边乱成了一锅粥。”
莒绣心想方才他是骑马来的,动静大,只怕早被人瞧见了,干脆坦荡道:“那就好,我才想着去东府求代大奶奶,正巧遇见了韦先生。只怕他来这,也是为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