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二奶奶也被他们归在了“反叛”一列,就算在她手上,也轻易要不回。
美绣双手捂着肚子,痛苦地哀嚎了一声,沮丧道:“怎么要回来呢?祖母为何要将这么要紧的东西交给人家,这不是把我们卖了吗?”
倘若能卖个好价,那位自然是愿意卖的。即便叔叔是她最宠的小儿子,孙辈里,她真心疼爱的,也只有堂弟这一个。
莒绣不答话,美绣悟了过来,眨两下,圆眼里满是泪,方才新衣新首饰带来的乐,一下让这悲给冲了。
她擦了泪,恨道:“她想得也太好了些!我要是嫁个大官,休说拿钱奉养她,我我……我把家给抄了!”
她这话把自己都给逗乐了,莒绣也笑了。这是美绣身上难能可贵之处,虽言行冒失了些,可莽莽撞撞间,又能给人带来欢愉跳跃。
哭过笑过,莒绣拿缎子的尾料裁出些适合做成荷包的大小块,她打了个样,裁了一长一短,美绣便照着裁剪。
莒绣抓紧缝制,也不必绣花,只简单做出能盛下首饰的十个荷包即可。横竖料子上就有染印,也不算太素。
这半日,两人就忙着这个。
她们心里牵挂的事没发生,除了仆妇送茶水,再没人来。隔壁云堇书也不知道去了哪,一直没见人影。
忙过哺时,恰好全部完工。
绑在床底的,是从前他送的漆盒。莒绣拿方才腾出的匣子,把荷包全放了进去,带着匣子去了饭堂。
因为没有随侍丫头领饭,她们来这以后,都是这样聚在一个大屋子里共桌用饭。
她们来得稍晚了半刻,一出现在门口,众人齐齐看向她俩。
莒绣朝美绣示意,两人便一起将荷包分发下去。
客套话免了,只一句“一些小玩意,姐妹们一块拿着玩”。
别人还好,客客气气收下。云堇书却是迫不及待拆了来看,可惜,她见里边首饰虽然新,但样式料子也只是寻常的,说不上的失望。
美绣那点儿不舍,一下就畅快起来。
姐姐果然厉害!
食不言,姐妹两个挨着桑姑娘落了座,一时无话,只桑姑娘浅笑,看她们的眼神里,多了份看不分明的意味。
因为几只待飞的凤凰夹在里边,老宅这的饭食,比在府里好了些。
只是莒绣想起那鸡汤,胃口便不大好,随意吃了些,朝美绣点头,便起身先离开。
她将匣子留给美绣带回,只揣上了给竹小姐的荷包。
除人人都有的一金一银,她腕上还带了一只实心银镯,这也是为贴补同婶预备的。
要去东宅,又要绕荷塘,此时天还不算暗,莒绣路过槐树,下意识地抬头,看过一眼,又继续前行。
她不想撞上那位令人作呕的大奶奶,特意绕了个弯,宁愿多走几步也不要贴着她们那屋子走。
莒绣从坡上菜地边走过,刚要往下行,就听侧前方有人在嚼舌根,这说的,还与她们有些关联,便屏声敛气,静静地站在那不动。
“婶子,你是知道的,我一片真心为竹妹妹。所以,那事我怎么也不会说出去,只是……婶子也听我一句,妹妹这名声要是坏了,将来如何?”
这正是她避之不及的代大奶奶,那她说的那事,那名声,势必和他,也和她扯上了干系。
莒绣忍了气,静下心去听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却听同婶这样答道:“我不知道大奶奶说的是什么事,大奶奶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糊里糊涂的,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合您的心意。”
“婶子,我们是一家子,何必这样生分?婉妍深受其害,自然知道女儿家名声何其珍重,不好细说。只是你也知道,你们家和他……若是再有往来,岂不是……唉,我是心疼妹妹呀!”
同婶语气生硬,回道:“奶奶姓杨,都能和我是一家子。他一个天生的韦家人,我为何就该和他生分呢?”
代大奶奶似乎有些急,不待同婶接着往下说,立刻道:“他若是个好的,自然是一家子,可……婶子,你怎么忘了,那年他害松哥儿掉池塘子里,呛了几口泥水,回来又病了一场。那就是个这样的祸害,好婶子,我知道您心善,可千不该万不该,往这个孽障身上使啊!竹妹妹还没下定,你不为别的,为她的名声,为她的将来,总该好好想一想吧。”
莒绣快步从坡上冲下来,接话道:“同婶,大奶奶一片好意,正经该听她的才是。”
同婶一脸错愕,指着莒绣道:“张姑娘,你……”
莒绣笑笑,接着道:“凑巧听到一句,不好意思咯。那日和妹妹一块玩,回去后还惦念着,只是累着了,歇了两日,方才又起了心思,就想着过来坐坐。婶子,打扰了,只我听大奶奶说的有理,便没忍住,失礼插了这一句。唉!女人的名声,可不是最要紧的!我们那有个嫂子,被人调笑了两句,当时就跳了河,幸而被洗衣的婶子们给救下了。官衙里来了人,送来了牌坊,说这样的节妇,世间少有。有人觉着人又没死,哪来的这?可官爷说,这不比那些整日贞洁操守挂嘴边上,却没规没矩的好?”
代大奶奶脸色骤变,眼有厉色,张嘴反驳道:“姑娘怕是听错了,我才说的不是……”
莒绣却没完,又道:“我才听人说钰哥儿把人推进了池子里,正为难呢。我年轻,心眼又小,哪里知道大奶奶竟有这样的胸襟,一点也不包庇。婶子,为妹妹着想,奶奶这个做亲娘都不避讳,一口一个孽障的,还要求着婶子一家远着些,您为什么不全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呢?”
同婶转怒为喜,笑着嗯了一声,点头道:“是该如此。”
因莒绣说话间,特意扬了声,几家连住的,都有人丢下锅灶出来瞧热闹。
代大奶奶抬起帕子,掩面而“泣”,好似被莒绣欺负了一样,哀道:“张姑娘这样说,婉妍无地自容了!”
莒绣走到她面前,亲亲热热地虚扶了她一只手,抢话道:“奶奶不容易,我们都是知道的。奶奶不必如此伤心,钰哥儿年纪小,往后再慢慢教就是了。他一个孩子,虽做了些顽劣的事,到底人救了回来,也就算不上伤天害理。奶奶也不必一家子一家子轮番告罪,只领着他,好好到苦主家给树哥儿陪个不是,再多赔些银子就是了。知错能改,族人们看在眼里,自然就谅解他了。婶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啊。”
“唉!钰哥儿那样,大奶奶也不容易。”
……
代大奶奶攥帕子的手,止不住地抖。
莒绣乘胜追击,又劝道:“婶子,就听大奶奶的吧,别再惹她伤心了。只让竹妹妹避他两年,待他改好了,再认这个弟弟也不迟。您看,竹妹妹也懂事了,她都知道避着不出门,婶子何苦为了两家的情分,逆了大家的意思呢。”
同婶又认一次,和和气气道:“是我一时想左了,正经该如此。大奶奶,您放心,往后钰哥儿再跑来这一块,我们几个,必定早早地过去告诉您。”
别人不知道,她年纪大,很清楚这位奶奶“和善”背后是有手段的,怕她为难张姑娘,便搀着她往那边回,嘴里劝着:“奶奶的好意,我们领了。”
几个婶子也跟上了,心疼道:“大奶奶最明理,我们都是知道的,快不要伤心了。”
“是啊,树哥儿家请了大夫,说不得喝几剂药就好了。”
第54章
代大奶奶心里怎么想,莒绣可懒得管。
同婶把人弄走了,她在心里笑笑,转身就见上回劝她的那位嫂子正扒着门框,一脸不自在地看着她。
那嫂子见她转身,先是垂了头,随即又记起自个的身份,重抬了头。她抬脚跨出门,挤出一个笑,讨好道:“张姑娘,快请进,竹儿在里边,正洗头呢,托我出来迎一迎你。”
莒绣笑着接了这个台阶,走近了,还让了嫂子先行。
竹小姐受了伤,又是这黄昏时候,当然不是真的在梳洗,此刻正躺在里屋床上养伤。
莒绣跟着她嫂子走进去,见竹小姐靠着床架,气色却也还好。
床边一个圆凳,上边有一碗药。嫂子上前,要给她喂。
竹小姐伸手拦了她,把药碗接过来,一口气全喝下了,这才看向莒绣,淡淡地道:“你来了呀。”
莒绣讶然,那个腼腆又软和的竹小姐,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了。
“你好些了吗?对不住,早该来瞧瞧你的,只是……”莒绣顿了顿,转而问起别的,“另找了大夫开药吗?”
竹小姐眼神幽幽地看着她,她嫂子却不知道为何,十分地热情,笑着代答了:“停哥儿送来的药,让每日煎两副,都是好药,给我们阿竹补气益血。”
莒绣回头笑笑,再转回来,正好看见竹小姐垂眸。
莒绣虽觉古怪,但惦记着她有伤,又细细问了几句。
竹小姐兴致不高,随意答了几个词。
莒绣见她面有倦色,知趣地起身告辞。她将荷包留给竹小姐,仍是先前那说辞,竹小姐接过来,面无表情道了句:“多谢。”
莒绣起身,因同婶还没回转,便褪了腕上的镯子,留给了那嫂子,道:“这样式素了些,也是别人送的。嫂子不要嫌弃,留着家常戴吧。”
正经该是长的给小的见面礼,可家里穷成这样子,嫂子要推拒的嘴便张不开,只期期艾艾道:“先前我……姑娘说的对,我又没亲眼见,不该……不该误会。我见识少,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莒绣猜他为她们做的,应当不只送药这一件,再想到同婶对他的维护,心里暖暖的,笑道:“嫂子也是好意。我先过去了,别扰了妹妹清静。”
嫂子送到门外,莒绣仍从那菜地边绕回去。
因心里记挂着那信封,莒绣无心去揣测竹小姐为何反常,便将它忽略了去。
梦榆姑姑虽没明说,但想来能给她捎信的,也只有他一个了。
那信她一直捂在怀里,今日单独出来,一是为探视竹小姐,二是要寻个清静之处看信。
说到底,她自知对先生起了那样的心思,虽然发乎情止乎礼,可仍是不能光明正大的。
她怀里有昨晚剩下的蜡烛底子,走到她们那院子廊上,将它伸到吊着的油灯中,点着了,再单手执它,另一只手护着,快步去了少有人来的中庭。
中庭没有置桌凳,莒绣随意寻了个背风的角落,蹲下来,滴了蜡油将蜡烛固定好,飞快掏出信封。
从信封里抽出来几张小像,莒绣一眼就认出第一张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三少爷。普普通通的长相,很寻常的气质,不说在韦府,就是丢到陇乡那样的山村里,也毫无违和之感。
第二张是个年轻妇人,容貌秀丽,因他画得传神,她形容间的畏缩也表露了出来。这应当是三少爷那位出身不高的亡妻,再下一张,便是那个六岁女童。
莒绣将三张画像并列放下,重拿起蜡烛,靠近了它们,仔细辨认。她先前那个隐隐的猜想便有了结论:这位孙小姐,和这位三少奶奶,没有相似之处。再是孩子气没长开,也断不会和母亲没有一丝一毫关联,而她这双丹凤眼,却和郡主的,有八九分相似。
会是郡主和三少爷吗?
不太像,这孩子不像三少奶奶,和三少爷也只有耳郭和下颌相似,而二少爷也是这样的耳郭还有下颌,七少爷也是。而二少爷比三少爷要多一分嫌疑,是他那挺翘的鼻子,和这女童,像了个十成十。这样的鼻子,不是来自韦家,而是来自妍丽的二太太。三少爷是庶子,像二老爷可以,他的孩子怎么也不会像到嫡母身上去。
会是那样吗?
郡主真像美绣说的那样蠢?
堂而皇之地偷情,生下孩子,还养在身边不远处?
太荒谬了!
莒绣忍不住摇头,她之前起过疑心,可到了这会,证据摆在跟前,她反倒又迟疑起来。这世上,比她机智聪敏的人多了去了,她能看出来的,别人难道就看不出?
她把这几张画像拢在一起,塞回信封里,在蜡烛上点燃了,然后塞到那块半悬的石头下,任它们化成灰。
画像还有一张,她方才看过一眼,却不敢细瞧,匆匆塞进了怀中,如今也不敢再展开。
他将她画得那样好,这算不算诉衷情呢?
莒绣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对着这未知的黑暗,甜甜地笑了。
到了初三这一日,莒绣仍没听到一丝要回城的消息。早膳时,一众姑娘心里也许都有疑问,迟疑着起身,环视四周,却没人做那出头鸟。
仆妇们照旧忙着收拾,她们留在这,有些碍事,不得不往外走。
桑毓琇和张家姐妹同桌,等着她们往外走,也起了身,紧紧地跟上。
“两位妹妹,一块出去走走吧。”
莒绣回头笑笑,答道:“好的。”
两人脚步缓下来,等着桑姑娘同行。
桑毓琇引着她们往西行,到得水车下,才小声道:“郡主领着八姑娘去老郡王府上,八姑娘留下做客了。”
莒绣不解,美绣更听不懂了,见她不往下说,便问:“这是说……”
桑毓琇见两人毫无反应,便再压低声道:“老郡王有些不同寻常的……癖好。”
美绣又要问,莒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
八姑娘是真正的孩子气,心思单纯,待谁都是一样的。那样好的孩子,落在一个这样的畜生手里,还是由家人亲手推入的火坑。
做客!做客!她将来……怎么办?
美绣没敢问,转头看向姐姐,被她的脸色骇到,姐姐的手也在颤抖,她立刻跟着紧张起来。
莒绣艰难地问出口:“姐姐是何时听到的?”
桑毓琇和她一样难过,哀道:“今早,人昨日就送过去了,郡主才叫人送来的信。”
莒绣眨落一行泪,再问:“姐姐有人手能回城吗?”
桑毓琇摇头,无奈道:“她们怕我不小心,会落下什么把柄,早剪了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