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亲们要留下坐一坐,他们也不好突兀地拜过就走。只是在这楼里,他们被人满是揣测地盯着,待得不痛快,干脆出了这楼,往园子里去。
四月下旬动工修缮,五月里接连出事,勉强收的尾,园子因无人打理,落败得不成样子。唯有池子里的荷花,免遭劫难,开得倒还好。
池边有风,好过楼里又闷又热。韦鸿停在树下找了块大石头,用帕子擦过,再让她坐下,心疼道:“我们早些回去吧。”
莒绣摇头,指着池中一朵开得最好的,问他:“荷花也是好看的,为何你不爱画它?”
韦鸿停摘了扇子替她扇着,随口道:“画的人多了,没什么意思。”
可你也画牡丹芍药啊。
这话莒绣没说,他瞧她一眼便知,笑道:“那是有需求。”
也对,学里教牡丹芍药,是为讨贵人喜欢。画册里的,是他为她而作的花样子。
韦鸿停又道:“我在这上头,远不如你林先生。”
莒绣摇头道:“你画得极好,山水苍劲,花鸟细腻。林先生的画也好,只是我更爱你的。”
在外边不好太亲昵,他只替她摘了袖底沾到的半根碎草,接着道:“我学了武,腕劲远胜于那些文人墨客,画山水干脆利落,也算有些成就。花鸟这些,不过你是心爱于我,便觉着我处处都好。好莒绣,你说是不是啊?”
莒绣羞红了脸,再不追问。
日上三竿,扇来的也是热风。韦鸿停见她额间有了潮意,小声道:“你在这坐坐,我走到院墙那,叫人抛些冰过来。”
她们特地远离了人群,挨着墙根来歇,离自家很近,又清静。
莒绣点头。
他走出几步,又停了,转头先看一眼她,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动。随后,他扭头看向东南方,静静地等着来人靠近。
方才还披麻戴孝的方书音,早拆了个干净,如今穿的,正是当初曾让美绣惊艳的那身锦衣。她亭亭玉立地站定在假山旁,目光痴痴地看着跟前的人。
韦鸿停瞥她一眼,冷声道:“你走,还是我走?”
方书音上前两步,哀求道:“你且等等,听我说两句,我保证……你不听,日后定是要懊悔的!”
韦鸿停拿扇子敲着掌心,扯扯嘴角,讽道:“我最后悔的,是那时找令尊说了那些话,没早些识破这伪君子。”
方书音至今不肯接受父亲不再辉煌的事实,含泪争辩道:“我父亲是谦谦君子,如今……只是时运不济。你要是在这时节帮帮他,他日,必得厚报,不……”
“谦谦君子?”韦鸿停拿扇子,指向她身后,哼笑一声,嘲道,“你惯常在人前炫耀自己独享宠爱,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个妹妹,啊?方泓碧,方翠钏,方渊黛,方珑葱,还有谁来着?”
方书音不敢置信地扭头去看,碧碧半垂了头,侧开身子。
方书音强装了镇定,转头怒道:“你胡说!”
韦鸿停转动手腕,绕着手里的扇子,吊儿郎当道:“得了闲,少挡别人的路。有这个空,不如去问问令堂,为何要过继你堂叔家的孩子,而不要你三叔家的小子?方浩是个厉害人,老了开花,还能结出个幼子,这也是能耐啊!”
方书音气得手颤,她不能由着他羞辱父亲,便丢开了早前预备的细说好劝,咬牙切齿地从碧碧手里,一把扯走那册书。她将封面朝向他,指着书页道:“你还不知道你娶的是什么吧?你瞧瞧,那乡下野丫头,看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她就是借这些荒诞玩意,装着懂你,满腹心计接近你,勾着你替她……”
韦鸿停弓指一弹,方书音手上吃痛,缩回了手,《风雨十三刀》落了地。
韦鸿停盯着它,摇头,啧啧叹道:“这书啊,我写的,火候是差了些。方姑娘可以不看,但不必当着人打脸说矮话,这就不厚道了!”
方书音口不择言,如今她处处碰壁,那贱人却事事顺畅,她怎么忍得下,便接着怒骂:“从奴才到韦鸿腾,再到你……”
她躲了暗器,跳步掩到假山后,继续嚷道:“她就是个贱人,谁有钱有势,她就……”
剩下的话,化作闷哼咬牙吞了下去。
韦鸿停没有因此停手,对称地在她左肩也弹了一丸。
方书音不仅两肩剧痛,那名贵的衣裳,也破了洞,看得她心痛。
碧碧上前,掩住方书音,扭头哀求道:“韦少爷,停手吧。家里经了这样的变故,她太悲痛,一时激动,这才口不择言,乃无心之过。您大人大谅,只当没听过吧。”
韦鸿停甩袖停了手,倒不是因为她,而是娘子站起了身。他眯眼瞧着碧碧,嗤笑道:“她把你们当奴才,任意使唤,你待她,倒是一片真心。”
他说罢,转身走到一直安静等着的娘子跟前,牵着她走到墙根底下。他吹了两哨,那边有人回应,没等多大会,那边升上来一个红木冰鉴,越过墙顶,又慢慢吊了下来。
韦鸿停解了绳,摘下有些分量的冰鉴,单手抱住,领她往树荫下去。
莒绣挣开手,捡了先前被丢下的书,先拍了灰,再用帕子擦净,捧着它和他一块走。
冰鉴下边是冰,一面融化,一面从开的几个孔往外散凉气,上层还镇着新鲜的瓜果,吃起来沁甜舒爽。
两人自自在在消暑,等开席的铳一响,便趁这个空子,避着人群,家去。
回了家,用了午膳,再舒舒服服地歇个中觉。等神清气爽了,更好聊这闲话。
“方浩做瀚林时,抄了工部的要术,卖给了异族。这成了他最大一宗罪,不仅活不成了,过去那些事,都要掘根刨底。如此往深里一查,才知道名声极好的他,家里是只有一个妻室,但外边,置了四处宅子养外室。又是个得新厌旧的性子,学他姑母那做派,生了孩子就打发走,他养着的女眷,各自换了两三轮。前阵子,方家为过继起的纷争,只怕是因家里那位,已经知道了小侄儿是他的种。她怕方书音吃亏,咬紧了不松口,只肯要堂侄。”
莒绣吸了一口凉气,道:“我也太天真了些,当初她同我说那些,我还羡慕她有个极好的爹。”
韦鸿停笑道:“她这人,极好脸面,时时要显高人一等,自然全往好里说。你没见过方浩,若仔细来瞧,那几个外室女,都和方浩有几分相似。方书音自诩聪明,只是太过自傲,连自己都骗住了,何况你我。方浩舞象之年议了门亲事,闻得一点风吹草动,立刻寻了个八字不合的借口,一拍两散。柳家不过受点小波折,后来那位嫁给了曹太师次子,婚后接连生了四子一女,很得看中。不说风风光光,多少有些打了方家人的脸。方浩只怕是在这事上受了刺激,因此好高骛远,走了那条道,妄想要一步登天。”
平步青云这词,说得多,但少有人及,即便是真做到了,也需花费数十年。古往今来,除运势极好的外戚,唯有从龙之功,才可能一步登顶。
可惜,方浩想得好,眼光却差,挑了个和他一样急功近利的主,输得一败涂地。
莒绣厌恶方书音,也不耐烦见她,便不接这话,只拿起案上的书本道:“你这书写得极好,妹妹看得如痴如醉。我方才翻了几页,也觉精彩。这里边,莫不是你亲身经历?”
韦鸿停怕她担忧,摇头道:“祖母怕我再跑出去淘气,管得很严,从不让我摸钱。那几年,我手里没银子,便想了个法子:编些离奇的故事写下来,再去寻印书局。幸得人看中,换来了后头做买卖的本钱。后来出去闯荡,偶遇楚王一行,我们本是同门,以前也是相熟的。有他赏识,挂个先生的名,明面上教教褚敇书画,实则为王爷办些密事。回京后,又是王爷替我介绍了门路,我才能将铺子一家一家开起来。他是长辈,也是恩人。”
所以,王爷交代的事,他从不推脱。
莒绣点头道:“王府里,都是好人,咱们受了恩惠,理当尽心回报。”
韦鸿停按下她手里的书页,牵了她手,引到冰鉴前,笑道:“你同姑姑学了这几日,她都教了你什么?”
她不答,只抿嘴偷笑。
只怕又是那位促狭的捣了什么鬼,韦鸿停无奈道:“我们是从童子功练起,那个又长又苦,很没有必要。我想着,不如学些……”
思来想去,也没觉哪一样适合她来学,毕竟学武功,没有一样是松乏的。
他很是为难的样子,莒绣便主动道:“要从马步扎起吧。”
书里边是这样说的,还配了图样,莒绣便学着那样去做。
他走近了,引她立直了背,蹲平了腿。
扎马步看着简单,坚持一会就全身酸痛。
她还没叫苦,不过蹙了一下眉,他立刻喊停,摇头心疼道:“咱不学这个了,要不,学暗器?”
书中杜风雨入门拜师,头一道考验,便是将马步扎足半个时辰。
莒绣自知做不到,也不犟,点头道:“好呀。”
因今日要去那府里,他随身带着暗器,袖中是铁丸,腰间是金钱镖。
制敌用铁丸,弹眼或额间,方便留条命,好押回去问讯。
治敌则用金钱镖,割喉削筋,快而有效。
他将它们摊在桌上,左右为难——她没内力,弹铁丸还不如就地捡石块丢过去。金钱镖边缘锋利,容易误伤了自己。
莒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了触寒光四射的金钱镖表面,扭头问他:“这是银子做的吗?”
韦鸿停丢开那难题,答道:“不是,精钢制成。”
莒绣摇头道:“这个我也学不来,我学射箭,好不好?”
这话褚敇耍赖偷懒时也说过,他当时不耐烦训人,上前就是一脚。如今这位,非但不能罚,还得好生哄着:“是我思虑不周,我这就叫人去做了弓箭来。”
爷们用的弓箭,怕是要伤了她的手和胳膊。
莒绣抿着嘴走了一步,挨上他,眼里有狡黠,笑问:“这般捡一样丢一样,是不是不该?”
“没有的事,打打杀杀,本就不好。我……”
她一把搂住他,埋在他坏里闷笑了好一会才抬头,眉开眼笑道:“姑姑教我练舞了。”
他还真是奇了,自己愁破头的事,梦榆姑姑是怎么做到的。娘子练了好几日,不见叫苦,不见受伤。他问道:“她教你什么了?轻功还是……”
她干脆利落松开他,后退三四步。她怕拖久了羞臊,放不开手脚,飞快地从书案上取了一支长杆的笔,以它代剑,一鼓作气演了一段剑舞,然后定定地等着他评价。
韦鸿停先是愣,接着拊掌大喜道:“哈哈,原来如此,是这个舞啊!极好,极好!”
她红着脸将笔挂回去,背对着他压下臊意。
他靠过来,从后头圈住她的腰,含着笑意柔声道:“这个练舞,好过那个练武。倘若遇上了危险,横竖有我呢。”
她扭头上仰,嘴角含笑道:“姑姑还教了我一样。”
这个样子,最是娇人。
韦鸿停先亲过,舍不得退开,脸贴着脸,低声问她:“还学了什么?”
“做迷药,施迷药!”
韦鸿停哭笑不得,果然不能对梦榆姑姑期望太高。连喜是不可能的,先喜后惊,已是厚道了。
莒绣从腰间摸出一个薄薄的袖珍荷包,从里边抠出细细一丸,伸过来给他看。
韦鸿停在她脖颈间深嗅了一口,随即抱紧了她,放松了半个身子,直往她身上靠,嘴里嚷道:“晕了晕了。”
莒绣心慌,又懊悔不已,忙用力扭身要去抱住他,这才看清他埋着的脸,一直在窃笑。
莒绣戳戳他额间,也跟着笑起来——她怎么忘了,他是嗅了高强迷药,还能背着她跑屋顶的人啊!
第96章
京里的事,大致已安定。
十二日一早,才送走王爷一家,韦鸿停扶她上了马车,道:“该去拜见泰水大人了,可不能再耽搁。”
莒绣正是心急呢,只不好主动开这个口。她见他这样说,便道:“我连寄了两封信回去,却不见美绣回信来,也不知是怎么了?”
韦鸿停捏捏她耳郭,假意训道:“娘子有事,也不同我说,该罚该罚。”
“要罚什么?”
韦鸿停笑着凑过来吻她,“罚过了”,再掀帘对马车外的阿雕道:“走吧,不必再回城。”
莒绣忙拉住他道:“别的不说,总要带两身换洗。我……我家里没留得有,你也不便利。穷乡僻壤的,拿着银子都没处买。”
除此外,她还有些东西想捎给母亲。他库里那些,她不好擅自动用,但当初王妃赏的料子,她特地留出来的那三匹,带回去给娘也好。她娘……就没穿过新衣。
她不好明说,只焦急地看着他。
韦鸿停揽住她腰,不容分说将人抱到腿上,抬手敲敲车壁。外头阿雕一挥鞭,马车便飞速跑起来。
“因我的事拖累,已耽误了这许久。我想着他们赶车慢,路上费工夫。所以,昨儿就叫他们出发了,你放心,你的东西,有冬儿和云堇书替你看着呢。咱们赶着些,追上去,天黑前能到。车赶得快,有些颠簸,我抱着你,稳当些。”
欸?
他们一直在一块,他是什么时候安排的呢?他这样做,是知道她归心似箭吧。
他这样细心,她不必再细问。
近乡情怯,她既欢喜也忧心,靠在他肩头,同他细细说起家里那些事。
他一直安静听着,间或抚抚她上臂,或是包住了手,在上边摩挲。
“及笄后,她倒变了,再不打也不骂,可总虎着个脸,全天下人都欠她似的,让人一刻也不得放松。若是她为难你,只管走就是。如今我们已成亲,由不得她做主,没得白让你受委屈。”
韦鸿停笑道:“普天下,能给我委屈受的人,可不多,眼下,单有一个。”
莒绣不必问,他定定地看着她呢,还真是在眼下。
她抛开那些忧虑,咯咯笑道:“我疼你,怎舍得委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