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假意舒了口气,道:“既如此,那就再没有了。”
莒绣又笑,笑过再给他出主意:“你就照当初在学里那样子,也板着个脸,横竖咱们的婚事,是有人做主的,得罪了她也不要紧。”
别人说三道四又如何,隔着那样远,京里的人,谁能知道她们“不孝”?
“我听你的,”韦鸿停只把那老太婆想作方书音,面上就显出比当先生时,还要狠厉百倍的神情,问她,“你瞧瞧,我虎还是她虎?”
她仰头去看,抬手摸一摸,叹道:“你……难为你了。”
韦鸿停抬手罩住了她的,包起来,移到自己心口,收了那些怒,柔声道:“这算不得什么为难。你因我吃了许多苦,正是该我回报的时候。”
莒绣笑笑,转而说起母亲。
“她本是那府里做针线的,性子不讨喜,被人排挤,怕被卖到那脏地儿,只得闭眼答应嫁来陇乡。只是祖母不厚道,收了她的体己,却一直卡着身契,不肯放她的籍。我爹那性子,比泥还烂,总说‘没事儿’,实则是有事他就躲。便是疼我们,也是极有限的,一回也没护过,反倒要劝我们‘听话’。他死了这么些年,那点难过,也就淡了。”
她苦笑一下,问他:“我是不是无情了些?”
韦鸿停心疼不已,亲亲她额间,道:“你是太和软了,换作我,早就一把火将屋烧了。你爸是个糊涂虫,真要孝顺,怎么不见他这亲儿子去做。做他妻女,不受庇护,反倒是欠着他了?”
哪个做父亲的,能做出强推了妻女到恶毒老母前,平白受打挨骂这样的无良事?骂他一声糊涂虫,是看她面上,客客气气。这要不是她生父,他定要挖出来鞭个尸。至于那一位,不想个法子整治一番,难消这心头之恨。
莒绣贴着他下颌,蹭了蹭,释然道:“如今我能拿出来跟你说一说,已是放下了。倘若没这些磨炼,我也不能遇见你。”
当初若不是无路可走,她不会离开陇乡,去未知之地冒险。
韦鸿停深知她性情,面上应道:“也罢。不过,姻缘天定,便是莒绣不去,我也定会找来!”
莒绣埋头闷笑。
他说得对,这样的日子,真是快活极了。
京城到陇乡,走官道要行一百七十余里。来时坐的破旧棚车,那车夫不知是怕车散了架,还是怕可怜的老马累断了气,慢得像牛车,生生耗了两日。
而他们这,两匹骏马加个好车夫。一路扬尘,路上小歇几次,仍能赶在黄昏前,和早就等在陇乡的几人会合。
冬儿和云堇书坐一辆,小九赶车。
达练和小三小四轮番赶第二辆。
莒绣听见达练回禀:“主子,亲家太太那得了信,已预备了晚饭。”
韦鸿停皱眉道:“谁传的话?”
达练忙道:“是属下,不敢劳动亲家太太,另请了人做活。”
这话有些意思。
韦鸿停掀帘,扶着坐得有些疲乏的莒绣下车来,扭头问他:“背着我捣了什么鬼?”
达练欲言又止。
韦鸿停一时也顾不上教训人。
乡村路窄,到这打止,再不能行车,众人都得下来步行。万幸连日天晴,路上是黄土而非黄泥。
韦鸿停伴着莒绣在前引道,冬儿和云堇书跟着,再是挑着箱子的几个。
韦鸿停眼尖耳利,远远地盯着山腰处,眯起了眼。他问道:“娘子,那是不是你家?”
莒绣归心似箭,抬头往那处随意一瞥,又看回自家这方向,答道:“不是,我也不认得,兴许是哪位乡邻发了财,新建的好房。”
被他盯上后,立刻钻屋里去的那混账,她不认得,他认得!
莒绣见他沉默,便跟着又看了眼,随后惊喜地道:“那是我母亲!”
“娘,娘,是我啊,莒绣,我回来了。”
韦鸿停哪有猜不到的。他要教训的那小子,躲在他岳母娘身后,畏畏缩缩地跟着出来迎她们。
大事要紧。
韦鸿停扶着莒绣上前,伴着她一起跪下,恭恭敬敬磕头。
他才要请罪,已被娘子和岳母一齐牵起。
莒绣抓着他胳膊,泪还未干,又笑着引荐道:“娘,这是你女婿,姓韦名鸿停。我记着娘的话,趁便利,和他在外边成了亲。娘,你放心,他待我极好。”
韦鸿停刚要张嘴,岳母又欢欢喜喜道:“好好好!壮壮实实的,生得好,待你好,那就更好。饭菜都预备上了,快进屋里去。这些是家人吧,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寒门蔽舍,没什么可招待的,还请多包涵。”
漏的礼数没补上,要请的罪,也没机会说出口。
母亲一停,莒绣就接上:“这是我在外边认识的两个姐妹,都是极好的人。她们见我要回乡,就跟来看看。”
“那好,那好。好姑娘,我们这儿清静,常来走走啊。”
因一直在走着,冬儿和云堇书没客板行礼,只跟上了,围着叫了姨妈,然后说着些亲热的话。
一时间,女眷们叽叽喳喳。身后几人挑着箱笼,默默无言。
夹在中间的韦鸿停哭笑不得。
进了屋,他被娘子按在了座上,岳母亲自倒的茶。娘子不容他起身,也不许他拒绝,还哄他:“在我们这,女婿上门是贵客。”
秋瑞珍笑着又替女儿和两个小姐妹倒了茶,附和道:“正是。好女婿,一家子,快别说那些见外的话。我们家,托了你的福,如今是万事大吉,再没有比这更好的。”
秋瑞珍又转向同坐的几人,道:“好孩子,一路辛苦,你们都乏了吧。早些吃了饭,都去歇着,有话呀,咱们明儿再说。”
冬儿和云堇书连声道谢。
有小丫头进来请示:“太太,可以上菜了吗?”
秋瑞珍忙道:“快上快上。”
她转头,指着一直贴墙站,没靠近这桌的洞明道:“莒绣,这是个好孩子,帮了我许多,我想着……”
洞明哪敢让她再提那事,一个箭步蹿过来,噗通一声跪下,抢先道:“太太,我身份卑贱,太太不嫌弃,肯留下我伺候,已是我莫大的福分。”
秋瑞珍心意已定,接着道:“他有极好的人品,我想认他做义子。横竖如今分了家,这个主,我能做。往后啊,你就安安心心跟着女婿过日子,我呢,替他筹算筹算,早些娶个好媳妇。到那时,我有儿有孙,你在外边也能放心,我的日子也好过。你看,这样如何?”
莒绣正为这事为难呢,她想过很多次,要和他商量,接了母亲和他们一块去住。他那样好,必定是愿意的,只是他上无父母亲长,再来一个岳母,别人看在眼里,只怕要误会他是入赘,那样的话……
再者,母亲把外边比作洪水猛兽,只怕是不肯去的。
这位义兄,看着实在,母亲虽不圆滑,却不是个蠢的。她既认可了他的人品,那自然是可靠的。
因此,洞明和韦鸿停两人都来不及开口,莒绣已抢先应下:“好,既然母亲喜欢,那一会去翻翻黄历,挑个好日子,办桌酒,正经认了哥哥归宗。”
洞明腿都是抖的,埋头被满脸慈爱的义母搀起来。他不敢去瞧脸色莫名的主子,也不敢去看往日被他嫌弃过的女主子。
他是来将功补过的,不是来火上浇油的,救命啊!
用过饭,喜上眉梢的秋瑞珍不留她们,连声催促,打发她们去歇着。
“铺盖全是新的,才洗晒过。”
带回来的东西,达练早分门别类请示过她,如今全归置好了。
莒绣挽着韦鸿停回房,惊喜地问他:“你还做了什么,怎么分成的家,这也太好了!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
她问着问着,也不等他答,靠着他胸膛,欢喜掉泪。
韦鸿停发现,今儿自己怕要彻底哑了。
他也不知道那崽子究竟做了什么。他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吩咐的达练:先去县衙和里长那,搞定婚书的事,再悄悄地叮嘱了管事人,务必要照看好,也不要露了痕迹,免得老货使绊子。
不是没想过霸蛮将人接走。只是他心里,对张家这些人,都是有怨的,包括没护住她的母亲。来时她细说了她娘的难处,他才懊悔当初想得不周全。
必定是达练那小子,背地里给这混账报的信。先前他恨不得削了兔崽子,如今仔细一想,却不得不承认,这事办得比他预想的要好。
岳母离了那糟心的家,住进了新宅子,身边有小丫头伺候,还有义子奉养。她日子舒坦自在,也免了他们将来的担忧。
只是,真要认那混账,做压自己一头的“舅子”吗?
他长舒了一口气,替她蹭干了泪,哄道:“红漆的几个箱子,是补的聘礼,方才送去了阁楼上。我是戴罪之身,抹不开这个脸。好娘子,这事,你替我去办,好不好?”
她方才一直拦着,就是不想委屈了他,连嘴上的请罪都不许他来说。
莒绣果然一口应下了,只是又问一句:“里边是什么,你先告诉我,我也好备个说词。”
说了,这事说不得就办不成了。他随口道:“都是些岳母大人用得上的物件,你同她说清楚,全了礼数再回房,好不好?我趁这个空子,去交代他们几句。”
“好,”莒绣临走,又叮嘱道,“不要紧的事,往后再办,只赶要紧的活,今儿累着你了,早些歇着是正经。”
“我听你的。”
莒绣一走远,韦鸿停板着脸对窗外怒喝:“还不滚进来!”
达练瞧一眼身边的大拖累,默默地抬脚往里去。
洞明怂,但更愧疚,达练帮了他许多,总不能这会还让人家来扛。他牙一咬,抢到他前头,进屋就跪下。
“主子,真不是我故意,我辞了好多回。太太她……”
“噢,那是太太的错了?”
“不是,不是,”洞明抬手就扇自己,一面狠扇,一面接着认罪,“太太心地仁慈,被我的鬼话给糊弄了,这才这才……都是我的错。让你嘴贱,让你狗眼看人低……”
“停!”
洞明停了手,没胆子去瞧主子脸色,只老实跪着听训。
主子没说话,一旁的达练跟着跪下,刻板地认罪:“属下木讷,怕这事办不好,想着洞明嘴巧、脑子活络,便擅自做主,派了他来做这个。”
韦鸿停在他俩跟前走了两个来回,在洞明憋得快要断气前,终于开了口。
“先前的事,谁也不许提,太太和奶奶跟前,更是半个字都不能漏。倘若……”
洞明忙磕头保证:“奴才的嘴,缝上了。”
韦鸿停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冷声道:“起来吧,大舅子!”
洞明哆哆嗦嗦爬起来,干笑着讨好:“奴才不敢,一会我就去和太太说清楚,我是个下人,怎么好……”
韦鸿停坐下,倒了半碗茶,一口饮尽了,对着门口道:“达练,明早去把他的籍办了,落户在太太这。既这么说定了,往后,你就好好做这个大舅哥,若太太有什么闪失,我扒了你的皮!”
“嗳嗳嗳,我记下了,一定好生伺候着!”
棒子打完了,该给枣了。
韦鸿停指着达练道:“你奶奶管着家,我手头上没银子。你在这填了多少钱,统个数,问他要去。”
洞明又跪了,急道:“儿子孝敬母亲,这是应当的。”
达练点化过他,他知道自己做的越多,才越有可能被饶恕。因此,他来时,特地不接达练的办事款,专掏自己的私房。
韦鸿停气顺了些,点头道:“起来吧,不要再随便跪来跪去。往后怎么孝敬,你自己裁夺着来。今日往前,她是我岳母,花销自然该算我的。此外,你家里还有父母,这又如何交代?”
他不是个小气的,跟着他的人,都攒了些家底。但孝敬岳母是大事,不自己来,这心里不踏实。
洞明起了身,拱着手交代:“家里兄弟还有四五个,当初单卖了我换米粮,已是尽过孝道。这几年,主子大恩,常有赏赐,我攒下来,又替他们置办了田地房屋。主子,我不欠他们了。”
他这辈子,只有主子的恩义未回报,粉身碎骨也值得。何况太太是个宽和人,给她做儿子,一点也不为难,能替主子尽孝,自然是心甘情愿的。
“出去吧,往后别再做个奴才样,丢你母亲的脸。”
“得嘞!”
洞明无罪一身轻,欢欢喜喜跑出去了。
韦鸿停看了达练一眼,达练便留下来,等着主子算账。
韦鸿停是要跟他算账,不紧不慢道:“我和你奶奶商量过,要就近给太太置办些产业。你明日一早,去镇上看看。挑那稳当些的,置办几样,利钱够一年里外花销即可。”
达练拱手道:“是。”
韦鸿停多看他一眼,达练有些心慌,却听主子问:“太太离了张家,这里边是怎么一回事?”
爷特地把奶奶支走,达练便只拣要紧的来说。
“洞明先打听到老太太极信那个招摇撞骗的仙姑,便托她在老太太跟前胡吹了几句。上月张姑娘回来,奶奶没回,恰逢老太太娘家那边出了些事。老太太只当是外边闯了祸,已有些要赶人的意思。那边给张姑娘定了门好亲事,也怕太太将来拖累了她们,撺掇着分家。张姑娘再帮衬着说了几句,这事就这么成了。”
达练顿了顿,觑着主子脸色,又道:“洞明给那位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老的如今卧病不起,口不能言,也闹不起事来。分了家,洞明想接太太去城里,太太不乐意,只肯留在这,这才盖的房。先时太太不肯受,他才说了实话,太太见是爷和奶奶的孝敬,这就住了进来。”
岳母认义子,感激洞明尽心是其一,更大的考虑,应当是怕拖累了女儿。
韦鸿停闹明白了,也认了这个局,点头道:“这事你办得好,不过,别让他知道了,平素多提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