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被烟火烫热的眸光一寸寸冷了下来,羽睫扇动,遮住心绪。
“爹娘知道么?”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他眼睛染上几分迷惘,半晌又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发髻。手心接触到她的发丝,就被她躲开。
“什么时候走?”
纳兰铮念念不舍收回手,指尖蜷曲着攥成拳。
淡淡的话语飘散在寒意未褪的晚风中。
“过完年。”
纳兰初没说话,从他肩上挣脱下来,拨开人群往前跑去,一边跑一边擦眼泪。
“走就走,我才不稀罕。”
“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了。”
“说好的每年都和我一起看烟花的,纳兰铮你这个大骗子!”
后面,纳兰铮眼中流溢着无奈。
他很早之前就设想过告诉她是怎样的后果,但到底是自己的妹妹,不告诉也不可能,在心里想了好久,今天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知道她肯定会生气,只是没想到会气成这样。
他心底叹息一声,追了过去。
纳兰初回到国公府,啪地一声关上门。
屋檐下,鹦鹉从精致的铁笼子里飞出来,两只绿豆大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围着紧随其后的纳兰铮转了一圈,又落在鸟笼子里。
“讨厌,讨厌,纳兰铮讨厌!”
他咬牙切齿瞪了一眼黄毛鹦鹉:“死鸟,闭嘴!”
鹦鹉站在藤架上扑棱着翅膀,丝毫没怕,扯着喉咙大叫:
“讨厌,讨厌,纳兰铮讨厌!”
纳兰铮懒得理它,深吸一口气,敲敲门:“你别生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回答他的是枕头砸门的声音。
半晌,里头传来一句含着鼻音的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
纳兰铮挠挠头,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往少的说肯定更好。经过再三思量,他回道:“反正你成婚的时候我肯定是要回来的。”
语气斩钉截铁,肯定得不得了。
纳兰初:“......”
纳兰初被他气傻了,把床上最后一个枕头往门上扔去。
谁稀罕!
枕头撞倒一个花瓶,噼里啪啦碎片落了满地。
纳兰铮心里一揪,连忙道:“四年,四年我一定回来!”
四年,还不如不回来呢!
纳兰初把脑袋埋进被窝里,压根不想理他。
如兰听见两人对话,匆匆赶过来。
“世子,这是怎么了?”
“生我气了。”纳兰铮将手搭在额间,眉宇笼罩着一层郁色。
生气了?
如兰眼中显而易见的讶异,她照顾姑娘多年,还没见过姑娘生过几回气。里头这么大动静,怕是被气得狠了。
她沉吟片刻,悄声道:“世子,您先回去,这里我看着就好。”
当务之急是要把始作俑者赶紧送走,不然依姑娘的脾气,怕是要两三天这气才能消下来。
纳兰铮缄默不语,形单影只立在门口,仿佛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鹤。重重的沉郁铺天盖地压来,他在门口停了片刻,转身离去。
过了很久,如兰看里头没有动静了,才扣手轻轻敲了敲门。
“姑娘,该梳洗了。”
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如兰等了会,大着胆子悄声推门进去。
屋里头静悄悄的,案上油灯火焰稀疏,已有几分恹恹的衰弱。
整个房间笼罩在墨黑的沉寂中。
她放轻脚步,走到案前点了油,灯光跳动一瞬,房间继而大亮。
层层叠叠的纱帘之间,隐约可见床上小小的身影。
如兰小心掀开纱帘,轻轻唤了声:“姑娘?”
床上人嗫嚅了声,翻动了下,没说话。
原来是睡了。
她高悬的心总算落下来,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手掌却触到被子上一片濡湿。
泪水晕开一团,热热的。
如兰本想把被子换掉,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托住她的脖颈,打算给她换个地方睡。
“别走。”纳兰初手攥着她的衣角,语气可怜巴巴。
如兰手一顿,心软地摸摸她的发丝。
“不走不走,如兰永远陪着姑娘。”
小姑娘在睡梦中点点头,紧紧攥住她的手指不肯放手。
她攥得紧,如兰等了许久,直到她睡熟才抽出手指。
已至深夜,国公府寂静如往常。
夜里霜寒露重,夜里很少有人走动,今日庭院里却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如兰想了想,最终没去打扰,关门退了出去。
第16章
“初初不是不通事理的姑娘,若是你当初你早些同她说起这件事,未必是现在这模样。”
“娘,要不,你去同她说说?”
许章绾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早先瞒着我们,这会儿知道着急了?”
纳兰铮没精打采倒在榻上,像棵被霜打了的白菜。
“你呀,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连他参军这么大的事,她过年前一段时间才知道。要不是纳兰昀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不定等到离开的时候才告诉她。
纳兰铮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本来想的是能拖一会是一会儿,哪曾想一拖就是大半年,等他再想起来说,纳兰初就成了这样。整天闷在房里,也不说话,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丝毫反应。
好像是打定一辈子不理他了。
侍卫前来禀报:“世子,雪下大了,该走了。”
“娘,我走了,初初那边......”
“你放心,我会同她好好说的。”许章绾拍怕他的肩膀,为他束好兜帽。
纳兰家的人从来都是以保家卫国为使命,初初一时虽然生气,日子久了,她肯定能理解。
“北疆天寒地冻,比都城冷上许多,我已经给你舅舅送了信去,到时候他自会替你打点。”
以后山高水远,隔着重重关隘,还不知道何时能相见。
她原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会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侧过身拭去眼角泪水,心里既自豪又担忧。
纳兰昀解下腰间悬挂的剑,扔给他。
“你不是一直想要?喏,给你了!”
“多谢爹。”
纳兰昀面容严肃:“这把剑是我父亲传给我的,已随我征战多年,你既然拿了这把剑,就要记住别丢了它的脸。”
纳兰铮跪下来朝二人行了一个大礼,提起剑往府外去。
外面大风呼啸,雪如鹅毛,凛冽的风撕扯着外袍,纳兰铮系紧领前的缎带,转身融入漫天的风雪当中。
-
如兰小心打开门。
见她下巴靠在桌上,视线停滞地看着桌上的玉杯。
“姑娘。”
如兰走过去,端起桌上的茶壶,添了一杯热茶。
纳兰初眼珠转了转,后知后觉抬起头,下意识问了一句:“纳兰铮呢?”
如兰想起夫人叮嘱的话,内心纠结片刻,还是把事情告诉了她:“北疆催得急,世子今早便走了。”
“你说什么,他走了?!”纳兰初倏地站起来,眼中弥漫着不可置信。
“还走没多久,本来夫人让我过些日子再同你......姑娘,你要去哪?”
纳兰初随便挑了件披风裹上,打开门,门外的冰雪夹杂着寒风呼啸而入,把她撞得后退半步。
“姑娘?”
“我出城一趟。”
她话音未落,便揉碎在凛冽的风雪中。
国公府到城门口路程不算长,平日里若是驾车也就半个时辰的事。但因着今日下的是暴雪,路上马车行进缓慢,纳兰初踏出府门那一瞬,便打消了坐马车的念头。
街上的雪深至膝上,还没走几步,鞋子已经湿透了。
刺骨的寒冷沿着双脚蔓延而上,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尖,提着裙摆飞快地往城门而去。
因着大雪,街上都没什么人。都城气候温和,冬日像这般大的雪并不多见。
眼看着城门越来越近,但却一个人都没有见到,纳兰初心里凉了半截。
庄严的城门仿佛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阻隔了一切视线,除了飞扬的大雪,视线里再无他物。
纳兰初把脚踮得高高的,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什么。
什么都没有。
哥哥,真的走了。
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而出。
“连走了都不和我说,你以后就别回来了!”
她在地上拢了一团雪,揉成雪球奋力向前掷去。
意料之中的冰雪碰撞声并没有出现。
一个身披虎皮大氅的人从雪堆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掂着那团雪球,笑吟吟道:“那可不行,我答应我家初初了,以后每年的焰火,我都会陪着她看。”
“纳兰铮,你就是个大骗子!”
她站在雪上,脸颊冻得通红,衣裙上洒满泥点,眼里还一直流着泪,看起来凄惨又可怜。
“对不起,哥哥食言了。”
纳兰铮走到她身边,替她戴上帽子,顺带着揉揉她的脸。
“初初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她别过脸去不说话,她怕自己一心软,就原谅他了。
纳兰铮见状也不恼,继续说道:“若你在京中没有玩伴,可以入宫找江黎,他答应过我,我不在京中的时候他会照顾你。他妹妹江姒年岁同你差不多,虽然身体娇弱,但为人和善,想必你也知道。要是缺钱用了,就去我房里,床底下放了一个小叶紫檀的箱子,里头有地契和黄金,你去城西那家典当行,我同他家掌柜的交好。玉馔斋的掌柜的我也吩咐过了,每月中旬来送一次......”
“那你呢?”她忍住汹涌的眼泪,哽咽道:“我早就听说过北疆的敌人如狼似虎,环境凶险异常,你把这些都布置好了,是不是早就有了回不来的准备?”
纳兰铮一愣,随即一笑:“怎么会,我这不是有备无患......”
“我告诉你,纳兰铮,你留的东西,我都不会动。可是你要是回来的时候缺胳膊少腿,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你了。”
她凶巴巴放狠话,看上去就像个被惹毛了的小猫,愤怒地龇着牙。
纳兰铮心早就化成了一滩水,一边伸手系紧她胸前的络子,一边笑道:“好,我答应你。”
他看向不远处气喘吁吁的如兰,从随从中唤来一个人,说道:“把她们送回去。”
马车很快启程,车帷随风飘扬,好像是塞外飘动的旌旗。她没见过塞外的旌旗是何种模样,但她下意识觉得,应该就是这种模样。
身后,如兰走了过来。
“姑娘,回去吧,再不回去该受凉了。”
纳兰初没动,愣是待到了最后一刻,当马车出了城门,才转身回去。
殊不知如兰的话一语成谶,纳兰初一回到国公府就发了高烧。
许章绾不舍得骂自家宝贝女儿,就只好骂自家臭小子。平时在家骂还觉着不够过瘾,还得写信去骂。可怜纳兰铮人还没到北境,就已经收到了他娘好几封“亲切问候”的信。
看到信的纳兰铮觉得他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
-
这厢,因为发烧,纳兰初一直睡得迷迷糊糊的,只是没想到又沉入了上次的梦境。
自从年前这梦境停了一阵子,她以为就此结束了。
睁眼对上茅草屋顶的时候,她还有些茫然。
脑袋突突的疼。
她在床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双臂实在是软得厉害,支撑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又躺了下去。
外面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只能隐约听出是张氏的声音。
“上次请你来,你说吃了你开的药,三服就见效。现在都吃了六服了,还发着高烧,你当我是十几岁的姑娘好骗是不是?!”
答话的人语气也很无奈,语气忌惮中压着不耐烦。
“这是我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方子,连宫里的娘娘都治好过,要是我这方子还治不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你啊,就等着给她备口好棺材吧。”
“你说什么?!”
张氏一听这话,声音立马升了几个度。
语气又气又急。
“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治不好她,你这医馆就别想开了!”
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请来的人,现在说治不好就治不好了,她看他不是不能治,是看他们家没钱所以不想治吧!
那郎中一听这话,语气愈恼,便存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你们家姑娘娇贵得很,我治不好,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罢,他猛地一掸灰袍,冷哼一声,摔门离去。
张氏忿忿啐了一声,把门锁上。
不治就不治,谁稀罕?
她等会再上街找个郎中来瞅瞅。她就不信,这病治不好。不管如何,她砸锅卖铁也得把这病给她治了!
“娘。”
听见门外有动静,纳兰初试探地唤了一声。
听她虚弱的嗓音,张氏心里一揪。推开门见她额头满是虚汗,连忙过去擦了擦,见她嘴唇干裂得不成样子,张氏到嘴边责人的话又被自己压下来。
罢了罢了,要不是她让她出去割草,也不会让她病成这样。
说到底,都是她的错。
她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感受到她身体温度降下来不少,张氏心里一喜。
“没想到这郎中开的药还是有点儿用,真退下去不少......”
“娘,我病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