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许章绾背后的婆子丫鬟全都压着笑。
想当年夫人在嫁人之前,也是个妙人。女扮男装行走都城,饶是当年天一楼的花魁,都要道一声好一个玉面郎君,风姿至盛,都城世家公子们纷纷避其锋芒。
谁都没想到,当年这样一个被天一楼花魁暮圆圆奉为入幕之宾的人物,会嫁给都城最纨绔的世家子弟纳兰昀。
纳兰昀是谁?说是都城最纨绔的世家公子都算是看轻了他,而且他这纨绔还不是普通纨绔,普通的世家公子顶多不务正业,赏花看鸟斗蟋蟀,又或是饮酒作乐逛花楼。
纳兰昀则不然,看到桥被洪水冲塌了,他和一群公子哥比谁砸的钱多。有次南方害了虫灾,他把户部尚书堵在花楼里,非要人给出赈灾之法才肯放人离开,导致之后很多当上户部尚书的官员看到纳兰昀就绕道走。
他年少有志,尤擅武艺,后来更是领着镇北军平定北方戎狄,继承了老卫国公之位。
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栽进许章绾这个坑里。两人虽说是珠联璧合,但总觉着又带着一丝诡异。
“娘——”
纳兰铮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娘变脸。他爹变脸顶多就是一顿揍,受受皮肉之苦也没什么。要是他娘变了脸,那可就不是一顿皮肉之苦能解决得了的了。
“把对联贴回来!”
纳兰铮得令,麻溜地把对联贴了回来。好在对联都是用米糊糊贴的,重新贴也不难。要是这对联撕不下来,估计娘得把他皮给撕下来。
许章绾站了这么久,慢慢气也消了。
“站好了。”
纳兰铮从木梯上爬下来,乖乖站好。
许章绾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没好气道:“《礼记》抄三遍,要是被我发现少了一个字,你这半年就不用出去了!”
她刚一转头,纳兰铮就把希望的目光投向纳兰初。
“妹妹——”
许章绾听见声音站住脚,转过身警告:“要是被我发现你妹妹替你抄了半个字,这一年你都不用出去了,听到没?”
“听到了......”他有气无力地回答。
好了,果然是亲娘,把他最后一条路都给封死了。
“听到了就吃饭去。”
许章绾一边说一边牵住纳兰初的手,感受到指尖冰凉的温度,她皱皱眉:“怎么这么冷?”
“刚刚写字冻了手。”
“也不知道让如兰给你多穿一点,你身子薄,当心感冒。”
......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习俗,卫国公府的年夜饭都是在傍晚吃。
一家人用过饭,纳兰铮就撺掇着纳兰初出去。
国公府亲戚不多,不是距离远就是亲缘淡薄,所以国公府的人不多,很顺利就跑了出去。
纳兰初是馋豆花了,纳兰铮则是单纯想要看热闹,完全把许章绾的话抛在脑后。
按他的话说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她虽然这么说,但纳兰初有理由怀疑又要把娘布置的任务扔给她,上次就是这样,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然后非常洒脱得扔给她。
当时纳兰铮是答应她什么来着?
哦,说是把愿望存起来了,以后想要在跟他说。
熟练得宛如一个毫无说服力的负心汉。
纳兰初想到这里,戳戳他的背。
“哥哥,你不会又要让我给你抄吧?”
纳兰铮一噎,没想到她快人一步直接揭穿了他的小心思,当即正色道:“怎么可能,你哥我是这种人?”
纳兰初点点头,真心实意地答:“是。”
“我上次那是迫不得已。”他脸色涨红,急忙辩解。
“嗯......拖到最后一个晚上的迫不得已。”
让她一个晚上抄完了一本《论语》,第二天差点没起来。
她的字和哥哥的有五分相似,要是再刻意一些,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绝对瞒不过娘的火眼金睛。
上次之所以没被发现,完全是因为她赶急写得太快,以至于有些龙飞凤舞看不出来,这才暂时蒙蔽了娘的眼睛。
这一次,她说什么也不干了。
她可是威武不能屈的骨气人。
“哎呀,今晚可是除夕,笑一笑,嗯?”纳兰铮捏捏她的脸,笑得像只狐狸。
纳兰初不想理她,自顾自往前走。
街上满是行人,许多人三三两两挽着手,往河边而去。女子大都身着华服,头上簪花,就算是男子,也把自己拾掇的干净整洁。
每到除夕夜,宫里就会派人在江边燃放烟花,彰显与民同乐的美意。燃放的烟花多是贡品,能被选上来的,自然无需赘言。
纳兰初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不到半个时辰,纳兰铮的荷包就见了底,附带大袋小包抱了一大堆。
纳兰铮挤着人群艰难往前走,脸上挂着苦笑。
还能怎么办,自己的妹妹,就算是把他自己典当了也得宠着。
路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估计大半个都城的人都上了街。
他好不容易挤出了人潮,结果一眼望去,对面空空如也。
纳兰铮后知后觉。
他好像......
把纳兰初......
弄丢了......
-
顺着汹涌的人群前行,纳兰初根本没发现自家哥哥不见了,她在街边兴致勃勃挑了一个面具,正准备付钱,仰头发现周围全都是陌生的脸。
“小姑娘,还买不买啦?”小摊主不耐烦道。
纳兰初有一瞬间的惊慌,然后马上镇定下来。她垫着脚,努力把面具挂上去。
“我不买了......”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接过面具。
纳兰初听见头顶传来温润的嗓音:“多少钱,我买了。”
“小黎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中含着几分意外。
江黎垂下眸子,把面具放在她手心,问:
“阿初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纳兰初瘪瘪嘴,回道:“哥哥他,应该是走丢了。”
其实也许是她走丢了。
江黎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无奈。
阿铮除了在领兵打仗上多了心眼,在其他地方总是不大灵光,丢三落四的时候不在少数,没想到这次连妹妹也能丢了。
侍卫上前道:“殿下,可要人跟着纳兰姑娘?街上人多,在下怕有危险。”
他说得不无道理,但江黎只是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撩下衣袍蹲下来,眉眼漾着笑:“我带你去找阿铮可好?”
纳兰初点点头。
她个头刚到江黎手臂边上,
走了没多远,江黎屏退周围的侍卫,牵着她来到树下。
纳兰初任他拉着走。
少年轻咳了声,从怀里拿出一串玉珠递给她。
玉珠在灯火的映照下,呈现淡粉色,通体晶莹,由一根金线连珠成串。珠串中两粒碧翠色玉粒相对镶嵌,其余再无任何冗饰。
“这是?”
“生辰礼。”
纳兰初明白了,她接过玉串端详了会儿,道过谢后正准备把玉串收到荷包里。纳兰铮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把夺过去在指尖转着。
“我说江黎,你这可就不厚道了,我生辰也到了,怎不见你给我送?心里就记着这小丫头片子了。”
纳兰初默了默,奇怪道:“哥哥,你生辰不是还有三个月?”
“啧,你倒是记得清楚。”纳兰铮拽过纳兰初挂在腰间的荷包,解开口子把玉串放进去,瞟了江黎一眼,“这玉串是御赐的东西吧,你倒是舍得。”
江黎脸上染上几分不正常的红,他方才趁这时候送,就是想着纳兰铮不在,没想到还是没躲过。
他顿了顿,回道:“没什么不舍得的,只要阿初喜欢就好。”
纳兰初从哥哥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眨眨眼:“谢谢小黎哥哥,我很喜欢。”
纳兰铮哼了声,单手把她推在后面。
扬了扬手,道:“走了。”
两人很快融入人潮中。
江黎凝视着两人的背影,默默不语。
“殿下何不说出实情?”
身边,一个侍女走了上来,眼中很是困惑。
第15章
少年目光幽远,不答。
方才阿铮说它是御赐之物,分明就是认出了这东西不是御赐之物,他这样说,表面上是给他一个台阶下,实则也是藏了别的心思。
“殿下......”
江黎转身问:“母妃近日可好?”
侍女回过神,恭敬答道:“娘娘一切都好,只是念着殿下。”
“念着我做什么?”江黎失笑,“每次把我赶出宫的不是她?”
侍女是淑妃的人,自然不敢对她有所置喙。
“回去吧。”
烟花从半空中炸开,盛开的焰火铺在波光荡漾的江面上,给无边的深邃融入浓烈的色彩。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喝彩。
向北而行,喧嚷热闹便被重重宫墙隔绝在身后。
回到住处,只见门大开。
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侍女。
“母后。”
江黎丝毫不意外自己母妃会出现在这儿,躬身行了一礼。
“回来了?”淑妃倚在榻上,浅浅抿了一口茶,皱眉摇头,“陈的。”
江黎转身吩咐侍女:“去库房里挑些新鲜的来。”
他不爱喝茶,宫里发的茶叶也大多放在库房里,一直没动过。而自己母妃在茶叶上极为挑剔,陈茶不喝,尤爱明前茶,以龙井尤甚。
淑妃从榻上下来,摆摆手:“不必了,我只是说几句话就走。”
江黎屏退侍女,关上门,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挑了挑眉,翘起豆蔻色的指尖,指向江黎的手。
嘴角噙着戏谑的笑。
“东西送出去了?”
江黎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脸上笑得谦和。
“什么东西?”
淑妃瞥了眼他的脸,切了声。
“得了吧,你瞒得过江姒,还能瞒得过我?”
江黎哑然,指腹在衣角摩挲了下,浅笑答:“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还能颓丧成这样?”
淑妃不理解。
手指抚了抚下巴,她恍然大悟:“莫非是没有认出来?”
江黎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毫不留情的嘲笑声传入耳中,他揉揉额角。
倒是给他留点面子。
淑妃笑完了,明媚的面容上终于显出鼓励的神色,拍拍少年略显单薄的肩。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等着啊。”
江黎别的不说,相貌算是一顶一的好,她教出来的人,人品自然也不消说。难能可贵的是没继承她的性格,不然在宫里十条命都不够他死的。
依着陛下的意思,是要在江黎十五岁的时候就给他定下来。瞧着日子,也就在明年。她寻了不少女子给他相看,没想到他竟然选了个最小的。
家世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江黎自己喜欢。
她在宫中多年,看多了太多分分合合,也见惯了指腹为婚,媒妁之言。很多夫妻表面上是神仙眷侣人人称道,实则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成为怨偶郁郁而终的,也很是常见。
只有两人情投意合,才能相守到老。
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淑妃瞧着天色已深,便回了自己宫中。
独留江黎一人坐在高楼上。
天上月凉如水,空中白雾似霰,化出朦胧的光。
本来是空中月轮,皎然清泠,不知为何脑海中却化为了少女泠泠溶溶的笑眼。
江黎双手撑额,掩住嘴角抑制不住的笑。
这珠串原来就是她的,她六岁时随母入宫,手腕珠串断落,珠子零乱撒了一地。
她当时并没有发现,正巧他同妹妹经过,便把珠子捡起存下来,一存就是好些年。
若不是存了些心思,在这串珠子里他又加了两粒碧绿的玉珠,她或许也能认出来。
不过让他讶异的是,她没有认出来,阿铮却认出来了。
-
江边人潮汹涌,烟花绚烂。
纳兰初坐在纳兰铮肩头,兴高采烈挥着手,无忧无虑得像个小疯子。
纳兰铮一边按住她两只脚以防她摔到江里,一边还得时时刻刻注意她别被人挤到,累死累活不说,这姑娘还一直拿脚蹬他。
“纳兰初,你再踢信不信我给你扔江里。”
她晃荡的腿一停,小声嘀咕:“这么凶,难怪娘说你以后肯定娶不到妻。”
纳兰铮:“......”
怎还咒起他来了?
他本来还想说几句,望见她眸子中的烟火,突然就失了言。
纳兰初心里已经演练了三四遍回怼他的话,但却一直没听他说话,奇怪之余转过眼,对上他略显犹豫的眼神。
“怎么了?”
她歪歪头,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
纳兰铮双眸微敛,脑后系着的红色绸带垂落,似乎也随着主人带上几分失落。
“如果我说,这是哥哥能陪你看的最后一场烟花,你会怪我么?”
纳兰初咬了一口糖葫芦,表情不以为意。
“我才不信呢,要是过年你能不走出家门,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我的意思是,若我以后不在家,去别的地方。”
纳兰初手里的糖葫芦砸落在地上。
“你要去哪?”
纳兰铮避开他的目光,咬了咬牙,说道:“去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