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还未说什么,殿门就打开了。守卫看到出来的宋砚和祁叙,就像是在黑暗里突然见了光似的,连忙转过身跪下,报告此事。
皇后紧捏着手,顿时更气了。
宋砚问了几句如今的情况,又见他手臂伤得严重,便吩咐道:“你先下去止血。”
守卫道了声是,捂着伤口眼泪汪汪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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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祁叙所料,江隐果然在原先安排的地方受了伏击。
宫门之外,血流满地,流水漂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刀剑相接,入眼皆是一片杀伐。
宫门大开,但江隐率领的叛军硬是离宫门越来越远。
纳兰铮骑着马,在叛军中杀得酣畅淋漓,势如破竹。长戟上满是鲜血,顺着长戟身上繁复的藤蔓流入掌心,滑得抓不住手。
他把长戟随意一抛,换了双手继续。
“殿下,我们要撑不住了!”江隐手下的叛军且战且退,个个惊慌失措,像是找不到路的蚂蚁到处东奔西跑溃散。
他们大多是被金钱收买来的,本就没有经过太多训练。自然比不过纳兰铮和他手下的北疆军队。这些人时常和狄人作战,个个骁勇善战。
江隐眼中翻滚着浓重的血色,胸腔中是压制不住的不甘与恨意。洁白的衣袍上溅满了血液,尚且温热,这是他曾经信赖之人的血。
能为他披荆斩棘的侍卫亲信,已经在这场战争中死了干净。剩下的,不是跑的跑,就是散的散。还有,就是这些不堪大用的废物。
“杀进宫,到时候你们想要什么我便赐你们什么!”他要血洗皇宫,为这些人的死祭奠。所有和他作过对的,凡是这些年嘲讽过他的人,全部都要下地狱。
他要他们血债血偿!
他话音落下,身边的人神色虽有动容,但更多的却是退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里的招式明显缓慢下来。
他们虽然爱钱,但命比钱重要啊!现在明显他们攻不进去,再拼下去怕是等会儿小命都没了。而且,这可是造反,是要杀头的罪过!现在跑说不定还有条活路,要是真被人给抓了,那不就成了断头台上的倒霉鬼了么!
事实就摆在他们面前,不可谓不清晰。这些人自然看得清楚这一点,这会儿,他们心里都逐渐打起了退堂鼓。
江隐见他们动作迟缓,满口银牙几乎咬碎。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纳兰铮骑在马上,头上绯红发带迎风飘摇,发带上金丝绣线划出一道跌宕的弧度。
手中长戟挥舞生风,笑得恣意又张狂,还带着几分欠打。
“我说大皇子殿下,不行咱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早些投降还能给自己留条活路。”
面对江隐,纳兰铮不知打开了脑袋哪个装置,深藏的毒舌性质被莫名激发出来,嘴里不停嘚嘚嘚输出。
“就你那小身板子,还没巴掌厚,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小爷我一招。”
“哎呀,撑不下来就别撑了,小爷我不会笑你的。不过我说,你这体能不太行啊!要是在我北疆的军队里,你这样的可是要被拖出去洗马厩的……”
“到底能不能动作快点?”,纳兰铮啧啧出声,像逗猫似的看着他,“你瞪着我干什么?戳你痛脚了?慢得像王八爬还不让人说啦?就你这样的,造什么反啊?回娘胎里回炉重造吧!”
江隐紧紧攥着手里的剑,却再也完全静不下心,手里的招式越来越散乱。身为皇子,他从小到大一直养尊处优,别说是上战场,就连剑都没摸过几次。能坚持这么久已实属不易,被纳兰铮的话一刺激,怒气一上头,只想冲过去把他给结果了。
他往前攻,可身后的人却在退却。加上纳兰铮底下的人有意无意的诱引导,他不知不觉便深陷在纳兰铮的阵营里,向来动若观火的他,此时此刻竟没有丝毫察觉。
不过半刻,他已冲至纳兰铮马前。他抬头挥向纳兰铮的剑被他一长戟就挑下了手。
看着他满是杀戮的眼神,纳兰铮嘴角忽然挑起一丝得意,双臂怀抱着,上下打量了一眼马下的人。
“啧,我说江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嘲讽似的摇了摇头,又透着几分幸灾乐祸,“去,把人给我押过来!”
没见过这么能自投罗网的,被他话一激就中计了。他原本以为他还能再撑些时候,啧,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激将法就把他气得没了理智。不过这样也好,速战速决嘛。
兵士搜去他藏在脚腕的刀,反押着他的手臂,又用粗绳牢牢困住他的手,送到纳兰铮面前。
“走吧?”他尾调升高,把这两个字说得讥诮又挖苦,尤其寒碜人。
江隐被绑着走到宋砚面前,撕去了谦谦君子面具之后,他脸上显露出最原始的不甘与恨意。
为了登上这个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位子,江隐经营谋划多年,如今却要他给别人俯首称臣,这比杀了他还难受,让他如何能忍得!
江隐:“你赢了。”
宋砚: “我从未与你比过什么,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江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咎由自取,你倒也说得出来!若不是你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要不是你占了我的位子,皇位怎么可能轮得到你?”
看他这癫狂的模样,纳兰铮一时有些感慨。这皇宫可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遥记得他第一次见江隐的时候,他虽然一直端着让他有些不喜,但总归品行不坏。以前妹妹在宫中走丢的时候,还是他把她送回来的。但自他去北疆这几年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视人命如草芥,甚至还造了反。
“押下去,严加看管。”
祁叙扫了他一眼,淡淡出声。
“谁敢碰我!”江隐啐了一口血,阴沉沉地笑着,宛如从无间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剩下的话他没再说下去,纳兰铮做了个手势,押他的侍卫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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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过是都城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夏日,但在这一天,皇帝驾崩,大皇子叛变被俘,整个朝堂风向瞬息万变,表面的平静之下,却有无数的暗流在涌动。
有些东西,总归还是变了。
第90章
国丧未过,整个都城还沉浸在一片缟素当中。庄重森严的宫廷处处可见白幡飘摇,除却灵柩停放的大殿燃着烛光,宫廷其他的地方像被黑夜浸了墨似的,不见一丝光色。
气候闷热,宫城被热浪裹挟,沉闷抑然。到了午夜,忽而一道亮白的光闪过,不久就下起倾盆大雨来。
黑雨之中,闪过几道踏雨掠过的身影,迅疾穿过宫墙,径直入了殿门。
片刻之后,天地轰隆作响,闪电映照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的狰狞的脸。她似刚从床上惊醒,发丝散乱,惊恐未定地挣扎个不停。
“你们好大的胆子!”
“皇后娘娘,还请您同咱家走一趟。”太监掐着嗓子,姿态轻松掸了掸拂尘。
皇后秀丽的脸被闪光映得惨白,眼珠凸出死死瞪着面前的人,“陛下才刚刚仙去,你们就敢对我不尊,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皇后娘娘,还请您同咱家走一趟。”太监仍旧重复着方才的话,只是神色与语调皆沉了几个度。
“是他,是宋砚让你们抓本宫的是不是!”大抵是她用力太过突然,金吾卫竟让她得了空子挣脱出来。她猛然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襟,脸上愤恨交加,阴毒毕显,“好哇,本宫早就知道他包藏祸心,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早知道,当年本宫就应当把他杀了斩草除根!”
“皇后娘娘,慎言!”太监脸上已经完全冷了下来,“咱家如今尊称您一声皇后娘娘,不过是想着您执掌后宫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先帝突然驾崩,祁大人早已查明此事与您有莫大关系。您在宫中多年,想必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狗奴才,总有一天你们要遭报应的!”
“带走!”
太监横了她一眼,手毫不犹豫往前打了个手势。很快,金吾卫们便押着人重新走入了那重重雨幕中。
不过短短几天,曾经权势滔天的谈家便如同地基陷塌的楼阁,顷刻间分崩瓦解。树倒猢狲散,以前簇拥在谈家周围的朝臣士子,都纷纷起来揭发谈家阴私,争做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些人拍手称快,说都城少了一大害蟊,有的人却心惊胆战,生怕这祸水东引到自己头上。
几天过后,朝廷判了。皇后伙同其兄毒害先皇,罪不容诛,择日处斩。夺去其子女江颂与江翘的封号,流放北疆。谈家上下凡有作奸犯科者,悉数入狱,其余人丁尽数充为奴仆。
经此,先皇被毒害致死一案才算真正宣告结束。
这暴雨一共持续了好些天,雨水与鲜血混杂在一起,染红了半个都城。
这一场大雨,将都城的阴晦洗了个干净,远山相接,湛蓝澄明的天空中一道云虹若隐若现,光晕镀上五彩,于苍翠的山巅洇染开,辉光模糊棱角,虚虚看去,仿佛误入了蓬莱仙境。
祁叙和宋砚在清凉阁上弈棋,谈及如今狱中关着的江隐。
“你打算如何处理?”
“留他一命。”宋砚放下白色棋子,青丝顺势垂下,散漫洒在银丝袖袍之上,白与黑形成强烈的碰撞。尽管做了帝王,宋砚仍不喜穿那一身明黄。
祁叙落下一枚黑棋,抬头提醒:“若是他从牢中逃了出来,将后患无穷。”
“他已经疯了。”宋砚扫了一眼棋局,心中微叹。每次同阿叙下棋,十次有七次都是他输,这期间还不包括阿叙有意无意的放水。
他的棋艺,是该要精进精进了。
“他可以装疯。”他从来主张的便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对于宋砚的考虑,他心下虽然知晓,但并不支持。
宋砚明白他是谨慎使然,温声解释:“我派太医看过,他应当是真疯了。就算他在装疯,他如今也病入膏肓,活不过今年年关。”
“你若执意如此,留着他的命就是。”祁叙冷着脸,语气寒冽,如深冬时节久久不化的晨霜。
宋砚与他一起多年,怎会不知他不乐意他的处置,放下棋子,探寻中带着揶揄朝他看去。
“阿叙,你寻思着你们二人并无瓜葛,莫不是当日抄家的时候,你在他府中发现了什么?”
他可是听说,江隐之妻与初初有颇多相似之处。再加上江隐之前的诸多言行,也不难猜出来。
“没有。”祁叙脸色阴郁,只是手上青筋毕现,紧紧捏着棋子迟迟不放下。
口是心非。
他看着面前的一袭黑衣的青年,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他少年时候的样子。除却面容轮廓更加柔和一些,那时候的他与现在也没什么不同。
只要不是初初,不管见谁 ,就总是冷淡得厉害。
宋砚瞥见他耳廓上浮现的一层绯红,清俊的眉眼闪过印证了现实的了然,面色逐渐柔和,露出一丝笑意。
也只有这时候,他身体比嘴里说出的话更加诚实。
“罢了,天色晚了,你先回去吧。明日记得让初初过来,如今荷叶正好,我让宫里做了她爱吃的荷叶饭。”以前从县学回家的路上有一片荷塘,以前每逢天热,他时常摘一片荷叶回去蒸饭。他记得初初很是喜欢。
棋盘上,祁叙落下最后一枚黑子。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宋砚视线重新回到棋盘上。不出他所料,两人对弈了这么久,他仍旧如上次没什么不同,又被阿叙杀了个七零八落。
好歹给他留一些面子。
祁叙站起身,抚平衣袍久坐后的褶皱,很快便消失在夏日湿润的微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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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叙跨了半个都城去买了甜糕,又避开卫国公府正门,轻车熟路翻过了墙。
这举动应该十分轻浮,他做起来却行云流水不见一丝局促,淡然若此,仿佛不是翻墙进院子,而是去同朝臣商议国事。
纳兰初早先从他口中得知他是翻墙进来的,当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哪知今日却正巧目睹了全部过程。
“阿叙,你,你......”
祁叙转过身朝她走过去,如往常一样将糕点挂在她指尖。
许是天气太热,她今日头发尽数束了上去,在头顶上结成双螺髻,绿底镶边绥带披垂,末端束上两只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叮当脆响。
见他目光迟疑,纳兰初踮起脚尖,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阿叙,你今日怎么来了?”
“顺道过来罢了。”
纳兰初努了努嘴,颇不以为然:“你这道也顺得太远了,这糕点铺在城南,国公府在城偏北,你想讨好我就直说嘛,作何编那么些理由。”
被她揭穿,祁叙眼底几分闪过不自然,轻咳了声。
“那阿初,可答应我的求娶?”
祁叙反客为主,这下窘迫的换成了纳兰初。她糕点还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鼓着嘴瞪他。
他嘴角含笑,伸手顺了顺毛。
“慢些吃,若不够,我可以再去城南买些糕点来‘讨好’阿初。”
“你别说话了。”若不是手方才摸过糕点,她真想覆上去堵住他的嘴。
“初初!”不远处,隐约传来一句男声。
是哥哥!
纳兰初心头大惊,顾不得手上拿着的糕点是她咬过一半的,连忙塞进祁叙嘴里。
他眼中划过无奈,纵容又宠溺地任她牵着。
“快进去!”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拉开门,攥着祁叙的衣角一起藏了进去。
岂料她手上用劲太大,那门闩禁不住她突然的用力,竟然生生断成了两半。
外面纳兰铮见她迟迟不回声,又听到了这边有动静,便换了个方向朝这边走过来。
这是间废弃的房间,已许久不住人,也很少有人来清扫。纳兰初心中不停祈求纳兰铮别发现这间房,一边悄咪咪把门掩住。
——毕竟关是关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