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看了眼镜中的姜姝,只觉得昏暗的烛光下,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她的表情和她的样子,但听到她说的话,心中一喜,忙道:“小姐终于想清了,珠儿听小姐的,明早定是不会来叫小姐,这几日也会打发了他们,小姐安心住着便是,珠儿会把一切都打点好的,一直到老爷夫人来汴京为止。”
**
青黛回到禅房,换了身干爽衣裳,闭着双眼蜷缩在床上,脑中忽然晃过一张猥。琐至极的脸,那粗犷的嗓子像噩梦似的盘旋在她脑中,她猛然睁开眼,身子蜷缩的更小了。
心没由来的恐慌,她想起方才的那一幕,孟佪将她抱到床上的那一刻,就像船忽然失去了停靠的港湾,一时找不到着落,看着他温润的眉宇,她好想拉住他的袍角,好想有个人能陪在她身旁,让她不用面对此时独自一人的惶恐。
一个女子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怎能不惶恐,她揉揉眉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心里却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麻线,越搅越乱,搅的人头昏脑涨。
她想,既然姜姝发现了端倪,为何不告诉老太太,是因为顾忌孟佪的名声吗?而她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情传出来吧,她以后若是嫁给了孟佪,不管怎样,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何况孟佪对自己是那样的隐晦,若有似无。
姜姝以后要是真的嫁给他,肯定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对别的女子有别样吧,如今都能这样陷害于她,那以后呢?青黛想起老太太说的话来,说孟磊身子骨不太行了,孟磊要是一旦去了,老太太听姜姝一撺掇,会不会把她往死里整,若只是打发出去还好,若不是呢?
或者孟佪要是回绝了姜姝,她一旦撕破脸,把这件事情抖漏出来,就算自己与孟佪之间没发生什么,老太太怕也是容不得她,而她的名声这辈子也就毁于一旦了。
左思右想之下,没有哪一面是对自己有利的,刚刚换的衣裳,背后已经浸透出了一层冷汗来,她该怎么办?命运把她推向了一个万劫不复之地,要怎么才能逃得出去。
也许她只能躲着他们,躲的远远的,回去便躲进秋祺阁,像二爷一样拖着一身的病疼,也许就能逃过这一劫,思及此,心里忽然间一酸,她并未招惹过任何人,想起从那媒婆进入自己家门的那一刻,那股忍了许久的心酸此时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你在害怕吗?”
突兀的声音让青黛一怔,她看向小格子窗,窗外一个人影站了起来,她知道是他,这声音她熟悉,只是他怎会跑到她的窗台底下蹲着,他是一直没有回去,绕到她房屋后头了吗?
这个男人若说不喜欢她,她此时都不信了,有哪个男人会蹲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的窗台底下,不知为何,她此时心里还能冒起来一丝一丝的淡淡喜悦,几乎是控制不住的抓住了她的神经,愉悦慢慢翻滚着,像一壶烧开了的水,那些水翻滚着要溢出来。
原来自己是喜欢他的,也许从第一次两人的谈话,他说这里又没外人,何必礼来礼往的,这样别致的一个人,不经意间就让人记住了。
所以姜姝会这样陷害她,想必也是极喜欢孟佪的,那她会不会用这个把柄威胁他娶她。
孟佪应该不会受她要挟,老太太也管不了他,也不会娶她,因为他说过想要娶一个自己爱的人,想到这,心口猛然间狠狠一跳,他爱的人是自己吗?他能不顾及那些流言秽语与她在一起?就算他不顾及,老太太也会压下来。
她怕,她怕他身后的这些人,她怕他老是来打乱她的思绪,他也是这样纠结的吧,所以才一直不近不远让人去猜他的心思。
“我没事,只是一时没忍住,若让人知道三弟在我的窗台底下蹲着,那我…”青黛将三弟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是提醒自己,也是提醒他。
孟佪何尝没听出来,他低声道:“我本来是想等你睡着了再回去,但没想到听到了你的哭声,你睡罢,你睡着了我便回去了。”
青黛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豆蔻的年华,怎能抵挡住这样的关怀,尤其这个男子也是这样的吸引她。倏然间就不怪他了,他们都一样。
她不再出声,而是将背对着窗户口,不去看那窗户上的身影,但却仿佛那个身影就那样的笼罩在她身上,让她觉得似乎有一丝丝的温暖洋溢着,像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慰着她的后背,她便那样睡了过去。
**
姜姝这两日称病没去给老太太请安,待到要走的这一日,姜姝打发珠儿出来说她病气太重,怕过人,想要安心待在佛山寺养病,待孟伯父寿辰那一日,定是会去给孟伯父贺寿。
老太太瞪了眼孟佪,眼里有责怪之意,孟佪淡淡骑上了马,那利落潇洒的身影远远淡开在众人的视线里,似是没一丝的留恋。
青黛意外的往寺庙里瞧了一眼,没想到姜姝居然会留在了寺庙里头。
回到秋祺阁,青黛便把抄写的经书给了孟磊,孟磊看到经书时,浅浅笑容如沐春风。
两人寒暄了几句,一阵风从窗台吹了进来,把书案上的经书吹开了几页,孟佪一眼看去,看到那经书上有一字被浸染开了,或是被水浸染了,或是被泪水浸染的,她难道是受了委屈。
孟佪这般想着,朝青黛看了过去,多日没见,发觉她清瘦了不少,眼底泛青,俨然是没睡好的样子,他问道:“在寺庙是不是睡不习惯?”
青黛摸了摸有些紧绷的脸,这些日子确实没有睡好,脸色应该很差,她笑道:“可能是那床板太硬了的缘故。”
青黛又道:“要二爷没有其他事,我想回去补补眠。”
孟磊笑着点点头,然而青黛刚站起来,双腿一软却跌了下去,疼得她眼冒金星,却强忍着不显露出来丝毫的疼意,她浅叹一声,看来是伤到了骨头。
孟磊见状不对,示意含秋去扶她,含秋扶着她重新坐了下来。
孟磊问道:“你腿怎么了?”
“是抄经的时候,坐太久有些麻木。”青黛道。
孟磊自是不相信,示意含秋去查看她双腿,含秋会意的去撩青黛腿上的裤裙,青黛躲了过去,见实在躲不过去了,干脆自己撩了起来。
孟磊看到她双腿青一块紫一块肿一块,那摔破了皮的地方似乎还有生脓的迹象,有些不忍卒堵,他别开眼:“含秋,去请个大夫来。”
含秋也是一怔,深深瞧了眼青黛就走了出去。
含秋一出去,孟佪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不小心摔了一跤。”青黛道。
“我要听实话。”孟佪看着她的眸子。
青黛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不过还是略过了孟佪的事情,略过了姜姝陷害她的事情。
孟佪听罢,道:“等含秋回来,我让她去跟母亲说,你以后就待在秋祺阁,哪儿也不去。”
她那日也是这般想的,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可她与老太太没有血缘关系,她又怎能称病真的就躲在这秋祺阁呢?那样会让老太太以为有人在挑战她的威严罢了,况且那姜姝如今也待在了寺庙里头,她道:“二爷不用为了我和母亲置气,母亲都是为了二爷好,我这伤过几日便好了,身为晚辈也应当每日去给母亲请安,是对长辈的尊敬,况且我也不能一直待在秋祺阁不出去呀!”
“她这哪是为我好,是折我的寿。”这句话是从喉咙里嘶吼出来的。
青黛却生出一丝难过来,他会这样难受是以为自己是因为他受的伤,却不知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孟佪。
第16章
回到孟府,这天气才变晴朗,雾白似的天空,瞧得人眼疼,空中不见鸟,却能听见鸟啼声,听得习惯就不以为然了,仿佛那是本来存在脑子里的一首曲调,寡淡的阳光从那福寿延年的窗棂里渗透进来,打在人的脸上,像一层白纸一样。
一屋子的人给老太太请安,各自寒暄着,青黛安静坐在那,犹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像那寡淡的阳光一样没有丝毫的存在感,她瞥了一眼窗棂外,那纱窗上的图案比外面的阳光还要耀眼,这屋子里的每一件用具都精巧无比,可能这个屋里头的任何一个物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包括人,但唯独她,是用点金叶子买回来的,甚至都不需要亲眼瞧瞧这个物件是什么样的,因为那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所以她是一个没有倚仗的物件儿,她的喜怒哀乐也就没有什么意义,她身后的孟磊自活都难,孟丹是个孩子,而孟佪,她悠悠叹息,他今日倒是没来。
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因着昨日里看了大夫,用了药以后好多了,但行走间还是比别人慢许多,走到一处,看到孟佪身着玄色袍子,颀长玉立的身形靠在假山上,他抬头望着天际边,模样甚是慵懒随意,园子里那多彩多姿的花团锦簇在他面前黯然失色,他转过头来,并不像之前一样嘴角始终挂着淡淡微笑,他此时唇微张,眼神澹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事情。
他这是在等她吗?那颗安安静静的心开始活跃起来,她上前两步停下,不知是该往前走,还是平常问候从他身边绕过去。
孟佪走过去,牵着她手便走到了两处假山的中间,青黛感觉心陡然间漏跳了一拍,看着两人相牵的手,一时出了神,他要做什么?
假山之间的空隙能容纳两人,两人站在那里,也还有肩宽的距离,孟佪放开她手,双眸低垂,眼皮微微上下跳动:“你腿好些了么?”
青黛也低眉垂眼不去看他,心中想着,他这样抓着她手躲在这个狭小的地方,就只是问她腿好些了么,还是要跟她说些别的,她抿抿唇,声音青嫩:“好些了的。”
“你,不害怕了吧!”孟佪抬眸凝望过去,她今日还是盘着简单的螺髻,却在发上并了一朵紫色二月兰簪子,发髻上再无别的发饰,耳垂上缀着的流苏直直垂下,下颌弧度柔美,颈脖秀丽,一身堇紫织暗花缎子衬得她稳重端庄,让人不可轻亵了去。
她这样的装扮在府里头就挺异类,哪个发髻上不是金珠银钗,偏她这样清淡,还故持稳重的穿着堇紫色的衣裳,她是在警醒着自己什么吗?她的身份,她先前被陷害的事。
青黛也抬眸,眸光如清水滑过般莹润,她摇摇头,眼眸随意一动,都透着一抹灵动色彩。
孟佪摊开手,手心是一个浅青色的玉瓶:“这药是我从扬州带回来的,对缓解摔伤挺好。”
青黛看着玉瓶,玉瓶成色极佳,仿佛在他手心投下一层青色光晕,他给她药,是出于一个什么心思?是以后想要对她好,想和她好?
他们身在这样逼仄的假山之间,青黛的脑中却愈发的空荡起来,他要和自己好,那么扪心自问,她愿不愿意呢?
孟磊昨日大半夜还叫了大夫,整个秋祺阁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伺候孟磊的几个丫头都默默垂着泪,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动了肝火动了心气,晚上突发的症状,他怕是真的命不久矣,生命在悬崖边上徘徊。
而老太太,老太太也迟早会去极乐世界。
而自己要不便老死在这孟府,要不就被打发出去,而出去,也不过就是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平平淡淡过一生,那人绝不会有她面前这人的那般风姿绰约。
这样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她真的愿意吗?她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吗?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或许平淡能够安稳度过一生,可她的心在跳跃,一种她压制不住的跳跃,现在这东西就摆在她面前,这药是接还是不接,自己要接下,那么他们之间就会不一样了。
与其躲着避着怕着,不如放开手去,她的手指微蜷了蜷,把他手心的玉瓶握在了自己的手心,抬眸朝他看去,他浓密的眼睫像在自己的心尖轻轻刷着,一股淡淡的欣喜沿着她眼角泄露出来,他若心中有她,若愿意守护她,想和她好,她也是愿意的,愿意去抓住他,愿意去赌一把。
孟佪心底亦是愉悦的,那样的情难自已,看着她的眼睛,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朦朦胧胧一片中,似乎什么都成了虚无,只有面前的她,和她灿若繁星的眸子。
恍惚中,他听见自己道:“不日我要去扬州,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
孟佪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先避开这一切,避开母亲给她的安排,他去了扬州,那么姜姝自会离开,他若在扬州有了自己所属的一切,若那时情况允许,或许他们之间会有一丝可能。
青黛看着手里的药,原来他给自己药,不是因为别的,是为了告别。
他们之间恍然如一场梦,就像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那样,朦朦胧胧的云里雾里的,她稀里糊涂的被人陷害,稀里糊涂的和他靠近,现又稀里糊涂的结束这一切,果真是一场大梦一场空,刚才的那些想法委实有些多余。
也许这样是最好的,可是他为何要来招惹她,若有若无的关心她,现在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离开,他终究还是在乎世俗,在乎所有的东西,因为他有他的家,他只能用逃避来面对这一切,包括他们之间这种若有若无的感情。
心里生出来一丝难过,她活该这样的担惊受怕,是她想得太美了,那样虚幻的美怎能抓住呢?她看了看手中的玉瓶,那样浅淡的颜色,却在她心中划上了浓重的一笔,像破了一个口子,这个口子提醒着她,自己太异想天开了,痴思妄想,把玉瓶放到了他手心,澹然道:“三弟,二爷给我请了大夫,吃的药喝的药都有了,这药,三弟留着吧。”
他看着她眼底的光晕淡去,他手里的药仿佛留有她的体温,那丝体温像丝线一样缠上了他的心头,郁郁的闷闷的,他拿着手的药是那样的重,宛若一个女子的终身托付,但他们之间,能约定终身吗?
她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原来这是她沉思或者不那么愉悦的时候,他眼看着她走过了自己的身旁,他抬眸,忽地把她牵了过来,将她按在假山上。
青黛心中一惊,抬眸望向他,他的睫毛似乎要刷到她脸上来,他们隔的那样近,他又要做什么?手指微微攥紧衣袖,连呼吸都变得薄弱起来。
孟佪转过头,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形之下,颊边扫过她耳环上的流苏,冰凉冰凉的。
青黛刚想出声,忽然听到两个丫头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两人躲在这假山之间听着外面的声音,她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见不得光。
心里头是失落,是彷徨,是灰白的,她慢慢地往前走,像具孤魂野鬼一样没有着落点的往前走。
走到秋祺阁,含秋说二爷叫她,她又踏着步子走到了屋里,今日屋里的药味浓了许多,那种苦苦的味道仿佛绕进了心口,孟磊坐在轮椅上,整个人似乎又萎缩了,那高高凸起的颧骨乍一看有些毛骨悚然,骨是骨,皮是皮,那灵魂似乎马上要从他身子里飞出去了一般,不再受这副身躯的桎梏。
孟磊强打起精神,道:“昨日用了药,腿好些了么。”
青黛笑着点点头:“二爷昨日也请了大夫,今日应该好好休息,别强撑着身子才是。”
“能撑一会是一会了,多见见阳光心里头总是好的。”孟佪看着外头五彩交织的颜色,没有焦距的看着其中一点。
青黛看着他,映着外头景色,他周身就更显苍白了。同样是孟府的公子,一个只能蜷缩在轮椅上,一个却是那样的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