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①,此生知己难寻,他却在这芸芸众生里遇到了一知己,阿静的文韬武韬,标新竖异,是那样的举止不凡,可以说他们两人是臭味相投,臭味相投极了。
孟佪也能看出来这个人绝非普通之人,或许是那混迹于官场之中的人,可是还能保有这样的倜傥不群,这是最让他觉得不俗的地方。
阿静今夜问了他一句话:“以你这样的才能,怎不去考取功名,为国效力。”
他当时沉默下来了,想到了大哥,他只是怕,怕像大哥那样,听从了父母亲的安排,做一个行尸走肉的人,得不到心中的那份自在。若考取功名,势必得一直按照父母亲的安排来,活得非常没有自我,可能他就是那一个想法另类的人,非常怕有人来束缚他心中一丝一毫。
也许是因为大哥死时的惨状一直映在他脑海之中,有时候他就会想,他自己或许会成为下一个大哥。
他当时回道:“也许洒脱豪放和与众不同之间,我更在意前者。”
阿静澹澹而笑:“你可知这两者兼可得,男儿志在四方,别把你本身的雄心壮志掩埋起来,男儿天生就是一匹野马,你若不放荡自己闲云野鹤,多少百姓能得到益处。”
孟佪对着空旷的山野长长的叹出一声气来,阿静的话仿佛还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像唐僧念经一般。不管怎样,都让他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和看法。
继续朝前走,月色莹莹,山里头寂静无声,阿静的禅房是在山的末端处,俨然似他的名字一般,阿静阿静,也许是想要这山里头的寂静,也许是想要寻求一个心灵上的宁静。
“呱嗒”一声,似是风吹开门的声响,抬眼望去,熟悉的身影又那样映在了他的眼底,像是一弯新月倒映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悠悠又幽幽。
今日的她三千青丝垂于腰际,发上随意挽了个髻,一件浅青色的淡雅长裙垂至脚踝,眉目清美,神态清然,她走出禅房背向他,将两扇雕花门轻轻关上,三千青丝漂浮起,他宛若闻到了她身上淡淡幽冷的清香,又那样清冽的让他为之一振。
“你怎在这?”孟佪出声询问,沉稳有力的声音似是回荡在山野间,让人听的有些不太真切。
青黛闻声又惊又喜,回过头来,脚下一个没留神,脚跪着向前扑了去,本就跪了一天的膝盖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幸好他扶住了她的上半身,才不至于整个身子匍匐于地。
但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传来,真正的锥心刺骨,疼到她想大叫出声,碍于身旁有人,只得紧紧咬着唇瓣,双手揉着膝盖头。
“怎么样,你没事吧!”孟佪看着她霎然惨白的脸色,心里的自责由然而来:“都怪我,不该忽然出声,害你摔了一跤。”
好一会才缓过这阵疼意,青黛松开了唇瓣,轻声低语:“不怪你,是我自己没注意。”
本来也不怪他,是因为跪着抄写了一日的经文,猛然间站起来,不摔一跤才是怪事,也许她应该多坐一会的,可外面漆黑如墨的天色让她有些害怕,不想一个人待在这小小的禅房里,但又想早早将经文抄写完,她试着站起来,腿脚忽然使不上来力气,她抬头看向他:“你能不能扶我起来,我好像扭到了脚。”
“自然。”孟佪一手环着她腰,一手让她扶着使力站了起来。
青黛也想自己走,此时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两人默契而沉默的向那边的禅房走去。
孟佪看了眼身后的禅房问道:“你怎么一人在此?”
“这里僻静,故而在此抄写经文。”青黛一瘸一拐,大部分的重量几乎是倚在他身上。
“此时应也有亥时了,何须抄写到这般晚呢?”孟佪不太赞成女子走夜路。
“待在禅房里也是无事,所以就在这里误了时辰。”青黛道。
孟佪淡淡瞟了一眼她:“你是为谁抄写经文,还是为祈福?”
“是为二爷。”青黛道。
孟佪想起那日早晨母亲单独把她留下,大概是因为这事吧:“是母亲让你抄写的罢,其实老人家比较爱迷信,你不需要那般较真,每日抄写几个时辰即可,刚才是脚坐麻了吗?”
青黛不置可否,哪里是坐麻了,是跪麻跪疼了:“母亲是疼儿之心,而我与母亲一样,也很心疼二爷,看着他每日无神呆坐在那,想着能为他做点什么,也是好的,我心甘情愿想要为他做点什么,二爷待我极好,可我能力尚缺,无以为报,只能如此。”
女人生而在世,能有个安荣之所不易,能有个让人安心的安荣之所更是不易。刚到孟府那日,青黛是怕的,怕他所嫁之人不仅身体残缺,连心也是残缺不堪,对她做一些疯狂的举动,甚至想到了会不会挨骂,会不会挨打,但这些都没有,孟磊是一个极其斯文的人,又极其自怜自哀,如何不让人怜惜一些,又如何不让人感恩。
孟佪环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的颤栗了一下,他怀里的这个女子是他的二嫂,他从不知一个女子的腰身会这样软,如蛇似的紧紧环着他的手臂。上一瞬心里还隐隐雀跃着能扶她一把,下一瞬却隐隐鄙夷起自己这种龌龊的心思。
他再怎么不羁,那毕竟是他二哥,想必二哥待他也是极好的,也是极喜爱她的,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在身旁,有几个男子没有想法的,又怎会对她不好。
身边全是她的味道,那淡淡的梅花香,淡淡的浸入了他的肺腑,却像五石散一样让他入了迷。
两人之间的沉默使得气氛有一丝丝的暧昧,毕竟一男一女,又都存着别样心思,青黛缓缓呼吸着,他的味道环绕着缠绕着她,她躲无可无,干脆就不去管它,让它留在自己的胸口,让它萦纡。
膝盖上时不时传来一阵的疼痛,青黛忽然道:“我今日终于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的含义了。”
孟佪疑惑瞥她,只见她眸中闪着流光似的灵动色彩。
“若我不懂得读书习字,那今日就不用抄写这经书,也不会摔这一跤了,那不就是福德吗?”青黛说着自顾自的笑了。
孟佪却没有笑,只深深瞅了一眼她,就不去看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那双眼眸如流光溢彩,熠熠闪烁,灼人灼心。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禅房,青黛停下步子,道:“多谢三弟,我好多了,自己能走回去。”
说着青黛松开了他的手,独自往前走,孟佪看着她一瘸一拐的单薄身影,重新从后扶住了她,道:“还是我扶你回去吧!若有人瞧见,也不碍事,你这脚伤的这般严重,若别人只瞧见了我们相扶的手,而没有瞧见你受伤的脚,那也随他们去,而且你还是因为我摔的跤,不送你回去,我这心里也不好过。”
“随他们去”,青黛呆呆的,随着他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口,她进了屋里,看着房门外他的袍角即将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门外的孟佪忽然出声:“等等。”
青黛眉骨间微跳,凝眸望过去。
“你屋里有药么?”孟佪问道。
青黛抿了抿唇,只觉得嗓子有些干涩,想了想,含秋好像塞给过她一瓶药,说去山上万一要是磕着碰着了,也好有个防身的药。她当时便想,也许含秋是出于那枚玉簪子才对自己关心起来,但总归是好的。
但此时她面前的那张脸,脸上的关心那样的真挚,他的心思那样的细腻,让人毫无防备的,就像他忽然叫住她,只是问她有没有药一样,心里微微的动容了,一个人或许有一天能拒绝金银财物,但永远拒绝不了一个对你细心关怀的人。
青黛含笑的轻轻点点头,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门外,她这才把门紧紧关上,疲软的坐到了床上,将裙和裤角慢慢的撩了起来,丝丝的疼意随之冒了上来,两个膝盖头又肿又青,都摔破了皮,难怪疼的那样钻心。
她拿出茶色的葫芦药瓶,把药膏轻轻抹在了擦伤的地方和肿起来的地方,药膏的药效是极好的,原先那种火辣辣的疼被冰凉之意取代,虽然还有一丝冰火两重天的刺痛感,但总算好了些。
青黛看着惨不忍睹的膝盖头,微叹一声,在床上躺了下来,或许她的价值就是抄写经文,这就是她存在于孟府的价值。
可是那种身体上的疼痛会潜移默化到她心里,让她觉得自己是那样一个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人,可随意对待,可有可无的人。
而她也确实是这样的人,可又有谁不希望被重视,被捧在手心里疼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住①:相传伯牙善弹琴,钟子期善听琴。伯牙弹到志在高山的曲调时,钟子期就说“峨峨兮若泰山”;弹到志在流水的曲调时,钟子期又说“洋洋兮若江河”。钟子期死后,伯牙不再弹琴,以为没有人能像钟子期那样懂得自己的音志。后遂以“知音”比喻对自己非常了解的人;知己朋友:你真是我的知音。
资料来自百度
第13章
次日,下起了小雨,山里头雾蒙蒙一片,像被蒙上了一层白纱,让人瞧不真切,就像人心隔着肚皮,永远不知那人肚里绕着几道弯弯肠子。
青黛早上起来,膝盖头还是疼,虽没有摔下去时那一瞬间尖锐般的疼痛了,但不能碰,碰上去也是极疼,一瘸一拐的来到了老太太的屋里,请安的几人都来了,孟佪却没来。
青黛想起昨晚上,他那关切的神情,心里头微微一暖,昨晚上她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睡着,先是梦到自己跪在那抄写经文,然后便梦到了他,梦里头便只剩下他那双眼,她从来都不知道,他那双眼睛会那样清晰的烙印在她心中。
那是一双内双眼,但并不会小,卧蚕很明显,当他专注看着她时,眼睛就会圆润而温柔,而当他微仰面,眼微微垂下时,又显得眼很细长。
以前或许不那么确定,但此时此刻,她微微能确定,也许自己在他眼里是不一样的,经过这么些天的接触,他并不是一个随便和丫头或者哪个人随意闲聊的人,他身上总有一种气质,这种气质说不出来是什么,就像他有时候明明是笑着和她说话,但她总感觉他的笑容有些远,可能因为他的身份,可能在人的潜意识里,这样的人是高不可攀的。
沉思中,娇软的声音传入了自己的耳朵里:“听闻孟二嫂嫂昨日为孟二哥抄写了经文,孟二哥娶了这样贤惠的妻子,当真是好福气。”
青黛闻言看过去,只见那位姜小姐正一脸笑容看着她,她妆容精致,笑得也灿烂,但她总觉得这笑容底下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意味,像是不怀好意。
青黛道:“这是妾身本应该做的。”
姜姝道:“孟二嫂嫂就是心地善良,这世间哪有什么该做,哪有什么不该做,只有人想不想做,孟二嫂嫂你说对否?”
听到这话,青黛心里头微漾,这人话里似有话,今日忽然无源头的找她闲扯,不由会让人多想几分。
老太太坐在那说话了:“今日大家就不用去佛堂听经了,在这里安心住几日便打道回府,想必你们这些年轻人也是不太习惯这寺庙里头的清静罢,行了,都散了吧,老婆子我今日还要去灵净大师那。”
说罢又朝青黛道:“你先留下。”
青黛又留了下来,待他们都走后,老太太问:“经文抄的怎样了?”
“还有两日应当便能抄写完。”青黛道。
老太太满意的点点头:“辛苦不?”
青黛摇摇头:“回母亲,不辛苦。”
老太太似是感叹道:“不辛苦那是假的,我那时候刚嫁到孟家来时,因是商贾之家出身,就低官家一头,这伺候起公婆来呀!一整天都不带坐的。”
老太太让林氏拿了些首饰过来,对青黛道:“这些你拿着吧。”
青黛正要推迟,林氏将盒子塞到了她怀里。
老太太道:“行了,拿着吧,你好好抄完经文,老婆子我念着你这个好。”
青黛看着主仆两走了出去,她拿着首饰盒,撑着绿油纸伞朝那间禅房走去,雨点打在伞上,滴滴答答像落在人的心尖上。
青黛一整天都在抄写经文,跪坐在乌漆木的书案旁,期间老太太差人送了些斋饭来,或也是来监视她是坐着抄还是跪着抄。
一日又那样的过去了,这经文也抄写了三分之二,若不是因为要跪着,或许这一本经文都抄完了也说不定。
青黛此时还待在小小的禅房里,可能是因为下雨,纱窗外一片漆黑,比昨日里还要漆黑,只听见那噼里啪啦的雨声,似乎还有风声。
把经文合上,坐在了蒲团之上,这蒲团久经年月,变成了扁扁的一团,坐在上面似乎都能感觉到冰冷冷的青砖地面。
她将膝盖头伸直,双臂搭在书案之上,头轻轻伏于手臂之上,一头乌黑的青丝自然垂了下来,一滴泪就这样砸在了手背上,滚烫滚烫的,或是因为整个下半身那火烧火燎的疼痛,或只是因为想哭那么一会而已。
恍惚中,青黛听到外面似乎有人在敲门,她慌忙的擦掉了脸上的泪水,耳朵竖起,这次确确实实听到了敲门声,便朝外道:“是谁?”
孟佪在外边推开了门,带着一股凉意走了进来:“我从那边走来,见你这屋子里的烛火还没熄灭,想着你定还在抄写经文。”
卷进来的风刮得烛火忽明忽暗,青黛笑道:“刚放下笔,想着先歇一歇再走,且这外头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我想着歇一会子,雨或许会小一点。”
孟佪见她眼中如昨日那般闪动着盈盈光点,他昨日里就没有瞧错,那笑容底下藏着一点心酸,尽管那笑容很是明媚,她坐在那小小的一团似乎略显单薄了些,心里倏然划过一丝心疼,他问道:“你腿好些了么?”
青黛点点头:“涂了药自是好些了的,只不过今日坐太久,似乎又疼了一些。”
孟佪看着她:“那你能走么?”
青黛摇摇头:“你能扶我一把吗?”
孟佪默不作声的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两人还像昨日那般走了出去,只不过今日孟佪一手拿伞,一手扶着她,而青黛手拿提灯。
走着走着,一滴泪又猛然砸了下来,孟佪看得清晰,便朝她看过去,却见她仰面而笑:“这伞似乎有些漏雨,改日里该换一把了。”
孟佪将目光收回:“经文是不是很难抄,要不剩下的那些我帮你抄了吧。”
“没有很难抄,今日幸好有三弟在,不然这乌漆嘛黑的,又下着这么大的雨,我可能还真不敢回那边禅房去,想着就在这禅房里过一晚算了,只不过实在太麻烦三弟了。”青黛道。
“有何麻烦的,也是顺路的事。”孟佪说着看向她的膝盖,按理说就算是摔上一跤,也不应该如此严重,难道是女子天生就弱一些,见她走得这样难,真想抱她回去,若她只是个普通的丫头倒好了。
青黛能够感觉到他强而有力的臂膀规规矩矩的扶着她,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那一丝不一样,心里头就开始胡思乱想,也因着这点不一样,她心中生了那么一丝的别样滋味,不自觉朝他瞥过去,看到他凸起的喉结,再往上,是他刚毅的下颚轮廓,然后是他那张非常有弧度的唇,唇边似有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