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岚想了想,才斟酌着字眼答道:“其实我在宁县和夏大人接触并不多——”李岚说的是实话,他当时已是大理寺评事,南风还是个县里的师爷,虽同是莫等小官,但小官也有级别,而且京官与地方官又有差别,他当时在宁县由县令全程陪同,和夏南风接触不算多。
李岚的纠结,裴述看在眼里,有些不快,淡淡地:“不必有顾虑,我想听真话。”
看来打太极是不行了,李岚知道裴述的性子,又斟酌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和夏大人虽然接触不多,但在宁县也听了不少夏大人的传闻,有些听起来匪夷所思,这位夏大人,有很多偏才,据说她过目不忘,听觉、嗅觉都较常人敏锐,而且运气特别好。”
“运气特别好,怎么说?”裴述觉得运气特别好,也能成为一个人的标签,甚是古怪。
“宁县县衙的人都说,夏大人破案子,都靠的是运气,就拿我当初去宁县的案子,就是少女连环杀人那桩案子,凶手凶残又狡诈,加之武艺高强,我们追踪了许久,但每次都被他逃脱,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凶手是故意留下线索让我们找到他,在宁县的那次也是,我们赶到他居住过的客栈时,他又是刚刚离开,我们搜遍了整个客栈,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凶手在墙上故意留下的蓝莲花图案。
杀了人,不急着离开现场,还有心思在墙上画图,这凶手嚣张到了何等地步。李岚脑中掠过绘在墙上的那朵蓝莲花,妖娆绰约,初看很美,但一联想到连续被杀的少女,禁不住不寒而栗。
李岚克制住胸中涌起的那种不舒适感,继续往下说:“那天夏大人到得有点晚,一来就吵着要水喝,没人理她,她就自己去厨房找水,却不想她在厨房的残羹冷炙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的香料芫荽,这种香料在南越很少见,因为气味特别,南越很少有人在菜中放这种香料,更何况是在客栈,问了客栈的厨子,厨子果然说他们从来不用这种香料,我们又对客栈的客人逐一盘问,最后确定是凶手带来的,案件自此找到了突破口,大家围绕这种香料开展调查,之前我们都是被凶手带着跑,但自此我们提前布控,提前埋伏,最终将凶手抓住绳之以法。因为香料是整个案件的突破口,所以宁县的人都说是夏大人破的案,我们也没有反驳,但认真算起来,还真不能说就是夏大人破的案,只能说夏大人的运气真是不错——”
李岚抬头看了眼裴述,却见他眉头微皱,手不自觉地轻轻叩击着书案,良久才低声叹道:“你觉得是运气还是实力?”
李岚一时不知道该给怎样的答案,也不知道裴述想听怎样的答案,其实他内心深处觉得运气的成分居多,但还真不好这样回答,思索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到底是运气还是实力,还真是很难说,不过宁县衙署里的人私底下说起夏大人,说她有一种能力,总能不经意间发现一些关键的线索,把案件引向正确的方向,不过蓝莲花案件后,夏大人声名鹊起,再也没人敢说什么运气之类的话了,只知道她后来又连破几桩大案,具体是怎么破的,倒是没怎么听说。”
裴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李岚看他表情,并没有生气,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裴述又问了些公务上的事情,便挥手让他离开,不过李岚没走两步又被叫住了:“李大人,夏大人初来乍到,但她到底是大理寺的人,不要太过了。”
李岚应了声是,出了门后便仔细琢磨裴述的话,不要太过了,意思是只要不过就可以?
夏南风,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罗。
第3章
南风觉得初九人真好。
他按着裴述的安排,领着自己办好了手续,领好官服腰牌,又领着自己在大理寺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介绍了很多同僚与她认识,最后又带她去了她办公的地方。
很宽敞的房间,还有一个会客的小间,和自己在宁县那个狭小的蜗居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南风觉得万分满足。
初九见南风满意,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要告辞,南方忙叫住他,南风眼下最着急的事是租房子,她叫住初九自然是询问附近租房的情况,这事对初九来说很是简单,大理寺不远的桂花巷几乎就是大理寺的宿舍,很多大理寺的官员都住在那里,初九有个相熟的牙人春九娘,为人极是爽利,大理寺同僚的房子,多半是通过她租的。
初九很自然地将春九娘介绍给了南风,南风立刻心急火燎地要去看房,初九想着好人做到底,便找了个衙役去找春九娘,约了半个时辰后桂花巷碰头,待南风收拾妥当,亲自陪着南风去看房。
初时一切都很顺利,两个女人一见面就看对了眼,聊得很是畅快,大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春九娘领着南风看了几套房,南风对住的并不讲究,只觉得每套都好,格局好,家具好,地段最好,离开大理寺近,想着之前在宁县要穿越大半个县城去衙门,南风对这些房子满意得不得了。南风最终选了最小的那套,小的房子自然便宜,而且家具齐全,当天就可以搬进来,对南风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南风是个爽利人,既然看中了,立刻拍板签约,此时其乐融融,不过好气氛在春九娘报出租金价格后戛然而止。
三十两,一套小房子一个月的租金居然要三十两,这在宁县,可是一年的房租了。虽然对京城的物价有了心理准备,但在听到三十两租金后,南风还是惊鄂地张大了嘴巴:“这么贵啊,怎么这么贵?”
春九娘误会了,立时不高兴了:“我春九娘做生意最是光明磊落,从不虚报价格做骗人的勾当,你要就是三十两,一分不能少,不要拉倒。”
“怎么就一分不能少了,买东西还不兴还个价?”南风也不乐意了:“我还就要了,你不做自有别人做。”
“对不起,这里的房子我独家代理,你想要房子,就得和我谈,不对,是没得谈,三十两银子,你爱要不要。”
南风用眼神咨询初九,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并没有放软语气,反而更加强硬起来:“没得谈也得谈,你不和我谈也可以,从现在开始,我就派人盯着你,我就不信,你就没有点不可告人的事情,我告诉你,我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不信你可以试试。”
这话一出口,初九就知道要糟,果然,春九娘暴跳如雷:“老娘还真不受人威胁,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样!你一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居然敢威胁我,也不打听打听,我春九娘可不是好惹的。”
初九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现在剑拔弩张的样子,闹到这一步,他这个介绍人真是里外不是人。夏南风在宁县左右逢源,还能连跳几级升至大理寺丞,肯定不是个善茬,春九娘和她作对,只怕落不下好,原本想给春九娘介绍个买卖,现在反倒是帮了个倒忙。
初九知道春九娘的个性,不好劝,于是先劝南风:“夏大人,我看这样,咱们这么耗着也没啥意思,附近还有几处,地段也好,价格还实惠,我带您去那里看看?”
“不要”南风也是个犟的:“我就看中这里的房子了,我就要这里,哪也不去。”
南风说得斩钉截铁,看起来是没得劝了,初九转而劝春九娘:“九娘,你看,夏大人好歹是大理寺丞,六品的官呢,你就稍微降一点价——”
“我呸”春九娘啐了一口:“她只是个大理寺丞,裴大人是大理寺少卿,正三品呢,也没见人家仗势压人,我说多少人家就付多少,有些人吧,官不大,吃相倒是难看——”
南风听到裴大人三个字后,眼睛一亮:“难道裴大人也住在这里?”
“骗你干嘛?”春九娘没好气:“桂花巷最里面的那套就是,你之前看的第一套就紧挨着裴大人的房子。”
“春姐姐”,初九眼见着刚刚还很彪悍的夏南风,突然转了画风,那一声甜腻腻的春姐姐,惊得初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春九娘明显不吃这一套,冷冰冰的:“裴大人旁边的那套房,五十两,也是一分不能少,你想清楚。”
初九知道春九娘并未借机加价,裴少卿旁边的那套房,花园大了不少,房间更是多了三个,家具看着就很上档次,而且新装的地龙,五十两绝对是物有所值。
南风脸上露出肉痛的表情,不过却是很痛快,咬着牙应道:“五十两就五十两,成交!”
春九娘倒是意外:“三十两你不肯,五十两你倒是痛快,也不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其实啊——”虽然肉痛,但总归一桩大事解决了,南风心情很好:“我的个性就是一定要占点便宜,不占点便宜,心里就过不去,其实大部分人有这样的心理,不过我比较严重。”
南风这般坦白,说得春九娘一愣,脸色也缓和下来,剩下的事情很顺利,春九娘回去拟定契约,两人约好下午去衙门办手续,再告别时两人又回到初见面时的情形,气氛轻松愉悦。
春九娘要走时,南风让她稍等,背转身子,初九眼尖,看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袋,又在锦袋中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样东西后,将锦袋放回袖中,这才转身,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春九娘的手中。
九娘一看,是一颗粉色的珍珠,个头并不大,不过看着光泽莹润,品相不错,南风笑道:“这是我们宁县的特产,刚才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也亏得您,总算是治好了这爱占小便宜的毛病,这就当您治病的诊金,请您一定收下。”
春九娘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看着手中温润莹泽的珍珠,想了想,便握在手中,冲南风扬了扬手,笑道:“妹妹是个痛快人,珍珠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姐姐手上一时也没有趁手的礼物,等寻到了,自给妹妹送来。”
南风也不客气,笑眯眯地应道:“不急不急。”
初九看着两人依依道别,觉得女人真是奇怪,前一刻还喊打喊杀,下一刻居然惺惺相惜了,还好自己当时没有偏帮哪个,否则现在只怕要被两人同仇敌忾了。
送走了春九娘,南风笑眯眯地看着初九,初九被他看得直发毛,然后,南风缓缓地伸出手,摊开掌心,赫然又是一颗珍珠。
见初九没有反应,南风将手又朝初九的方向伸了伸,示意初九拿着:“九爷,拿着,送你的。”
初九本能地觉得夏南风的东西不好拿,连忙摆手:“无功不受禄——”
“怎么叫无功不受禄呢,你介绍春姐姐给我认识,我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么满意的房子,你帮了我大忙了——”见初九还在犹豫,撇了撇嘴:“这珍珠现在很便宜,算不得受贿,收下吧,大男人怎么这么墨迹?”
初九很久以后,才明白夏南风为什么要强调珍珠现在很便宜,因为几个月后,长公主戴着珍珠头面开了赏花宴,艳压群芳,宁县的淡水珍珠就此出了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珍珠的价格生生地翻了数十倍。
如果是几个月后夏南风送自己珍珠,初九是决计不敢收的,实在是太烫手了,不过这时的初九,怀揣着珍珠,全无感觉,坦坦荡荡地去见了顶头上司裴述。
初九一回到大理寺,就主动去见裴述,将自己陪夏南风去找房子的事说了一遍,特别是夏南风和春九娘的事情,绘声绘色说得极是仔细。裴述静静地听着,并不做声,直到初九讲得口干舌燥,再无新的内容,裴述才淡淡地开口:“你怎么看?”
初九挠了挠头,有些为难,虽然和夏南风待了大半天,但夏南风到底是什么个性还是雾里看花,完全看不清楚,说她在自己面前装疯卖傻也可以,说她率性自然流露也行,初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为难过。
“罢了”裴述不再为难下属:“半天的时间让你看清她,只怕也是为难你了,看不透也是好事,总比完全没有城府要好。”
“这是怎么说?”初九有些不明白。
“初九,我最担心的是——”裴述的视线停留在墙上的一幅字画上,一动不动,初九也不敢动,良久才听裴述低声叹道:“我不怕她是谁的人,也不担心她的后台是谁,我只担心她之前的所作所为是假的,是人为堆砌出来的,那就不好了,我不好,她也不好。”
初九知道裴述的无奈,这些年大理寺卿年老多病,待在衙署的时间并不多,大理寺真正主事的是少卿裴述,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正三品的大员,看着光鲜,却也危机重重。
南越建国不过二十余年,民风彪悍,且经历过战争的洗礼与摧残,加之法制建设不完善,犯罪率一直居高不下。大理寺作为刑罚审判的最高机关,除了断案,还承担着部分捉拿凶手的职责。而大理寺的官员,这方面的人才确实不多,大部分是科举出身,熟悉法律条文,定罪是强项,但捉拿凶手,实在有些差强人意。这些年,这种矛盾益发凸显,大理寺实在是太缺人了,所以在听说宁县有个断案高手,他原本也有心接触一下,如果真的有才就挖到大理寺来。不过未及他动手,她的调令就放在了自己的书案上。裴述没有去盘算夏南风背后的势力,能运作到这般地步的,总归不过那几个。其实提拔夏南风,没有裴述的首肯,就算她背后的势力再有能耐,也是不行的,裴述权衡了许久的利弊,终于默许了这次调动,他太需要一个断案高手了,这种渴望,让他摒弃了一切的顾忌,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确定,自己的这次决定是对还是错,到了他这个位置,只要走错一步,也许就是万劫不复。
“初九——”裴述沉吟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想把你调去夏南风身边,你意下如何?”
“一切听大人安排”初九想也不想:“属下一定把夏南风看牢,她翻不了天。”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述摆了摆手:“你不能一辈子都跟在我身边做个长随,我考虑了良久,如果夏南风真是个有本事的,你跟在她身边,早晚都能出头,比待在我身边有前途。”
“大人——”初九真的感动了,少卿大人一直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只有他这个自小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个男人其实体贴,善解人意,很温暖。
“不过——”裴述阻止了初九的情绪泛滥:“不是现在,先看看吧,如果夏南风真的有本事,你再跟她也不迟。”
初九自然明白裴述的意思,夏南风这个外来者,破格上位,破坏的是大理寺长久以来的规矩,更阻了很多人的升迁之路,更何况她是个女人,被一个女人压在头上,对很多男人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事情,可以说,夏南风已经成为了大理寺上下的头号公敌,加之裴述的意思是放任不管,夏南风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先看看,不急着跟夏南风,这是裴述对自己的保护。
初九想了想,摇了摇头:“属下还是现在就过去吧,夏南风现在人单势孤,急需要扶持,等她站稳了脚跟再过去,意义就不一样了,现在过去,是雪中送碳,以后过去,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