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录这话,明着讽刺暗戳戳的威胁,南风坦然一笑:“夏某还真有点小心思,大理寺的每个案件均要由五位大理寺丞一同署名,既然我已经入了大理寺,按理这案子我也要署名的,原本呢,我觉得署名没什么要紧,不就是画个押盖个章吗,不过徐大人和我详细讲解了署名的重要性及要承担的责任,真是把我吓了一跳啊,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特别胆小,这胆小的人就特别怕出事,为了不出事,我只能调取卷宗,了解这个案件,只有这样署名的时候才能不手抖,就算是少卿大人主审的案件,但凡要我署名,我也是要这么做的,所以这跟信不信任田大人的能力没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个性和习惯,像田大人这种胆大不羁的人,是很难理解我这种生性怯懦的人的想法的,我不求田大人理解,只望田大人宽容。”
田录大概低估了南风的战斗力,南风的语速很快,他年纪大了,反应慢,南风说完很久才明白南风的意思,气得连胡子都在颤抖,却偏偏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仓促间只吐出几个字:“夏大人是一定要跟我作对?”
“田大人何出此言?”南风一脸吃惊:“我怎么是跟你作对呢?如果我认真断案,是跟你作对,那我真的无话可说了。”
“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田录简直出离愤怒了,这个夏南风,怎么就这么难缠,难得反应奇快,反击得让人措手不及。
不过田录到底是老江湖,很快反应了过来,压了压起来的情绪,放缓了语气:“夏大人,我绝无阻扰你认真判定案件的意思,只是这案子特殊,你也知南安王难缠,朝廷必须要尽快给他一个交代,所以这案子,越快解决越好,所以,夏大人还是不要介入太深才好。”
“田大人——”南风举手发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介入太深,我要做的不过是对得起我签下的名字。”
田录冷哼了一声,知道自己今天的目的不可能达成了,也没有必要留下来虚伪以蛇了,原本要留下几句狠话,可看夏南风,是个脸皮厚的,狠话对她没什么用,无需浪费口舌,倒不如说些实际的:“那好,夏大人也知道这个案件紧急,后天就是署名的最后期限,希望夏大人准备好,不要拖延案件的进程。”
“田大人放心,我绝对不会拖延一点时间。”南风脸上虽然笑如春风,心中却是暗暗着急,如意案如此复杂,原本还想多争取几天时间,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不过好消息是自己可以名正言顺介入了,总算可以大展身手了。
田录拂袖而去,甚至都没有跟裴述打招呼,不过裴述心里却是暗爽,这个老匹夫,借着资历老,对自己多有不敬,难得今天能看到他吃瘪的样子,还是很爽的。裴述看向南风的目光也温和起来:“如意案,田大人认为是萧肃是主谋,你怎么看?”
“我刚刚才看了卷宗,对案情还不是完全了解——”见裴述不悦,南风连忙转了话锋:“其实个人认为,虽然看起来萧肃是最有嫌疑的,但也因为嫌疑太明确,我反而觉得他不太可能是凶手,一来萧肃在羽林卫,虽然暂时有了点挫折,但以他的年纪,升到今天的职位,说明他本身是有能力的,遭遇一些挫折未必是坏事,一个大有前途的年轻军官,居然去偷朝廷送给南安王的如意,他不会不知道一旦如意被偷,他是第一嫌疑人,如果他找了方法洗脱自己的嫌疑,我反倒要怀疑他了,但他现在被确认为罪犯,我反倒觉得可以暂且将他从疑犯的名单总中删除了。”
南风说得有些拗口,不过裴述立刻就明白了,虽然觉得南风说得颇有道理,但还是反驳道:“也许他知道断案的人会这么想,反其道而行之呢,你看,你不就因此将他从嫌疑人的名单中排除了吗?”
“但如意被窃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会进入大理寺啊,作为羽林卫,他对大理寺应该很了解,以这个案件的严重程度,他肯定知道这个案件多半会交给田大人,田大人的风格他应该了解,多半会判定他有罪,哪怕没有确凿的证据,为了给南安王一个交代,也会判定他有罪,以田大人的资历,其余寺丞应该也不会反对,虽然我可能是个变数,但他策划时根本不知道,所以——”
这话听着极不舒服,就好像说大理寺都是田录一般刚愎自用的糊涂蛋,包括他这个少卿大人。裴述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南风也知道自己这话有点过了,真话总是让人不痛快啊。
南风连忙转移话题:“我想问一下,如意找到没有?”
裴述摇头:“没有找到,萧肃并不承认自己偷了如意,搜了所有的地方,包括搜身,却还是没有找到。”
南风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这就是我认为萧肃可能不是罪犯的第二个原因,如意并没有找到,那么到哪里去了?按照逻辑推断,萧肃根本没有时间处理赃物,没找到如意,是不是可以间接证明萧肃不是凶手?”
裴述不得不承认,南风的推断有些道理,这也是他之前一直没有同意田录尽早结案的原因,但现在,时间不容许在拖下去了,必须要早点下决定。
南风看出了裴述的纠结,想了想说道:“我知道大家都忌讳南安王,但大人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件事是南安王干的呢?如果我们提供了一个凶手,但南安王却知道不是,等我们把凶手定罪甚至处决后,他再把真凶摆出来,打的是谁的脸?到了那时候,大理寺可就危险了。”
裴述一惊,不由深思起来,他之前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但细想起来,以南安王的做派,并非完全不可能,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大理寺危亦,他裴述危亦。
裴述第一次很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夏南风,这是两人第二次正式见面,中间其实见过一次,南风偷溜出大理寺的时候,其实裴述是看见的,心中难免失望,却没想到,隔日夏南风便给了自己一个惊喜。
南风细心地观察着裴述的表情,打蛇随棍上,立刻道:“裴大人,既然你也认为有这种可能,是否可以将案件再延后几日,后日时间实在是太紧了,能否再延几日?”
裴述仔细考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如果一直不确定罪犯,南安王一样可以以此发难,相较而言,这种风险更大——”裴述深深地看着南风:“我最多将会商的时间从早上延至午后,如果你想给萧肃翻案,就抓住这段时间,我提醒你,你不要以为这个案子给了你一战成名的机会,就算失败也没有可失去的,田录一定会大肆宣扬,这是你的机会,同样也是你的危机,得失你考虑清楚,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毕竟是你来之前发生的案子,你不参与,也情有可原。”
“我刚才都和田老头杠上了,现在退出,我的脸往哪搁?”南风觉得裴述的建议简直是侮辱自己。
“那好”裴述也是干脆:“那你早点回去研究卷宗吧,时间紧迫,我祝你旗开得胜。”
“您就看好吧。”南风咧着嘴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裴大人,这个案子这么紧急,我人手不够,能不能拨个人给我?”
初九以为南风要的是自己,美滋滋地正要表态自己立马报到,却听南风继续说道:“我看小六人不错,小孩子机灵又仗义,能不能让他随了我?”
已迈步上前的初九又灰溜溜地退回了一步,裴述白了他一眼,对于南风的提议,他有些无法理解,作为大理寺的实际掌门人,小六下午的所作所为他是一清二楚的,正因为清楚,他才不明白南风要这个小厮作甚,难道这个小厮有自己不了解的才能?
裴述感兴趣地问:“你要小六作甚,他有什么才干让你看中了?”
“其实不是”南风很是坦白:“他下午吼了一嗓子,算是把田大人王大人得罪了,以后日子只怕不好过,但他也算是解了我的围,所以我想把他调来我这里,多少我能护着他一些,王大人他们也有些忌讳。”
裴述倒没想到是这个理由,虽然从情感上来说,他是赞赏这种行为的,但理智上并不,他忍不住提醒道:“小六这个人,我多少有些了解,做事油滑,今天会替徐长厚出头,倒是出乎我意料,他和徐长厚其实没有太深的交情,这个人没多大本事,现如今又加了多嘴多舌的毛病,如果我是你,就不用这没把握的人。”
“谢大人提醒。”南风深深鞠了一躬,裴述好心提醒自己,这个情自己一定是领的,她还真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提醒自己,能这么快让顶头上司改变观感,南风很是高兴,说话便益发地直白:“不管怎样,他今天帮了我,我也帮他一回,如果他真的有异心,在身边看着也比在放任在外面好,不过我宁愿相信,小六只是单纯地仗义执言,想帮一位同僚。”
裴述看着南风,无法判断她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到底忍不住,说道:“给你个忠告,在大理寺,心太慈,会吃亏的。”
南风笑:“我倒是觉得正好相反,正因为要面对太多的恶,所以心要慈,否则很容易蒙蔽双眼,不能公正地看待人和事,我是这么想的。”
看着巧笑倩兮的夏南风,裴述有些恍惚,这些年,自己的心是越来越冷了,总是习惯性地思考问题,或许真如夏南风所述,现在已经不能公正地看待人和事?
裴述不愿深想,也不愿意继续面对夏南风,于是点点头:“你想清楚就好,我会安排让小六跟你,你去吧,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谢大人”南风响亮地应了声,慢慢退了出去,退到门口,见初九没有跟来,不由奇怪:“初九,你怎么不来?没听我说缺人手吗?快点,别磨蹭了。”
之前还叫我九爷呢,现在就叫初九了,哼,不过不知为什么,初九心中慢慢升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小雀跃,等不自觉地随着南风跨出了门槛,才想起自己居然还没有得到裴述的应允,下意识地回头,果然裴述一脸黑线,见他望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颇有些无奈地挥了挥手。
变了心的下属,走吧走吧。
第7章
南风手下的人都到齐了。
徐长厚、初九、小六,还有一脸不情愿的谢樾。
小六一脸的惶恐,上来就要给南风磕头,南风连忙拦住他:“我最受不了这动不动就磕头作揖,你来我这里,就要守我的规矩,其他我不说,我就说两点,一是我这里不搞虚头八脑的东西,有话直说,我这人不爱揣摩人话后的意思,也揣摩不出来,第二,来了我这里,笨点没关系,可以慢慢学,但忠心是第一位的,不说对我忠心,是对咱们这个团队忠心,不认可我没有关系,但来了这个团队,就要忠于这个团队,维护团队的利益,若是谁做出有损团队的事情,那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说完又转向其他几人:“这两条对你们也是一样的,听明白了吗?”
南风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平时见惯了她嘻嘻哈哈不正经样子的几人都吓了一跳,都下意识地应了声是,声音尽是出奇地一致,南风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大家应该很清楚现在咱们团队是什么情况,不拿下这个案子,说完蛋也不为过,徐长厚,这个案子因你而起,所以你付出要比别人多,这样别人才会服气,当然,我这样说,是给你压力,但不是让你承担所有的压力,我们是一个整体,压力、荣辱、成败,共同承担,我这样说,是让你们以后在做事情的时候,尤其是涉及到整个团队的时候,想清楚,不是你自己能不能承担后果,而是整个团队能不能承担后果,如果想清楚了,那就干,整个团队都会支持你。”
南风停了停,看了看几人的脸色,放缓了语气:“这些话,不止是长厚,适用于每个人,包括我自己,我希望大家能明白我的意思,现在不明白没关系,以后总会明白的,如果一直不明白,那么大概和我的缘分也就尽了。”
徐长厚和初九很快明白了南风的意思,谢樾和小六还有点懵,南风也没给他们时间消化,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她拍了拍手:“想不明白的回去慢慢想,我们现在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如意案中,我简单分一下工,长厚、初九、还有我,咱们仨把卷宗再仔细研读一遍,把所有的疑点找出来列出来,小六,你人缘好,你去打听打听田大人他们的进展,特别是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你的任务很重要,如果打听到什么,尽快回来告诉我们。”
小六听到“你的任务很重要”几个字,便如同打了鸡血,整个人激动得无以名状,抬脚就要走,南风拉住他:“记住,侧面打听,千万别被抓住把柄,尤其是田大人王大人对你怀恨在心,你别正面出击,咱们侧面突破,明白吗?”
“明白明白”小六笑:“侧面突破侧面突破。”
见小六笑嘻嘻地跑了,而南风也没有分配自己任务的意思,谢樾急了:“我呢,我干什么?”
南风一拍脑袋:“怎么把你给忘了,有件事特别适合你——”
谢樾大喜:“什么事?”
“天色也晚了,今天估计是要熬夜了,你给大家整点吃的吧,天气也冷了,最好是热乎的,有汤汤水水的——”
话没说完,谢樾大怒:“你们研究案情,让我伺候你们吃喝拉撒,我不干——”
“那你愿意和我们一起看卷宗吗?”南风指了指几叠厚厚的卷宗:“你确定要和我们一起看卷宗?”
谢樾看着卷宗,觉得自己还没看已经脑仁疼了,不过还是不同意:“我不看卷宗,但我也不去——”
“谢樾——”南风的声音忽然变得又轻又柔,听得谢樾吓了一跳,有些惊恐地看着南风。
南风将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其实给大家准备吃的也很重要,你看,大家又累又饿,就没力气整理案情,就不能发现案子的疑点,说不定这个案件的成败就取决于你准备的吃食。”
明知南风是在鬼扯,可她的那又酥又软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悦耳的,这是大理寺丞耶,对自己说案件的成败取决于你,谢樾动摇了。
南风乘胜追击:“乖,你先去准备吃食,等咱们吃完了,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分派给你。”
初九眼睁睁地看着谢樾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准备吃食了,在心中暗竖大拇指,能把谢大公子指使得团团转,还让他乐得像个傻子一样,夏南风是头一个。见南风指使完谢樾,又转向自己,连忙摇头:“夏大人,您什么都不用说,我自己看,您忙您的。”
初九一副避之不及的表情,南风觉得莫名其妙,自己就想提醒他,他现在坐的位子暗,建议他换个亮堂点的地方,不过算了,也许他就喜欢暗的地方呢。
三人安静地看着卷宗,南风看得很仔细,哪怕是仆从的口供也未放过,不得不说,田录对这个案件还是审得极为仔细,并没有因为时间紧对细节就敷衍了事,证据很充分,逻辑也很严密,想要替萧肃翻案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