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业其实没有什么胃口,只是看到女儿满是期待的目光,不忍让她难过,便强撑着吃了半碗粥,又喝了药。
或许是药性发作,没多久就昏昏睡过去了。
白芷在旁守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用帕子往眼角摁了摁,又替白文业塞好被角,收拾碗筷轻手轻脚走出屋子。
外面天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犹如张开大口的恶兽,想要朝她扑来,让她感到惶恐窒息。
夏虫不知人的忧虑,正欢快地鸣唱,此起彼伏,不知疲倦。
这一夜,白芷睡得并不踏实,总担心自己若是睡太熟,爹爹有什么事,她不能及时过去会后悔莫及。
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没多久便会入梦,然后惊醒,一阵后怕,外衫都没来得及披就往隔壁屋跑。
一来二往,反复两三回,满身疲惫,却怎么也无法安心入眠。
鸡鸣时刻,白芷终是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衫,束好长发,开始一天的忙碌。
到白文业醒来之时,她已经将庭院打扫干净,还喂了家中三只老母鸡,做了早饭。
“爹,您醒啦?”她看到父亲醒来,整颗心暂且放了下来,杏眸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惊喜。
白文业其实醒了好一会儿了,透过房间空寥寥的窗口,看到女儿片刻不停地在院中忙碌,生病半年来,女儿瘦了整整一大圈,脸颊上的婴儿肥消失后也没再长回来。
有时候他会颓丧地想,干脆早点去了好,免得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累他的阿芷。
没有他,他的阿芷就不用这般辛苦,也不会被他拖累得婚事都挨人退了。
可转念一想,流言猛如虎,他还在世尚且如此,若他走了,人死如灯灭,那些恩恩怨怨自然也化为乌有。
又还有谁会愿意帮助已成孤女的阿芷?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一母同胞的两个兄弟,两家子都不是好相与的,这段时间,算是看清了,也没指望那两家子能照顾阿芷,他不由叹了一口气。
“爹,您怎么了?”白芷将粥端来,看到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忍着心酸安慰道:“方伯伯说,您身体正在慢慢恢复呢,再过几天就可以下地走动了,不过不能再生气了,有什么你要说出来,莫要一个人憋在心中,生闷气。”
“这气大伤身,多好的身体都能被闷坏咯。”白芷一本正经地开解,希望爹爹能乖一点,不要再理会大伯跟三叔两家。
白文业没答应,也没反对,只含笑看着女儿。温润儒雅的面庞早已变得枯瘦,眼窝凹陷,肤色暗沉发黄,没有生机。
待白文业吃饱,白芷又与他闲谈几句,收拾完碗筷,她在厨房站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往锅里添三瓢水,灶火生起,才起身往村口跑。
脚步在白二柱家门口停下,犹豫半刻,白芷还是敲响了那扇破旧的门。
“谁啊?”里面传出二柱娘的问话,以及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
“婶子,是我,阿芷。”
话音刚落,院门由内打开,露出二柱娘关切地脸庞,“阿芷怎么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没事,”白芷低下头,紧紧捏着衣角,支支吾吾问道:“二……二柱哥在不在?”
“二柱下地去了,有什么事,婶子帮你也是可以的。”白芷也是二柱娘看着长大的,自然明白她的性子,故而也没多想,就主动开口揽活。
“那二柱哥回来,麻烦婶子帮我带个话,想让他过去帮我爹擦擦身子,这天太热了。”
白芷厚着脸皮说出这句请求,脸颊憋得通红。伺候父母的事,本来应该是儿女的事,外人没义务帮忙。
可她明白,爹爹肯定不会同意她帮忙,这才舔着脸来白二柱家试试。
“若是不方便,那就……”
“嗐,你这孩子,跟你哥客气什么?让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等他回来,我就让他上你家去,你先把热水烧好。”
二柱娘回想起这些年的不容易,几乎都是白芷家帮的忙,不然她一个寡妇如何能顺利带大孩子,还成了村里的富户?
这做人哪,要讲良心,要知恩图报。
“嗯嗯,谢谢婶子。”没了顾虑,白芷眉眼舒展开来,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正要进家门,远远瞧见她的大伯和三叔,好似一大家子都往这边走来。
白芷心下一惊,没理会身后的呼叫,赶忙进院子,把院门反锁起来。
她背靠在门上,心噗通噗通直跳,手脚微微颤抖,她不知道这些所谓的亲人要来干嘛,只知晓绝对不能让人进来。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让爹爹生气了,只有村长爷爷过来,他们才会收敛些。
可村长爷爷也没空老是盯着她家,现在出不去了,又如何求助?
“王婶婶,王婶婶……”白芷朝隔壁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估摸着王大婶家中没人,不由心下一沉。
来不及多想,院门已经被拍响,传来她大伯粗犷的声音,“芷丫头,快开门,大伯来看你爹了。”
白芷没吭声,也不敢开门,不知道从哪捞了一条木棍,战战兢兢竖在身前,做防备动作。
喊了好一会儿,外面的人没了耐心,三两脚踹上门,门大幅度晃悠,显然要支撑不住了。
“咳咳咳……咳咳……”
屋内咳嗽声响起,是白文业被吵醒了,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心下有了猜测,忍不住咳嗽起来。
“爹。”白芷听到声音,连害怕都忘了,赶忙跑进来,给白文业倒了一杯水。
“二弟。”
“二哥。”
果然,那扇门根本拦不住这两家泼皮,知晓白文业命不久矣,他们连装都懒得装了。
破开院门就扯着大嗓门一路进了白文业屋子。屋子不大,一下子进来六七个人,显得很拥挤。
他们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躺在床上的白文业,和蹲在地上的白芷,压迫感极强。
“可感觉好些了?”最先开口的是白芷大伯白文金,问着关心的话,却让白芷打了个冷颤。
白文业并没有理会,又低咳了两下,其他人也都没有插嘴。
场面略显安静,白文金不以为然,他在县里大户人家做活,见过的事多了去了,此刻这种尴尬算不了什么,也仍旧挂着算计的笑脸。
“听说芷丫头被退婚了?”白文金突然变了脸,满脸关切地看看白芷,又看看白文业,装作痛心地道:“我说二弟啊!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芷丫头想想。”
“咱这十里八乡,又有几个姑娘能比我家阿芷长得标致?”说着,他的眼神在白芷脸上打转。
“就是啊!昨日我同三弟妹也跟你说了,这多好的机会,别说我们镇上的朱员外有意,就是省城的齐老爷见着了,也会说满意呢!”
白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非常讨厌大伯两口子看她的眼神。
“咳咳咳……咳咳……”白文业则冷冷地看着这群所谓至亲,看到他们丑恶的嘴脸,一口气堵在心头出不来,边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缓和一会儿,抬眼就见老三媳妇捂住鼻子,满脸嫌弃,浑身抗拒。
“阿芷,”白文业柔声唤了女儿一声,“爹与你大伯三叔有事要谈,你先出去喂鸡去吧!”
他不想让女儿听到那些个肮脏话,便不顾白芷的乞求目光,随口说了个活计,态度强硬地让她出去。
“爹……”
“出去!”
白芷心慌意乱,可爹爹不允许她留下,她也不敢忤逆,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时刻伸长了耳朵,关注屋内情况。
出了屋子,不知怎么,白芷特别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不可控的事情正在发生。
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乌压压的房间,她一咬牙,偷偷遛出家门,往村头跑去。
他们家不止一次麻烦村长爷爷了,好几回都被村长儿子拦在门外,白芷明白,村长爷爷是好人,但他的儿子不一定是。
现在除了二柱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
跑到二柱家门口,正遇上二柱娘要出门,“呦,阿芷怎么又跑过来,我正准备到地里喊二柱回来呢!”
二柱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笑盈盈地与白芷说话。
“呦,这是怎么了?”小姑娘一声不吭,眼泪哗啦啦流个不停,二柱娘心下一咯噔,不由着急道:“快说呀,哭没用,你得告诉婶子。”
“我……我大伯和三……三叔过来了,爹爹把我赶出来……不……不让我听他们谈话,肯定,肯定没有好事,婶子,我……我该怎么办,你帮帮我。”
这下二柱娘听明白了,忙让白芷去地里找白二柱,她自己则往村长家走去,白芷去可能被忽悠,她去会好很多。
白芷点点头,撒腿就跑,摔倒也没敢好疼,立马又爬起来继续跑。
见到白二柱的第一时间,她就将事情说清楚,又将二柱娘说的话交代一遍。
白二柱大骂一声,地也不锄了,背着锄头同白芷小跑回来。
一进门,就见白芷二伯三叔两家人,将站都站不稳的白文业团团围在中间,弱小无助又怒不可遏。
“爹……爹……”
白芷大哭着扑过去,将父亲扶住,心头抽痛,泪流不止。
“出去……你们出去……”白文业并没有因为白芷回来而有任何变化,他依旧维持方才的动作,指着门口,用仅剩的力气,吼出那句话:“滚,滚出去,我家不欢迎你。”
那两家人面面相觑,不为所动,白文业心头一梗,捂着胸口处,一口气上不来,直接翻白眼,晕了过去。
“爹……爹……啊……”
白文业整个人往下倒,白芷根本扶不稳,父女一同摔倒在地。
白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放声大哭起来,还是白二柱反应过来,赶紧抱起白文业入屋内。
焦急之中,正打算去隔壁村请方大夫,谁知出来看到白芷瘦小身躯挥舞着菜刀的模样。
第6章 没了家
“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要砍了你们,啊……”恨意上头,吞噬了白芷的理智,也助长了她的勇气。
她双眸猩红,举着菜刀,毫无章法地冲向那两家所谓至亲,胡乱挥舞着。
白文金一瞧侄女那疯样就知道今日成不了事,他还不想拿命与疯丫头赌,即使,他压根没把瘦小弱鸡的侄女放在眼里。
“哎呀呀,杀.人了。”
“你个疯丫头。”
显然,白文金不怕,他家里人还有老三一家还是怕的,纷纷四下躲避逃窜,没一会儿都被赶出去了。
白二柱怕白芷吃亏,怔愣过后,也捞起他带来的锄头,给白芷当后盾。
他那魁梧的身姿,可比白芷挥舞菜刀的模样有震慑力多了。
白文金那伙人也是怕了他们,没再耽搁,灰溜溜离开了。
这时,村长也被二柱娘带过来,看到人走了,没说什么,只是进屋里看看白芷他爹一眼,唉声叹气地回去了。
村长过来,又有娘亲在,白二柱没了后顾之忧,匆匆忙忙往外跑,直奔隔壁村方大夫住所,嫌方大夫年纪大跑得慢,还特意在邻村借了驴车,一路小跑回来。
村子都是建在山脚附近,道路并不平整,他们着急赶路,驱驴较急,车颠簸地厉害,方大夫叫苦不迭,倒也没阻拦。
刚用完午饭的他,只觉得当下那些饭菜都在胃里翻腾,好似要出来一般,心里早就将白芷大伯三叔骂了几十遍。
“老夫早就说过,不能生气,明知那些人是混账东西,你们怎么也不拦着点,还让他见,我看这回阎王爷不想收也要收了。”
方大夫骂骂咧咧,将白二柱这个晚辈骂得一声也不敢吭,直到入了白家村,白二柱才小心翼翼观察方大夫的脸色,叮嘱道:“方伯,您老消消气,怎么骂我都行,不过阿芷已经很难过很愧疚了,您到了家里……”
白二柱支支吾吾,也没好意思说出那些话,他们已经非常麻烦人家了,还不允许人家随心所欲说话,难免太过分了些。
可即便话未说明,那意思也再明显不过了。方大夫被他气得直吹胡子,还越想越气,“呸,老夫跟你这傻小子可不一样,不需要你叮嘱。”
“那就好就好。”白二柱完全没听出方大夫的愤怒与嘲讽,在门口下车时,还挠着脑袋傻笑。
方大夫不想再搭理他,背起药箱,快步入了院子。
可没等他入屋,就听到白芷声嘶力竭地哭喊声,“爹……爹……”
屋外两人不禁心头一咯噔,顿感不妙,匆匆忙忙入内。
只见白芷伏在白文业身上,失声痛哭,王大婶与二柱娘则一脸难过地站在床边,一只手附在白芷后背上,想安慰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借过借过。”
方大夫凝眉正色,瞧着白文业毫无生机的面庞,心中有了答案,却还是不死心把了脉,又翻眼皮又摸脖颈上的动脉。
“唉,准备后事吧!”
“方伯伯……”白芷不死心,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拽着方大夫的裤腿就好像抓到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松手,“您救救爹爹,你救救他好不好,阿芷求求您了……”
白芷双目红肿,泪珠大颗大颗掉落,只觉得心口也在不停抽痛,直哭到不能自已。
明知哭没用,方大夫也救不回她爹了,可她就是不愿意松开方大夫,王大婶与白二柱母子都忍不住偷偷抹泪,
方大夫顿时浑身僵住,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不甩开也不应答,只觉得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堵得发慌。
想他从医五十载,从五岁跟祖父认药材开始,这些年又走南闯北,不知遇到过多少生死离别的场面,每个人的反应也都不尽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