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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即将要尽了,眼看着春就要来了,木制老宅弥漫着一股森冷的陈腐之气,光线昏暗一切陈设都很老旧。
和往常一般陆芸婉去到城中的织染铺里劳作,靠着自己的技艺,裁得一手好衣,或制作精巧锦帕香囊,也挣得了一番名声,辛勤努力挣一口饭吃,也是一种荣光,也见识了许多城中的贵人,那些从前只在别人口中听得的矜贵的门阀。
偶尔也曾遣女使小仆前来问询专要请她裁衣刺绣,虽然累但是心情却很不错,比起从前的压抑来说,如今的日子虽无什么尊严可说,但也能称得上是别有一番天地。
在一片清晨的光晕之中,偶尔听闻鸟鸣之声,陆芸婉正专心致志的刺绣,一针一线行的平稳,疏密有致,这是做这一行基本工,绣的是一副锦鸾玉兰图,白色的是玉兰,五彩的是锦鸾,讲究错落精雅的布局。
忽而一阵香风传来,耳畔闻得环佩叮当之声,只见她粉白轻绸布料的衣角闪过,陆芸婉忙碌不停的手停下来了,一时犹疑的抬头,一张雅盛的脸颊落入眸中,她正凝眸看她刺绣。
织染铺的后院是她们这些缝人绣娘待的地方,客人一般若是没有特殊的事项一般不会来的,陆芸婉一时有些不安道:“贵人怎到此处腌臜之地来了,还是快些到前院去吧,自有人接待的。”
织染铺迎来了贵客的拜访,忙碌的众人都纷纷朝这一边望来,被所有人注视的滋味有些无措,面前之人仿佛对陆芸婉的绣技吸引不肯离去,直到陆芸婉再一次开口问道:“不知贵人是想要我做些什么吗?若是看上了时新的花样,或者是裁制的衣裙,不妨花上些银子,耐心等待些时间就能得到。”
她莞尔一笑:“无它,我见你绣的是辛夷一时被吸引,绣的认真仔细仿佛没有什么能打扰到你的思绪心里又存了敬佩之意,觉得你应当是具有十分纯善真挚的品格,不像我如今只是随便提笔写几个字恐怕都不能了。”
若是连写几个字都不能了,该是何等的悲伤呢,陆芸婉诧异道:“贵人是犯了什么病症不曾,怎会如此,竟然连写几个字都不能了。”
她的笑意之中掺杂着几分的无奈,只是垂眸看了看手,那手白而细腻不像有什么病症,“曾几何时,我也是极其喜欢写字读书,与人吟诗作对辩论文章的,从来没想到会落到这样一个地步的,我是何等羡慕你呢。”
“不知有什么可以帮到娘子的。”陆芸婉关怀道。
看她的衣着出身不像寻常人家,不知是哪家的女郎,听她这样说心里也有一些感慨,就停下手中的活,左右不差那一些时间了,生出一些问询的心意来。
陆芸婉凝视着谢锦珊的容颜,心道总觉得像在梦中见到过一样,就好像在看一个故人。
谢锦珊身体好像不怎么好,谈话之间时时捂住胸口,眉间有痛苦之色,“我姓谢,名锦珊,有锦繁阑珊之意。”
“便是陈郡谢氏的女郎了,久仰大名。”陆芸婉恭敬道。
只如今得见有些仰慕,只是觉得谢锦珊的神态并不骄矜,士族一贯都以此种神色为傲的,她怎的并不如此呢。
诧异于如今的谢锦珊如一株已经害了虫病的花树,外面看着虽然光鲜亮丽,但是内里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已经腐朽,不日就要完全枯死,如今只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谢锦珊明媚的笑起来:“刚刚见到小娘子,就觉得如故人一般呢,只是小娘子心性纯善,并非我这样的人可以比拟的。”
只是觉得缘妙不可言,二人都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也是一桩奇事,陆芸婉心道谢锦珊也妄自菲薄太过多了,便对谢锦珊说道:“您是这样高贵的人,太过妄自菲薄了,谢娘子这样说,实在是折煞我了。”
谢锦珊摇摇头,“我早已经声名狼藉,这样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对的,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正是如此。”
陆芸婉虽然好奇谢锦珊怎么会这样说,不敢再问,深究太过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哪家没有些腌臜事情。
“听袁王妃说,陆家娘子裁制的衣裳极好的,她可是赞不绝口,我的心里也很好奇究竟好到什么样的地步,郑太妃的生日宴就要到了,你可能为我裁一身赴宴的新衣?”谢锦珊问道。
“是我的荣幸。”陆芸婉答复道。
第27章 草木
溪水被寒烟笼罩,陆芸婉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在水渠边的石拱桥上远眺,在暗色清潭中映出她的影子。
陆芸婉凝视着那个的倒影仿佛在看一片虚无不为所动,眼中有迷惘的神色,恬静清淡的身影仿佛要融进这明净的一渠水中。
“阿婉身上穿着单薄,如今气候不暖应当多穿衣为好。”陆芸婉回首见一人言笑宴宴,崔承嘉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她。
回程之路几乎迷失在这草长莺飞之中,身影一直跟在陆芸婉身侧,亦步亦趋,各怀心事静默着,草地里一群小孩正不知道在做什么,欢声笑语的样子。
眼下暂无紧急事项,陆芸婉暂时舍弃了一些浮世杂念,小孩朝他们跑过来,脸蛋红扑扑的,“崔府君,我们一起玩呀。”
看来崔承嘉在这群小孩子眼里口碑还不错,在陆芸婉的眼睛里映出一张正在微笑的年轻脸颊,陆芸婉的心里微微一愣。
他的脸上正洋溢着一种简单纯粹的,一种近似于温柔的东西,“我就算了,二娘子要不要和他们一起?”
小孩看向陆芸婉问道:“一起玩?”
没等陆芸婉回答,小孩子精力旺盛,拉住陆芸婉的手就朝前跑去,“我们快走,已经开始了,一起玩吧。”
陆芸婉一霎时重心不稳朝前倒去堪堪站直,来到小孩子们聚集的地方。
陆芸婉无奈朝崔承嘉看去,崔承嘉鼓励一般殷切回望。他这可是还把她当成小孩来看待么,可她如今已经十四岁,再过一年就要及笄……
怎么可能还是小孩呢,再做这些事情恐怕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可崔承嘉好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的样子。
小孩们在玩一个叫“斗草”的游戏,在规定的时间内谁采的种类多还能说出典故就赢了,可陆芸婉自小不在江陵,对于这些花草都很陌生,赢的希望很渺茫。
他们都采了非常多的花草,三三两两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陆芸婉一个人在原地,落下进度肯定要输了,崔承嘉也不知去向。
再次出现的时候,崔承嘉手里捧着非常多的花草,手指纤长莹白,沾染了草木的碎屑,握着花草朝她递过来,“二娘子看起来有些笨拙的样子,想是不善于此道,承嘉帮忙,莫让他们知道了。”
他虽然只是想帮她,可陆芸婉还是有点难为情因此不想去接,若是接过草就等于作弊,她没有那么强的虚荣心非要赢过所有人。
当那些小孩再次出现在二人面前之时这片草地又嘈杂起来,小孩们看见崔承嘉手中的花草之后开始大声嚷嚷:“崔府君竟然采了这么多花草,这次的赢家肯定非崔府君莫属。”
崔承嘉目光移向陆芸婉,摇摇头对小孩子说道:“我不和你们一起玩,这些花草自然非我所采集的。”
小孩们都睁大了眼睛看向陆芸婉,陆芸婉被注视着羞愧道:“输了就是输了,何必骗小孩子呢?”
既然不是陆芸婉采集,单纯的小孩也不清楚状况,只是一哄而散去寻别的乐子了,此处就只剩下陆芸婉和崔承嘉二人,目睹众人走远崔承嘉轻轻的笑出声来:“承嘉只是不想看见二娘子输,不想看见二娘子气馁的样子。”
“府君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输了会气馁呢?”陆芸婉嘟嘟囔囔此地无银三百两。
天气忽然阴沉下来,仿似要下大雨了一般,再等一会儿恐怕就回不去了,四下里无人,陆芸婉最终还是接过了崔承嘉手中的青草,花草满是馥郁的香气。
崔承嘉见到陆芸婉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好笑,“快要下雨了,二娘子早些回去吧,不然就要被雨淋湿了。”
陆芸婉点头动身离开,眼前的一切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一场倾盆大雨就要落下。
自她走后,崔承嘉顺着她的背影望去,晦暗夕照下幻象丛生,山野溪渠畔黄色的花朵延绵不绝,直到人影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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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三日之后,谢锦珊下帖子让陆芸婉上门裁衣的事情,顾寒宜担忧道:“何苦惹了她呢?这位谢娘子早已经声名狼藉,行为举止疯癫,纠缠已有原配夫人的王尚书不休,这样的品行你如何要与她接近?”
陆芸婉一时怔忡,这样多污秽的事情真的能和那样一个温柔病弱的女郎联系在一起吗?
顾寒宜复又道:“早年与太子有婚约,没想到传出一桩宫闱丑闻来,婚约就因这桩丑闻作罢了,竟然不检点到这样的地步,听闻王尚书十分厌恶她,谢家的族人也很懊恼怎么生出这样水性杨花的女郎来,依我看铺子里那么多缝人绣娘哪一个不可以去,何苦还非要你走这一趟。”
谢锦珊是原定太子妃,有这样高贵的身份,还与尚书令王皎有染,实在是想不明白,她会自甘堕落到这样的地步吗,这王尚书又是何样高贵的郎君,让谢锦珊卑微到这样的地步。
陆芸婉犹疑道:“到底是谢家的女儿,也不至于到这样一个地步吧,我只是上门裁衣左不过是吃这碗饭的,拒绝了传出去也不好听,有铺主同行我也并不是只身一人,还请阿娘不要担心。”
陆芸婉知晓阿娘的关心是一番好意,顾寒宜无奈的笑笑:“也许是我多心了,总之你万事小心才好。”
南下之后府里乱作一团,南下时候跑散者十之又三,到如今只留几个心腹随行。
苏毓珠所生的仪儿玉雪可爱,陆芸婉将他抱在怀里一小会,才几个月的时间就胖了许多,只是看见他的眉眼就想起故人来,如今连芸鸳也不在身边。
顾寒宜眸光流转:“单凭使君在朝野苦苦支撑,对做女儿的来说若是要为阿爹分忧,阿婉可能明白自己要做些什么?”
顾寒宜眼中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陆芸婉凝视着阿娘,“阿娘指的是,姻亲?”
顾氏点点头,“芸霜十五岁及笄之礼已成,昔默悔婚一事闹的太大,现下再为她谋一门亲事已属不易,魏氏因为自家子弟有错在先,不愿意开罪我们陆氏,便提出了以昔默族弟穆衡迎娶芸霜的事情来,也算是一个折中的法子。”
“使君倒是满意这门亲事,穆衡虽然不比昔默,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儒生,如今是扬州的府吏,也非凡俗,配她陆芸霜怎么就不行了?海内乱了这一遭刚刚安定,不知还有几多太平日子,宜早不宜迟,否则又不知要耽搁多久的时间。”股寒宜道。
“可大姐是什么意思,她从前一直都不同意与魏氏的亲事,不知这一次她可愿意嫁呢?”陆芸婉问道。
直到陆芸霜形容憔悴从屋里走出来:“主母这样的安排,我自然是愿意的。”
陆芸婉见她清减了不少形容憔悴,关怀道:“霜儿若是不愿意还可再议的,不要勉强了自己才好。”
“不必再多言了,我愿意的。”陆芸霜倒也神态自若,“不过也许也只是没想通,为什么二妹是嫡女,我却是是庶女,有些不平衡罢了,自姨娘去后也渐渐醒悟过来,觉得应该为自己而活,而非是这个身份了。”
陆芸婉眉间有喜色:“长姐能想通自然很好,听闻穆衡有美名在外,且是府吏,兰陵太守和我们阿爹的关系好,芸霜嫁过去之后应当有享不尽的福气。”
“那日自屏帷之后窥见了魏郎君,觉得也是个儒雅的人。”陆芸霜苦笑了一下:“好与不好,也只有嫁过去才知道。”
陆芸霜的眼中有盈盈泪光:“我知晓毓珠姨娘做错过许多事情,有很多事情芸鸳其实恨的也没错,毓紫并非可以托付之人,自我走后子仪便托付给主母了。”
言毕陆芸霜悄声进屋去了。
顾寒宜道:“我自然知道她是愿意的,前日穆衡送来聘礼,当天我就瞧出来啦,她这一次肯定是会同意的。”
在堂上亲眼见到了那样一个风姿翩翩举止有礼的郎君,陆芸霜虽然对他并无十分的喜欢,只是觉得也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到底是也做人家正室娘子。
情绪郁郁寡欢,想来至今无法从苏毓珠亡故的阴影里走出来,只是阿爹不在身边凡事都由主母操持,早已不是昔日备受宠溺的千金,如今凡事都要仰人鼻息,纵然有千般的气也无处发作。
也只有尽早脱离,自立门户才有命可活,更不要做人家的小妇,和姨娘一样遭人践踏,弃如弊履,早年蠢钝鲁莽,自姨娘难产死后万事皆空,以前只知道争先一味驰骋性子的骄纵,忽然有茅塞顿开之感,她不可能一辈子活在姨娘的阴影之下,诸人有诸人的造化罢了。
忽而也明白并非是真心爱慕着崔府君的,不过爱他一身荣华罢了,到了后来也算不得是爱了,只有与二妹争先的偏执,也自知道苏姨娘犯下许多错处不是无辜,如今人也算是咎由自取因果报应,一时候也不知该恨谁去。
媒人送合婚庚帖回到扬州,是为大吉,魏氏当即送来聘书和礼书行纳征之礼,请期在初秋,到那时候魏穆衡和魏氏长辈会亲自从扬州过来迎亲。
自从丧乱渡江之后,千里奔波身体耗损体能已经是大不如前,晚上做梦也都是战乱中的那些景象。
神思萦绕纠缠,忽而又聆听到许多人声喧嚣,想起了崔承嘉说的愿意娶她的字眼,耳畔有流民的声音,战马的嘶鸣,梦中天寒刺骨,战火蔓延,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合上眼睛,可以聆听到屋外的草丛里的低语,屋子里烛火惺忪,窗外天色昏暗,草木映出影子在风中摇曳,一切都很陌生,但又很熟悉。
天一亮,陆芸婉就动身穿衣,与铺主含香接应一同前往谢府量身裁衣,谢锦珊是一人独居,身旁就只有几个得力的女使,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
第28章 裁衣
陆芸婉与含香来到了谢锦珊的别院门前,携带了一些时新的花样供谢锦珊挑选,她的年纪并不大左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从那一日着浅粉来看,也是偏爱柔嫩的颜色。
陆芸婉抱着盛料子花样的木盒站在铺主含香的身后,仆役上前敲门。
蓝衣的女使出来应门,女使姿态高傲,言谈举止有些乖戾,和谢锦珊是完全不同一副样貌,让人心里生出反感来,女使瞧了那名仆役一眼乖张道:“我们娘子已经在候着了,你们随我前来,不相干的人不许入内。”
带这名仆役也就是做些粗使的活,人家瞧不上也不至于强要进这个门的,大户人家自有他们的规矩,因此让仆役候在门外,她和含香二人随女使进了别院。
是个二进的小院,院中有一凉亭,谢锦珊只身一人正在亭子里不知思索些什么,闻言起身迎接,行到谢锦珊的面前,女使一改先前居高临下的做派,柔声对谢锦珊说道:“娘子,人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