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苏迟又有不甘心了,这江山该是他的,完完整整属于他的。
傅玉书写好的书信也从西北送来了,男人聪明,先把话说明了,告诉他苏还这几日闹着小脾气,不肯好好吃饭,无奈之下,他只得使得些小手段,要是得罪了三皇子,还请王爷勿怪。
至于攻打南地一事,傅玉书没有多说什么,只请苏迟同意,他现在想来钦州一趟,同殿下好好商议此事。
信的最后,是傅玉书的一句问话:殿下,你忘记当初筹谋北地是为了什么了吗?
在苏迟看来,这是他对自己的质问。
苏迟允了傅玉书的请求,或许在他来钦州前,他能想清楚答案。
得了苏迟的准许后,傅玉书把西北的事都托给了方槐,连夜急行,奔赴钦州。
他的脸色是铁青的,心中是从来没有过的愤怒,看到苏迟信上的问话,他陡然生出一股被人背叛的感觉,让苏迟坐于明堂之上是他终生夙愿,可现在,愿望里的主人公已经对这个决定产生怀疑了,他不得不回去问问,究竟他为何要改了主意。
第72章
从西北赶至钦州时,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傅玉书走至城门下,定定看着那气势恢宏的城门。
钦州百姓生活安定,城里城外人来人往,骑马牵骡的各有人在,傅玉书凝眉看了四周,倒是没有想到此处会这般平和,原本依照他看,天子生怒,百姓恐怕担心祸及此处,该逃亡离开才对。
正要牵马进城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后叫了一声傅玉书,他以为是自己太累产生幻觉,摇摇头不再理会,可又听到了傅玉书这三字。
是个女人。
他觉着声音熟悉,可一时想不起来,再回头时,便见一个女子骑在马上,高高看着他。
太阳很烈,她正好遮住了那处强光,傅玉书眯着眼,微微仰头看着女子,原本眯着的眼睛也慢慢放大,一脸的不可思议。
女子轻嗤一声:“原来真是你啊!”
因为连日赶路,傅玉书原本儒雅的风姿已被路上的风雨洗干净了一大半,不要提穿着如何了,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嘴唇上也掉了一层皮,竟有点像逃荒的难民。
她跨下的白马长长嘶鸣一声,这才把傅玉书的魂唤来,男人愣住了:“你怎么来钦州了?”
任上榕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你都来得了,我又如何来不了?”
“上马吧,你主子不在城中,我刚刚已经去过他家了。”
傅玉书晃过神来,知道任上榕定是来找侄女的,他上了马,跟在了女人后面,二人连路疾驰,得亏男人有玉牌,这才一路通关,进了军营。
在门外等候时,任上榕又是轻轻扫过傅玉书,也就是那轻飘飘的一眼,都让男人感到不适,他知道自己的狼狈,只得把头偏向一边。
“从西北回来的?”
傅玉书“嗯”了一下,没有多说,他是有些不自在的。
“来钦州做什么?”
“没什么。”
上榕冷哼一声,没有多说。
士兵请两人进去,在苏迟的帐内,任熙冲过去抱着姑姑,久久没有松手。
“我是在做梦吗?来得竟然是姑姑。”
见这个向来娇生惯养的侄女现在扮作男儿样子,不施粉黛,一身朴素,上榕如何不心疼,几月不见,她原本的婴儿肥消失不全见了,抱上去还能感觉到她后背瘦削的蝴蝶骨。
上榕鼻子一酸,她突然想带任熙回去了。
苏迟知晓她姑侄二人有话要讲,便和傅玉书一同去了主帐,人走空后,上榕牵着任熙的手,生气道:“胆子倒是大,留一封书信就敢离家出走,可知你爹娘有多生气!”
任熙如何不知,不提不代表不想,她只是不敢想,也怕娘担心,也怕爹生气,可要如何两全呢,女人只低着头,坐在一旁道:“我爹娘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不想理我了。”
在外多日,却未收到信安的一书一信,她也失落,何况游子离乡,家书万金。
上榕叹了口气,坐在她旁边,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再生气他们也是你爹娘,如何舍得说你两句。原本哥哥嫂嫂是要写信的,可是出信安的路盘查甚严,他们担心信上的话惹来歧义,反而不好,便让我传话给你。”
任熙期待地看着姑姑,她要听听爹娘要说什么。
“袅袅,他们说你走得太远了,他们已经老了,跟不上你。可若是你累了,要想回家,他们永远给你留着一间房,一盏灯,你姓任,就永远是任家的人,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任熙听完,扑在姑姑身上。
“我对不起爹娘,他们生我养我这么多年,我却抛下他们,我对不起他们……”
任上榕轻轻抚着她的背,这种事谁又控制得了呢,当年傅玉书离开信安,只要他问她一句可否愿意跟他走,她都会毫不犹豫跟着他离开的。
可惜,傅玉书没有带她离开的决心,她亦没有前去找他的勇气。
任熙哭得太狠,一直抽噎着,便是眼泪止住了,还是忍不住打着哭嗝。
“姑姑怎么会来?”她擦着眼睛,问上榕。
女人一笑:“我不出家了,以后都不会回寺里了。”
“为何呀?”
“不为什么,只是觉着不能再荒废光阴了。”
任熙一脸疑惑看着她,以前娘亲去劝她还俗,可姑姑却是心如止水的样子,她惯享受山中生活的寂静安逸,如何舍得下山受世事烦扰呢?
上榕看着任熙水汪汪的大眼睛,突然想到了那个人,他也有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常常这样看着她,可惜,她再也见不着了。
上榕深深吸了口气,慢慢道:“袅袅,王衡走了?”
任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走了,他去哪了?”
“他没在了,就一个月前的事。”上榕尽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可话语中的哽咽还是出卖了她,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她的心弦还是这样容易被触动。
任熙惊讶地“啊”了一声,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温润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温柔一笑的样子,他叫她任熙,还邀请她去他家的庄子里吃桑葚。
任熙呆愣住了:“怎么会……”
明明她离开信安的时候他还那样有精神,病已经好了大半,怎么人就突然没了呢?
“前一个月他突然掉在了家里的水塘里,捞上来后就受了寒,连日高热,熬了七八天也没熬过去。”
“怎么会掉在水塘里?他做事这般小心……”任熙才不相信这是偶然,宅里阴私甚多,王衡身在其中,说不准是遭人毒手。
上榕止住了她后面的话,原本她也是这样想的,可照王夫人对王衡的看重照顾,这事只能让人相信他是命中终有此劫。
许是知道自己真要走到尽头了,王衡离世前一日让人找了上榕来,因为高热,他脑子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少年的脸都是红的,上榕用冰块放在他额头给他降温,心中一片凄凉。
“你不该找我来的,我是不祥之人。”
女人悲伤地坐在床侧,徐羡之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就在旁边坐着,看着丈夫慢慢闭上眼睛,再不能睁开,如今,这样的痛苦她要重新经历一遍。
王衡从被子里伸出手,慢慢拉住了上榕的手,女人没有挣扎开,她低头看着那双胜比女子白皙的手,一滴眼泪落在了二人交握处。
王衡声音嘶哑,一字一字道:“初初见姐姐也是这样,当时只觉惊为天人,世间怎会有这般美丽的女子。”
“不过是白骨上的一层皮肉,算得了什么!”
她侧头过去,不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双眼。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
回忆起生命里那段珍贵的时日,王衡从来没有觉得人生会这样值得,可老天没有给他多少日子,有些话现在不说,她就再也不会知道了。
“我想过等病好了,若是姐姐那时还未嫁人,我就要把姐姐娶回家门,定不会再叫她受世间半分委屈。”
“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
“若是死后真有黄泉,我定不喝孟婆汤,只求下一世能再见姐姐一面,不多,只一面我便满足了。”
上榕已跪倒在他的床前嚎啕大哭,老天,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这样痛苦的惩罚,要一次一次加诸在她身上。
第二日王衡就走了,王夫人来喊他吃药,喊了几次人都没醒,这才知道他走了。
很安详,没受多大苦,想来还在睡梦中人就没了,这是王夫人的原话。
王衡走后,她亲自来任家,交给了上榕一个双鱼玉佩,这是王衡落水前悄悄雕刻的,只因他曾听到上榕说买不到可心的佩饰,便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可惜玉雕好了,他却一直没敢送出去。
王夫人眼里布满血丝,原本雍容华贵的妇人因为痛失亲子而不复往日风华,走前,她对上榕说,希望王衡忌日时能去坟前看看他,能见到她,他定是高兴的。
上榕整夜整夜没有睡着,她在少年的坟前看到了自己的过去,逃避、自责、愧疚,她的半生光阴,都浪费在了这些无谓的事情上,而另一个还没有享受过大好年华的人正冰冷地躺在坟墓里,冷眼看着她继续蹉跎下半生的光阴。
上榕回了家,她终于明白这世间不再只有她一个人了,后半生的光阴,她是在和那个少年一起度过,她要带他领略没有见过的壮美山河,带他行于人世间最普通平凡的风雨征程。
得知哥哥嫂嫂要让人来钦州瞧一瞧任熙时,她当即说自己要来,她在信安固步自封二十余年,也该出来走走了。
任熙不住摇头,仍是不敢相信,多好的人啊,怎么会走得这么快,她原本还想回信安时,一定要找他聊一聊自己这一路的经历,他是个很好的听者,愿意听她喋喋不休,可是现在……
“好啦,不难受了。”她拍拍任熙的背,像在安抚她,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人终有一死,只是有些人比我们先走到终点罢了。”
任熙这边伤心难过,苏迟这里却是剑拔弩张,男人坐在主位,看着面前怒气冲冲的属下,竟生出一丝恍惚感,他与傅玉书的友情算是走到尽头了吗?
第73章
“南地不征不可!殿下,当时胜前魏大半江山时,我们已做好打算,若是王位不能以诏书之名得到,那这北地便是我们的后盾,如今皇上登基,却并无立你为太子的打算,那我们只能以武取胜!”
苏迟蹙眉,这话没有说错,他将北地纳入己手,也曾怀着以南为敌的心思,可是现下,他在犹豫这个战他到底能不能取胜。
“殿下,你究竟为何改了心思?”傅玉书疑惑地看着苏迟。
“你说,若是现下由我起兵,能有多少胜算?”
“当初陛下起兵可没有这般算过也赢得了大楚江山!”
苏迟冷笑一声,如何没有算过,父亲起兵前还专门找了江湖术士卜卦一番呢!
前魏江山虽说看起来广大辽阔,可历经了三百年的王朝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内里其实已经被蛀空,各路割据,四处战火纷飞,苏家不过是占了先机罢了。
现在的局势如何能与当初比呢?
果子还没有熟,尚不到摘的时候。执掌大楚江山是他一生夙愿,他从不怀疑,只是这个时间,真的合适吗?
傅玉书早已看出了苏迟的迟疑,他压下怒气,强自镇定,继续劝说主子:“西北和北地都在我们掌握之中,兵力、粮食哪样都做好了准备,打到信安,我们可以六成取胜的机会。”
“即便真的打到信安,那北地防守该如何是好,还有多少士兵能坚守此处?再者现下连上信安,南地兵力不下百万,傅玉书,到时到了信安,恐怕我们就要被人全部剿灭干净了!”
“那依殿下的意思,我们只能苟且北地了?”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即便面前的是他的主子,也丝毫不再掩饰内心的暴怒。
以往苏迟视傅玉书为知己,为忠属,他的主意每每合他心意,有时都要感叹老天竟让他遇到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可现在,他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知己。
苏迟放弃再辩,轻飘飘扔去一句“你既这么想那就这样吧!”
这样无所谓的样子越发刺痛了傅玉书,他也一笑:“所以殿下决定不去攻伐南地了?明堂之位也不要了?”
苏迟厉声:“我会坐上那个位置的,可不是现在!”
傅玉书低头,脸色是少见的阴沉,他偏过脸,一半面孔陷入了阴影中:“我累了,先休息去了。”
未等苏迟同意,他先疾步出门,让士兵找了一间房住,大门啪嗒一声关上,再也没有打开过。
等傅玉书走后,苏迟浑身松了下来,原本挺拔的身子此刻也萎靡了不少,男人狠狠一捶桌子,他有一肚子的怒气,也只能一个人憋着。
可傅玉书前脚才走,任上榕后脚就来了,苏迟下意识往她身后一看,没有见任熙跟在后头。
上榕不是没有察觉到苏迟的眼神,男人现在还没把身上的怒气丧尽,常年上位者的威严会使常人胆怯,却没叫这个世家女子退缩。
她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到苏迟面前,苏迟两个指头轻轻敲击桌面,欲要先发制人:“我是不会让你带走袅袅的,她留在这里是最好的。”
上榕一笑:“没有谁想带她走!”
来钦州前,大嫂专程来找过她,吞吞吐吐间,交给了上榕一张画像,一个姿容清丽的女子跃然于画上,憨厚可爱的样子和她竟有些相似。
“若是去了钦州,见不到袅袅,你就去找这个女子吧!”
上榕打量着画像的女子,一时不明白为什么。
任夫人叹了口气,将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全部说了出口。
“知道她真容的也只有我和你大哥,还有景元三人,现下你也知道了,若是去了钦州见到这画像上的女子,你只需知道这是袅袅就行。”
上榕捏着那画像,震惊道:“真是没想到她身上还有这么一环,大嫂,我实在厌恶那个可恨的魏帝!”
上榕看着苏迟,直接了当道:“我大哥让我来钦州,一是来看一看袅袅,二是托我给你送几句话。”
“愿闻其详。”苏迟把玩着佩剑的长穗,眼光锐利地看着任上榕,这些世家出身的女子洞晓家族动静,不像表面那般无知无畏,任江海让她过来,势必要告诉他些什么。
“我大哥门徒众多,南地十一州,就有七州是我大哥门徒掌握。我大哥查了这七州税收粮产,除了震惊二字,他也无话可说。近几年南地富饶,未受粮米之灾,粮食丰盈,便是前魏最没落的时候,南地富庶也不是你能估量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