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书原是信安人,家里是做生意的,二十岁那年,他父亲遭劫,杀于郊外,因商户出身,尽管傅玉书学富五车,却依旧受人冷眼,不得功名。
父亲死后,家道中落,他不愿受亲友接济便离开了信安,因对塞外风景心生向往,便一人去了西北,到了西北后,得苏浚赏识,成了苏家三个孩子的教书先生。
苏虽是汉姓,可苏家一族乃在关外,其生活习性、风俗习惯却与中原之人有甚多相差的地方,许是苏浚早早筹谋到了自己要回南地扎根,便十分重视三个儿子对南地的认知,这才请了傅玉书。
可惜,苏浚的大儿子苏长野好武厌文,一向看不起中原文化,小儿子苏还才有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哪里听得懂之乎者也这些话。
唯有二公子苏迟,年有十四,尚武尚文,他喜欢听傅玉书讲信安的种种,讲远离自己千万里的南地的种种,他见多了大漠孤烟,见多了草原辽阔,对那只有极少回忆的信安怀抱着诸多好奇,而傅玉书的到来彻底点燃了少年那颗远征之心,就这样,一个向往中原风情,一个仰慕西北风光,二人一见如故,所谈甚欢,苏迟对他的称呼也从先生变成了名字,要知道,他能熟识南军行动,让百姓为其在山林中指路,都离不开自己的这位“军师”。
随苏家父子打入信安后,傅玉书只要了间小院住着,那里也算宁静,不在闹市,周边都是些淳朴的信安人。
原本苏迟是要请父亲封官于他的,可是傅玉书拒了,只说做了教书先生实在,白日里,他进宫与苏迟商讨政事,等回来,就在自己的小屋里琢磨着从黄金阁要来的书籍,过得好不自在。
当年在信安的好友识出了他来,责怪他不告而别,傅玉书无法,只等在家摆了几桌好饭好菜,请这些朋友小叙一番。
他家里原来经商,有点小钱,虽然地位颇低,可因银两还够,日子过得也不算差。
年轻的儿郎,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很容易便结交了不少朋友,要么是一同在书院读书的同学,要么是父亲商场上的好友,要么豪掷千金后结识的侠客,总而言之,他在信安的朋友不算少。
众人席地跪坐,不知眼前这位多年未见的好友已经是当今二皇子面前的红人,更不知当今二皇子,便化名阮迟坐在席位间。
说起过去,傅玉书也只是三言两语,告诉众人他四处奔波,欣赏美景罢了。
前魏尚清谈,又崇佛学,面前这些人聊的都是些“清静无为”“越名教而任自然”,苏迟听得云里雾里,郁闷之时,他将放在自己桌面的茶水一口饮下,因动作太大,青瓷杯落桌时发出砰的一声,惊得旁边的男子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那男人约莫已有三十来岁,可受前魏奢靡风气的影响,男子的胡子剃了干净,脸上还涂抹着一层脂粉,看起来人也要小些。
见苏迟这般牛饮,他怔愣道:“阮弟是从北边来的吧!”
这话一出,席间立马安静下来。
前几个月信安兵变,西北苏家取代前魏刘氏,在信安称帝,因这一事,南人对北人略有畏惧之心。
见众人看着苏迟,傅玉书立马解围道:“恒辛好眼力,阮弟之父是我父亲至交,我曾去北方游玩,正是阮弟接待的。后来他也想见识我们南地风景,这才随我来的!”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放下心来,纷纷热情地同苏迟介绍着好吃好玩的。
等到夕阳下山时,宴席散去,苏迟不要人送他,一人走在信安街头,他心头有事,别人的呼叫声也没有听进去,走着走着,就发现头上沾着东西,男人伸手拿去,才见是块柔软的手绢,粉色的手绢上绣着几只翻飞的蝴蝶,栩栩如生。
他抬头看去,却见小楼上正有一人不停地朝他挥手,苏迟没有发现,自己刚毅的脸庞也少有的出现了几分柔色,他缓缓一笑,也朝着上头挥手示意,旁边的路人看了,红着脸摇摇头走过。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此刻没有马儿,也没有斜桥,唯有红袖如蝴蝶的翅膀一样在小楼处飘飞。
第8章
见苏迟拿着手帕上来,杨珍有些不好意思,她本来只是拿着手帕在呼唤苏迟的,可没想到手帕不小小心掉了下去,还正正落在苏迟脸上。
苏迟折好手帕还回去,见杨珍面前摆上了珍馐,他问她是不是请了客人来。
杨珍赶忙摇摇手,说是自己一人来吃的,她大胆地邀请男人一起用。
想着上次是她请客的,这次该换他来才是,苏迟没有拒绝,便在一边坐了下来。
想来杨珍确实熟悉信安,摆在桌上的美食她都一一向苏迟介绍着,便如面前这道五味脯,苏迟本来是没有什么胃口的,听了她说的后,也举筷尝了尝味道。
女人好像真的只是来吃饭的,见苏迟胃口不佳,她也没有再劝,到后面,大部分的饭菜都进了她的肚子,若不是有熟人在,她恐怕就忍不住打一个饱嗝了。
饭饱后,她靠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这样子,好像宫里晒太阳的野猫,十分满足,苏迟轻笑一声。
杨珍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她人长得美,笑起来更美,只是偶尔露出的憨厚之态,能让人卸下不少新心防。
听杨珍问自己为何会来信安,苏迟想了想,道:“当今圣上是西北人,说不准自此以后南北两地通商更为频繁,我便来南地看看,打算找点适合南北两地通商的生意做做。”
“生意么?我想想。”杨珍皱眉,也想了想有什么适合在南北两地贩卖的货物。
苏迟没想到她会把自己随意说话放在心上,还绞尽脑汁想着什么生意适合他做,他有些不好意思,咳咳嗓子,道:“我觉着还是做茶叶生意好些,等在南地待上一段时间,我就把南地的茶卖到北边去。”
“哦,做生意啊?”女人把那声哦拖得长长的,语调婉转,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不可相信,她的眼神里多了些不可说的东西。
“你要做香茗买卖的生意么?”
苏迟不晓得她说的“茗”是何意,疑惑看着她:“香茗是何物?我做的是茶叶生意”
面前的女人扑哧一笑,她点点头,笑道:“阮大哥果然要在南地多待一阵子再去卖茶了!”
男人凑近了一些,示意她继续说道:“南地唤茶为茗,饮茶之风盛行,可采茶、煎茶、煮茶不是说说就那么简单的,其中大概,还要细细揣摩才得出道来。”
“不过北人确实不识茶,你带着茶叶回去,说不准能赚大钱。”
苏迟听了,心中一动,白日里失态,教傅玉书的朋友认出是从北地来的,莫非就是从喝茶一举上看出来的。
男人道:“所以你对茶熟悉吗?”
杨珍骄傲地点头:“我当然熟悉,我全家都爱喝茶,爹爹最喜欢喝我煎的茶呢!”
苏迟又是一笑,说真的,他极想请杨珍教他识茶。
北人确实不认识这东西,要是请宫里的人来教,势必又要被那些人暗地嘲讽“蛮夷未曾开化”了,要是请宫外的来教,他也弄不清真假,可他也未曾细想过,杨珍也只是他刚刚认识的外人罢。
可是苏迟却不好开口,虽然教他识茶一事坦坦荡荡,可这么贸然请一个姑娘来教,难免会让对方心生不满,觉得他做事太过轻浮。
可杨珍是谁啊,她从来不将这些圣人口中的礼节放在心上,从她可以喝一个男子一起在一桌喝酒吃饭,便可瞧出这是个行事作风不一般的人。
她眼睛里的两颗星星又亮了许多,像是极为期待苏迟即将说出的话,可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他说。
男人喝了一杯酒,看着桌上的残羹,也没有再看杨珍。
二人间气氛难得尴尬。
杨珍弯弯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原本期待的脸色也有些失落了,她嘟嘟嘴,轻轻哼了一声,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以前在侯府里无意听到丫鬟们私下里常聚在一起打闹说笑的一句话来:“哼,臭男人!”
杨珍不懂为何面前这个人不说话了,可山不就我我就山,她又道:“阮大哥喜不喜欢喝茶,要是你喜欢,我便请你喝我煎的茶!”
苏迟抬头,隐约间松了口气,她既已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矫情,又听杨珍道:“不过我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出来,白天家里人盯得紧,我出不来!”
这正好!白日要处理政事,苏迟自己也只有晚上有时间出来。
他点点头,道:“照你的时间来,我都可以!”
最后,二人约定,再过三日就在银屏街西坊行僧楼品茗。
杨珍还是不要他送,摆摆手就跑了。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苏迟一笑,他怎么觉着今日自己像是人伢子在诱拐孩子一样。
紫薇院里原本熄灭的灯火又燃了起来,再看少女闺阁深处的那张小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任熙挑了几便,愣是没找到自己中意的,她心里不高兴,随手将那些衣服网成一团,丢在柜子里。
少女躺在床上,眼睛却闭不上,不知想到什么,她扑哧一笑,滚进被子里捂着头傻笑,接连着又是在床上几番翻滚,像雪球似的,等被子全部裹在了身上,她才把手脚都缩了进去,不再有动静。
在高平侯府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的情况下,来了一位客人。不过这也不奇怪,新皇登基大典在即,侯府哪天没有客人上门劝说呢!
可得知这位客人姓王名义真时,任江海亲自出门相迎,一改往日平稳的步伐,生怕客人等长时间,男人走得有些着急,等到了门口,便见一辆马车停在中央,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男孩走上前,朝他鞠躬行礼。
任江海不认识这男孩,却见他走到马车前,说了一声侯爷来了。
车帘一动,里头坐着的人慢慢下了马车,任江海赶紧过去,将里头的人扶了下来。
满头银丝的老人拍拍任江海的手,道:“不用扶着,老夫虽然是上了些年岁,可这走路还不成问题。”
任江海知道眼前这个老人一向好强,从不轻易示弱,也赶忙放手,却依旧小心翼翼走在旁边护着。
本来是要让任家子孙都出来拜见的,可老人挥挥手说是不用,来侯府只是同任江海说几句话就走。
到了书房,高平侯亲自沏茶,恭敬说了一声老师用茶。
王义真轻抿一口,这才看到任江海还站在自己面前,一副向老师讨教问题的拘谨模样,他皱眉道:“你还站着干什么,难道要我请你坐下不成。”
任江海不肯,说是亲师到府,站着说话才合规矩。
王义真放下茶盏,只觉得这个徒弟真是越来越迂腐了,以前就没看出他这般古板,是以他直接便将此番来要说的话全部说个干净。
“来信安一趟,路上足足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等从信安回去,又是一个月的功夫,我是古稀之人了,受不得信安的人三番四次的请,今日来你府上一趟,只有些话讲,讲完我便走,以后都不来了!”
听得出老人话里有气,任江海紧张得连呼吸都是摒着的,生怕呼吸声重了些,都要惹人生气。
“高平侯府上上下下共有八十六口人,我看你要提前告知全信安棺材铺的老板提前为你准备好八十六口棺材,免得十日后棺材太少,有些人收不了尸,只能暴尸荒野了。”
“我让寻生留下来,到时候就给你任家收尸,免得落得个无人问的下场。”他口里的寻生,正是初来时受在马车下的少年。
要是寻常人听起这些话,定要火冒三丈,指着鼻子骂其胡说。可听在任江海耳中,他便知道自己的老师是在敲打他了,要是新皇登基之时他还不出现,那侯府上下就等着皇帝找个借口斩杀干净,杀鸡儆猴了。
任江海一身冷汗。
“你以为你任家是信安高门大户,苏家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可笑!要是真惹怒了苏浚,你任家就是第一个被宰杀的,江海,收敛些吧,对付前朝皇帝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这些道理任江海何尝不知道,只是他不甘心呐!他只觉得自己是大魏的臣子,如今要他向逆贼称臣,他只觉得愧对大魏先帝,愧对任家先祖!
向亲师诉说心里的苦闷后,王义真沉沉叹了口气,任江海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道,可他也无甚话可说了,眼下保住侯府才是重中之重。
二人就这样在侯府一劝一听,一直到了深夜。
谁也不知他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王义真连夜离开了侯府,临走之际,高平侯涕泗横流,长襟处都是泪水,他轻抿着眼睛,送恩师离开。
到了第二日,任家人吃早食时,都见高平侯穿上了朝服坐在主位喝着米粥,众人睁大眼睛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可置信四个字,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话。
看着侯爷的马车真朝皇宫那边驶去时,侯府的人终于舒了口气。
马车拐了个弯,从房角一边绕去,任江海本来是闭眼凝神的,却听到一阵喊声,声音十分耳熟,他撩开帘子,一眼便见自家府里最高的那棵大树上坐着一个姑娘。
姑娘摇着手,见他撩开帘子,声音更大了:“爹,早点回家!”
果然是任熙,她爬的高高的,坐在树上也是有些不稳,任江海“嗨”了一声,生怕她掉下来,可见她笑得开心,尖尖的小虎牙都露出来了,白白的还闪着光,却是什么苛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9章
侯爷入朝,说明这是接纳新皇了,皇帝心里高兴,下朝后,便遣使者到了侯府,说宗庙占卜,二人占得吉卜,还送了不少金银绢布来,等定了娶亲吉日便命二人成婚。
因为高平侯的态度转变,原本守在门口的兵士全部散尽,众人不再被“禁足”,终于可以出来走走了。
虽然前些日子任江海对新朝的态度实在强硬了些,信安里的大户生怕引火烧身,也暗自远离了些,可他家又与皇室结亲,又让众人觉着靠拢任家不会有什么大错,是以太尉家的大小姐和二公子在其母示意下,办了一场茶宴,并向侯府发了帖子。
收到请帖后,侯爷夫人心里也安定下来,这封帖子的到来,说明任家还没有受其他世家排斥,若是以前,她还稍稍端起些架子,不是收到请帖就能让她去赴宴的,可天变了,任家该低调些,况且家中三个儿子都没有娶亲,也该成家了,况且,她心里也是瞧得上太尉家的嫡长女周湘君的,若是老大能娶到她也不错。
于是,打着这个注意,侯爷夫人总算说动了老大任景元,让他收拾一番,和任熙一同赴宴。
侯爷夫人命管家准备些糕点,明日带去太尉府上,正说着这事,就见二房林氏走过来,亲密地拐着她的胳膊,喊了声大嫂。
她一脸谄媚,这无缘故的亲密也让侯爷夫人不适,要知道,以前因为承袭老侯爷侯爵,二人还闹得有些不愉快呢,要被林氏喊一声大嫂,那可真是不容易,因此侯爷夫人摆摆手让管家离开,她把手抽了出来,理了理被拉皱的袖子,问:“说吧,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