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半晌,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反问鸣茶:“小娘子今日为何想不开?常山长可知道你私自跑出来?”
那日常友兰的意思,女子出门,必得经过尊长夫君同意。今日他这娇滴滴的女儿,怎么一个人跑去男子汇集的地方?还投水自尽?怎么想都怪异得很。
鸣茶顿时想起自己的伤心事,姜茶也不喝了,放回矮几,伏在桌面,哀哀哭起来。
听她断断续续、哼哼唧唧的声音,恒娘差点急死,几次追问,才总算弄了个七八分明白:那日她在辩经台上晕倒,是余助顺手扶住她。
这个,就叫做有了「肌肤之亲」。
常友兰对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印象极好,找胡仪一打听,知道他来自成都,少有慧名,家里是诗礼世家,多人出仕。
十分满意,认为这样的人品家世,一定不会如世上浅薄男子样,只看重价奁资财。
因余助尊长都在外地,特地托了胡仪,叫来余助,当面问他的意思。
原本在他看来,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谁知余助竟一口回绝,一点考虑的余地都不留。
等他走了,常友兰脸色发灰,不住摇头,长叹人心不古。
照胡仪的意思,他来做这个冰人,往成都余助他老子处修书一封,必能成事。到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余助反对有何用?
常友兰脸色不好地拦了。他到底要顾及女儿的幸福。若是强嫁了,夫妻不谐,以后几十年的日子如何到头?女儿原本就娇弱,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磨?
哪知他这个女儿,贞烈之道学得太好,自谓既与余助有了肌肤之亲,便当从一而终,终身侍奉。
又听父亲含蓄地说了句:彼麒麟儿也。更加欢喜,庆幸自己终身有得。
那日常友兰回了太学客馆,再不提麒麟儿三个字,反倒沉着脸,骂「庶子无礼」。
她便明白过来。伤心之余,又将女论语背了一遍,哀叹自己终不能全始全终,一生全节无失,思来想去,一时心胸酸苦,头脑发热。遂严妆整饰了,前去余助所在,以死明志。
恒娘听得满脑袋「当哩个光」的响,好似方才喝的一肚子冷湖水,呼啦啦全都倒灌去脑子。
打量着眼前哭得柔肠寸断的女子,竟想不起来该如何开口相劝。
反而起了好奇心,问道:“那日余公子扶你一下,就算肌肤相亲。今日宗公子为了救你,也拉了你的手臂,这个怎么算呢?”
又指了指被扔在外面的湿淋淋衣衫,“你还披了男子衣衫,这又算什么?”
鸣茶万料不到她不劝慰自己,反倒如好奇孩童样,问东问西,抬起头,迷离着泪眼,抽泣思考:“宗公子碰了我,这也算是失了女子之节。但我已经先失于余公子,总不能再改适他人?要不,把这支胳膊砍下来,大概能算是全了贞洁。”
恒娘倒抽一口冷气,回头四处看,正好案几旁有把阿蒙启封信件的裁刀。
拔出那两指长,半指宽,银光莹莹的寒刃,朝着鸣茶肩膀上比划;“我明白了,宗公子抓的左臂,先砍。你披了男子衣服,打个折扣,便算在右臂的账上。正好左右对称。看你娇滴滴的,一定不会舞刀弄剑。来,把手递给我,我替你下手。”
鸣茶望着她那把威风凛凛的小刀,一闭眼,哆嗦着把左手递过去。
感到有只热乎乎的手使劲抓住自己,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在肩膀下来回比划,似是在找最合适的位置,心口一颤,终于放声大哭:“不要,我不要啊!”
恒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在做什么?恒娘,这位小娘子是谁?你们干嘛又哭又笑的?”
恒娘掉头,阿蒙正摘了帷帽,递给一旁候着的侍女,一边登上台阶,往里行来。
身后跟着宗越和一脸既高兴又别扭的余助。
恒娘忙下了暖阁,迎上去,与宗越二人见了礼,悄声问阿蒙:“你怎么了?”
阿蒙白瓷般的脸上有道细细的血印子,看着触目惊心。
“无事,指甲划的。”阿蒙口气轻松,压低声音对恒娘说道:“我待会儿有事跟你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好,先听哪个。”
第67章 好消息,坏消息
“啊——啊——”
高亢凄厉的叫声从画堂持续传出, 直冲云霄。水池子边栖着一窝灰鹡鸰,被这叫声惊扰,扑棱棱飞起来, 绕着楹外斋啾啾啾叫。
画堂里, 众人望着暖阁里缩成一团,以手掩面的鸣茶,惊得目瞪口呆。阿蒙与恒娘举手捂住耳朵。
“男……男子……怎么能让男子进来?你们不知道「内外各处,男女异群」的道理吗?太荒唐了!”
鸣茶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面去, 一手举袖捂脸,一手如赶苍蝇一般胡乱飞舞,不停尖叫:“叫他们出去,出去。”
阿蒙沉了脸, 取过一把碧玉如意,当的一声, 敲在一边挂着的云纹玉磬上。
玉石声清脆裂耳, 鸣茶顿住叫声。
“这是我的地方, 我想让谁进来,就让谁进来。你要是觉得不能见人, 就去后屋里躲着。”阿蒙扔了如意, 回头对恒娘蹙眉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恒娘简单说了经过,宗越轻咳一声,含着歉意:“是我考虑不周, 让她们来了你这里。”
阿蒙瞪了他一眼, 问道:“常山长呢?你不是去找了他吗?怎么他家还没来接人?”
“常山长今日不在馆中。我留了口信, 说是楹外斋请了她家小娘子来做客, 让她家人回来,便遣人相接。”
客馆也有鸣皋书院的其他学子在, 但宗越本着尽量不惊动人的原则,没有与别人提起。
阿蒙回头看看余助,好奇道:“你呢?你来做什么?”
她对服膺斋那晚献殷勤的两个活宝颇有印象,还记得这是请她喝剑南蒙顶的蜀中学子。
恒娘也好奇,望着这个突然扭捏起来的少年,忽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余公子,你是来见阿蒙的?”
鸣茶正掩着脸,贴着墙,梭下暖阁,一路摸索着朝「后屋」走去。
忽然听到这句「余公子」,耳朵里如撞响一人高的巨钟,嗡嗡不绝。自己都没注意到,悄悄低下了袖子,朝外张望,哪位是余公子。
高高大大的那人似乎是救人的男子,听声气是那日台上的太甲,她们又叫他宗公子,那就不是他了。
只能是旁边那个稍矮一些,更年轻一些的男子。
鸣茶偷眼瞧着,那位余公子面如傅粉,目若辰星,身形适中,眉眼带笑,果然是很出色的人物。父亲许他「麒麟儿」,还算公允。
余助跟阿蒙解释,他听说鸣茶失足落水,特意跟着远陌来探望问候,顺便拜会此间主人。宗越听着,很有些想叹气。
余助那日被祭酒召见,回来气呼呼的,找了他大倒苦水:“我连她面都没有见着,就要娶她为妻。早知如此,我剁了自己这双手,也不去管这闲事。”
又指责宗越,“远陌你太也不讲义气,那日也不说阻我一阻。你当时笑得那副鬼样,分明是早已料到这一幕。难怪你就站在一边,却不肯伸手。”
是他想岔了,本来想着鸣茶既然都不惜一死了,不如让余助过来,两人当面说清楚。结果可好,鸣茶肯寻死,却不肯见外男,余助更是一心在意阿蒙。
这情势,便连他都不禁苦笑,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阿蒙见鸣茶立在那里,一双眼偷偷从袖子后露出来张望,似乎不打算再去后室躲着了。叫人拿了顶厚实的重纱帷帽给她。
鸣茶戴好,把自己严严实实遮住,手脚都不外露。总算能够比较安心地待在屋子里,不再慌张失措。
宗越和海月在旁站着相陪,鸣茶与余助隔了一米远的距离,彼此见礼,开始斯斯文文地说话。
阿蒙不耐烦听,拉了恒娘,自去画堂另一头,两人在琴案边坐下。
没等阿蒙开口说那两件事,恒娘先指了指她脸上:“指甲划的?嗯?宗公子肯信你?”
阿蒙笑了下,淡淡道:“他不信,不过他不会问。因为他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事,问了我也不会说。”
恒娘点点头,凑近仔细看了看,伤口平滑锋利,像是什么尖利物品刮的。好在口子很浅,已经凝了细细的血珠子,过两日应该就能好了。
阿蒙转过脸,任她看了半晌,方问道;“刚才问你的话,你想好没有?”
“好消息。”恒娘不假思索回答,“先告诉我好消息,让我高兴高兴。”
阿蒙笑得眉眼一弯:“我就猜你会这么选。不过,这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对朝廷来说,可是个叫人生气的坏消息。”
“出知大名府的韩元英,还没走到大名府地界,路经陕州老家的时候,被人半夜割了首级。”
恒娘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
“小点声。”阿蒙放根手指在唇边示意,“此事太过骇人听闻,当地密折上奏,直报中枢和圣上,目前没几个人知道。当地官府压着他们家,暂时不准报丧,要等朝廷的旨意下去。”
“谁?谁干的?”恒娘缓缓坐下,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一时忘了问,既是如此绝密,阿蒙怎么知道的?
“你还记得,夏云身上的文字里,曾提到一个叫「阿岚」的侍女吗?”
“是这个阿岚干的?”恒娘轻呼,随即又紧张起来,抓住阿蒙的手,急切问道:“他们抓住阿岚了?”否则怎么能确定是她做的?
“他们没抓住活的阿岚。”阿蒙轻声说道,眼睛里放出奇异的光,既有惊奇,又有敬佩:“阿岚带着那颗首级去了一座没有立碑的荒山孤坟,摆了三牲香烛,似是祭奠什么人。随后便抹了脖子,死在坟前。”
“那是,夏家小姐的坟?”
“当地官府也是这样猜测。因韩家夫人有诰命在身,官府不敢拘问。阿岚也没留下片言只语,所以只能靠猜。”
恒娘出神半晌,方喃喃道:“该说的,夏云已经用最激烈最无法掩盖的方式,说尽了。剩下的事,便只是做,再不用说了。”
“是。”阿蒙轻轻应了一声,也沉默了一会儿,细细体会恒娘这句话的意思。
方才摇摇头,感叹道:“当日你不听我劝阻,坚持要报道夏云,是你做对了。”
“据当地官府调查,当年夏云被卖入山里时,夏岚生了一场大病,郎中断言拖不过一个月。韩家便将她舍给了一座乡下庵堂,道是为家人祈福。
许是佛祖终于开了一次眼,夏岚后来竟挣扎着活过来,就此落发出家。
因善心虔诚,被庵里公推为主持。半月前,有京城的眷属去投宿,随身携带了周婆言,正好被她见到。
庵里的姑子说,主持那两日没日没夜地禅定,叫也不应,整个人都似不在三界之内。后两日又出门而去,也不叫沙弥尼跟着,因此无人知道她的行踪。”
“韩府慢慢传出闹鬼的流言。说是半夜听见女鬼哭床,又有鬼火绕着韩府盘旋。等过了一阵,韩元英回了老家,也不知她做了些什么,韩府居然特地请她去念经祈福。
韩元英还屏退众人,与她彻夜长谈。第二天家人去叩问起居,长久不应,推门而入,便只见到韩元英的无头尸首。”
恒娘听得一会儿紧张握手,一会儿眼睛睁大,到最后竟忍不住站起来,来回急速踱步,方能稍稍平息胸口一点热血:“阿岚,夏岚,还有夏云,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仲秀才曾称赞阿云,说她是古之豫让,阿岚也是,一点也不逊色。”
阿蒙也站起来,拉着恒娘,说道:“阿云是古之豫让,阿岚便是今之聂政。她怕连累尼庵众人,一切事情亲力亲为,一点儿也没让尼众知道。
事发之后,官府拘了尼众问话,发现她们确不知情,只好释放。太史公当年做刺客列传,今日周婆言也可以为她们作义婢传了。”
“义婢?”恒娘皱起眉,放缓脚步,来回寻思,“这名字还不够好。我在茶肆里,听过风尘三侠的故事。阿云与阿岚,可一点也不比那红拂女差。我要给她们取名,叫做侠女传。”
“侠女?”阿蒙低声重复,眉头慢慢扬起来,断然道:“好名字,比我那个好。就叫侠女传。阿云与阿岚,对夏家小娘子是报知遇之恩,不是守着主仆名分愚忠。这是不让须眉的侠气,不是奴气。”
又神往道:“不知夏家小娘子是何等样人物,竟能让人为她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阿云的记载里,写过几件事。她们小时候一起长大,夏家娘子从来拿她们当亲姐妹一样看待,没当过她们是下人。
三人之间,甚至会吵架拌嘴。夏家娘子若是错了,也一样跟她们俩道歉赔不是。
在韩府,她们一天只吃一餐饭的时候,夏娘子仍然与她们一起分食。可谓富贵贫穷都经历过了,夏家娘子待她们的心,从没有半分更改。”
阿蒙轻声道:“你以姐妹待我,我便以姐妹报之,万死不辞。”
两人握着手,静了好一会儿。
余助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那头遥遥传来;“什么叫你我有肌肤之亲?你放屁,我就扶了你一下,又不是跟你同床共枕过了。”
鸣茶似是也被彻底激怒了,尖着嗓子骂道;“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够口出此污秽之言?你不嫌脏了嘴,我都嫌污了耳朵。”
恒娘深吸一口气,问道:“好消息果然让人高兴。坏消息呢?”
阿蒙脸色沉下来:“圣恩令今日下到门下省,给事中认为诏令内容不合圣人之训,已经封还拟议者。”
太子正为了良家子的事情,跟皇后斗气。这头东宫又接到门下省封还的诏令,简直是诸事不顺。
“啊?”恒娘完全不懂,呆呆看着她,问道,“今日仲秀才还跟我说,封驳什么的,没问题。怎么会这样?封还的意思,就是圣恩令不能颁布了?”
“倒也不是。”阿蒙摇摇头,“朝廷制度,给事中一驳之后,拟议者需修改条文,再送门下省复议。”
“如果这个给事中还是不同意呢?”恒娘紧张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