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笑,就连九妹都从三娘怀里探出头来,咧开掉了颗门牙的小嘴,嘻嘻笑。
恒娘又说道:“我还想着,女子识字者稀少,有些地方,一整条街巷,多半只有一两个女子粗通文字。但这些女子若有意见,也不能不想办法让她们说出来。所以这三甲,还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个人文章,一类是行社署名的,也算。”
三娘不禁点头:“恒娘想得周到。有些女子有想说的,却苦无笔墨。有的女子识字,却又未必有什么好的见解。如今借用各街各巷成立女人社的机会,将大家集合起来,互补长短,确是个好法子。”
宣永胜一双筷子在手里握了半晌,蚕豆样眉毛紧紧凑在一起。
见三娘不提,只好自己试探着问道:“那个,恒娘,你说的这个重金,有多重?这钱又从哪儿出?”
“既然是叫做重金,自然不能太少,否则没法引动大家的心思。”恒娘一边吸着气,感受着浑身肉疼,一边咬牙说道,“甲等上起码要一贯,甲等乙七百文,甲等丙三百文。”
宣永胜正捏着手指计算,九妹已经报了出来:“那就是总共四千蚊,四贯钱。”
宣永胜倒抽一口凉气,攫紧竹筷子,眼望着恒娘:“你找到财神爷,能够出这笔钱?”
恒娘深吸一口气,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对,我就是财神爷。”
宣永胜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要嫁人,得了聘礼?或是入了强盗窝,发了横财?”
恒娘气得拿筷子敲他碗:“对,我现在是贼头子,你就是二当家的。军师,你赶紧去告官呀!”
三娘低头慢慢吃了两箸面,抬起头,安安静静道:“恒娘,我出一贯。”
恒娘一怔,望着她,下意识就想拒绝:“不行,你又不是财神爷。再说,你是一人赚钱,两个人用,哪里有什么富余?”
三娘微微一笑:“李郎在太学,被胡祭酒拘着,虽说没法赚钱了,可一应食宿也不用花钱。胡祭酒虽然严厉,却也是师长心肠,经常拿钱贴补他。
所以他每次来见我,反还能带些钱来。我如今又在麦秸巷,有工钱不说,日常吃饭也都是你开支了,委实找不到什么花钱的地方。”
眼望着恒娘,轻声道:“恒娘,别拒绝。这是我与李郎的一片心意。既是谢你,更算是,算是。”声音有些破碎,“为我从未有过的孩子祈福吧。”
九妹偎在她身边,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三娘深吸一口气,声音轻轻颤抖,嘴角却浮起一个微笑,“也算是帮九妹的小伙伴尽心吧。你看,一举多得,是我占便宜了呢!”
恒娘看着她们,心口激荡莫名。良久,长长吐一口气,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宣永胜握着筷子,看看恒娘,又看看对面的三娘,那双筷子愣是僵在半空,半天落不下来。
终于重重一拍,筷子落在桌上,大碗里的汤顿时晃荡起来。咬牙道:“我也出一贯,共襄盛举。”
恒娘看他一眼,张嘴正要说话,宣永胜双手一摇,急急忙忙打断她:“恒娘,莫要劝我。我是禁不得劝的。只要你一劝,我一定后悔。所以,莫劝我,莫劝我。”
和娘一愕,哭笑不得。
宣永胜似是怕她劝,果然起身,摇头咋舌地,掀了帘子,去他那半爿住地。
等他回来,手里果然拿了一个布囊,一副牙疼的表情递给她,别过脸去,抽着气说:“拿去,拿去,赶紧的,趁我后悔之前。”
恒娘想了想,果然含笑接了,柔声道:“我替天下的娘子们谢谢你,老宣。”
宣永胜晃了下脑袋,算是个不情不愿的回复。随即埋头菜汤炊饼,化解他一腔幽怨去了。
恒娘与三娘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都笑起来。
忽然旁边响起一个清脆声音:“我也要出钱。”
恒娘与三娘一惊,都转头盯着九妹。她一张小脸涨红:“我也要替我的小伙伴出钱。”
三娘讶然,拉了她的小手,正要开口劝她。眼角瞥见恒娘朝自己摇头,不知她何意,只好住口不言。
恒娘望着九妹,微微笑道:“好。但是你现在还小,工钱都是三娘替你收着,季末也是你爹娘来收,没有你做主的分。这样吧,你出两文,其中一文是你的,一文算是你替你姐姐出的。这两文钱,便从你的工钱里扣,好不好?”
九妹眼睛闪闪发光,脆生生答道:“好。”
彼时屋里的几人都未曾料到,多年以后,九妹长大成人,成为本朝的文章大家。
终身以「周一文」为其名号,其文集也取名为「一文集」,便是为着纪念今日这件小事。
第71章 故人
向晚, 三娘携了九妹,随着进城的人流,回去内城。
宣永胜关了半边店门, 也打算出门。他半老而无伴, 没事时多半去茶肆,与以前说书时结识的老茶友叙谈,又或是去露水街找老相好温存。
见恒娘不走,诧异道:“你今日来得早, 事情也做完了,不赶着回去洗衣服?”
恒娘摇摇头,笑道:“你去忙你的,我再看看这些投书, 挑一挑。”
宣永胜自去了,恒娘摸出火折子, 点燃油灯, 对着一封一封稀奇古怪的信件, 耐心拣看。
投书的人未必是自己所写,多是求人代书, 纸张也千奇百怪, 最常见的反倒是供佛的抄经纸。
佛说,众生苦。大约女子于此最有感触,故而世间虔心供佛的, 多是妇人。上至豪门主妇, 下至贫家农女, 处境各异, 却有相同之痛。
恒娘看完,从里面捡出几封最合宜的, 放到一边,暗自打算,明日分派哪几个报童前往信中所说地方探问。
心里计较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数次瞟向门口。
夜色渐渐深了,街对面的灯火开始变得稀少,剩下的几星却也越发明亮。
终于,在某一次凝眸时,门口多了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恒娘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唇角已经微微上翘,收好桌上的信件,放入木柜抽屉。
转身,朝着来人快步走去,笑道:“仲秀才,你交完差了?”
——
这段路,两人近来多次同行。
同样的行人稀少,同样的三五家灯火,月亮从半圆到弯钩,夜风从微凉到森冷。
依旧是仲简板着一张脸,侧耳听恒娘一路说。
少女语声轻柔活泼,越来越有活力,话语里的力量与日俱增:“我决定,才不叫状元、榜眼、探花呢,一点儿特色也没有。就叫「周婆」,周婆甲,周婆乙,周婆丙。
明明白白,多好!说不定以后能一直排下去,周婆天干,周婆地支,哈哈哈,就跟历史上那些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或是什么十贤十哲的一样。”
仲简跨步大,恒娘也是习惯大步快走的人,因此两人不用怎么刻意调整,便能以一种彼此觉得舒服的步调,保持同步。
恒娘笑眯眯说完话,忽然不见了仲简身影,不免奇怪。
回头一看,他站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月光下脸色沉沉:“恒娘,这件事做不得。”
恒娘慢慢蹙起眉头,朝他走过去,问道:“为何?”
这一带是外城,没有内城热闹。这个时辰,附近没什么行人,偶有一两个,也是匆匆而过,没人朝他们张望。
仲简仍是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方才沉声道:“第一,既是涉及到评选,便有个公平问题。便如朝廷科考,试卷务必糊名,以免阅卷官徇私。”
恒娘一下子明白过来:“周婆言自评自选,会被人质疑不公正?”
仲简点点头:“有可能。”
恒娘正沉吟,又听到他道:“第二,名爵封赏,乃是朝廷专有之权。”
恒娘心神一凛,一抬眼,对上他寒星般的眼眸,“你私设周婆名号,又有赏金,虽是小打小闹,亦有侵犯名爵之嫌。天子对这等名器旁落之事,向来分外敏感。”
“恒娘,这件事,乃是犯大忌讳的。”
见恒娘脸色发白,知她畏惧,又皱眉问道:“照理,阿蒙不该不知此事凶险,为何不阻你?”
恒娘摇摇头,喃喃道:“我没告诉她。”
若是告诉她,赏金一定是她出。但恒娘偏偏不想。
理由十分奇怪。
她觉得,对阿蒙来说,出个几十上百两银子,也不过是吹气一般,轻而易举,不疼不痒。
这份不疼不痒,似乎也就让这整件事随之变得轻飘飘的,没有她想要的,某种沉甸甸的庄重。
今日她与三娘、老宣、九妹凑的四贯钱,似乎更能让她心里生出实在和心安。
这心事幽微曲折,甚至还透着股滑稽可笑。天下的钱不都是一样的么?
实在没好意思说出来,只好闭口不解释。
仲简奇怪地盯了她一眼,淡淡道:“与我说也是一样。只是,切不可再如上次那样,一意孤行。”
恒娘点点头,垂下头来,过了一会儿,又抬起眼,一脸不甘:“就没有解决,或者变通的法子吗?”
解决的办法?
倒也不是没有。周婆言是太子命名,圣恩令是东宫拟订,此事若以东宫名义操持,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问题是,要告诉她吗?
仲简默默看着她。那日从皇帝嘴里冒出恒娘的名字后,他连着几天,都睡不好觉。常从半夜惊醒,也不知为什么,胸口一阵发麻的悸痛。
要让她知道,她其实已经在皇权的边缘徘徊,随时能够与城北那座巨大的宫城扯上关系吗?
他心中有个声音如恶魔般,低声吟咏:你不可能永远瞒下去的。
他抬眼,望向前方,小巷笔直,通向幽黑深处。淡淡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当真?什么法子?”恒娘眸子瞬间被点亮。
“开封府,陈大尹。”
“对啊。”恒娘恍然大悟,“周婆言本就是大尹允准的。若是搞什么活动,找他出面,最是合适。他本就是朝廷官员,你说的什么名器名爵之类的,由他代表朝廷出面,这可就名正言顺了。”
兴奋地即刻转身,就想往来路走去。
仲简叫住她,满脸黑线:“你打算怎么找陈大尹?”
“走过去找啊,或者,叫辆车。”恒娘笑吟吟,“你是担心陈大尹睡了吗?我听阿蒙讲过,大尹诗酒风流,酬唱应和,向来晚睡。”
“不是。”仲简问她:“你既然知道他应酬多,便当知道他多半不在府衙。你去何处寻他?”
恒娘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皱起眉头,用商量的口吻问他:“那以你的意见呢?”
“无非两个法子。或者学官场规矩,先下帖子,写明何时去拜访,问对方可否安排见面。然后等对方安排时间,回帖相告。要不就直接去府衙外堵人。”
恒娘想了想,笑了起来,扬起盈盈脸蛋,问仲简:“察子老爷觉得,我会选哪个?”
仲简明明眼中有笑意,偏偏板起脸,故意冷淡道:“真巧,本察子正好得报,陈大尹今夜往张学士府赴宴。学士素来惧内,夫人定下严令:凡宴饮,不得过辰正三刻。你若是这时候赶去,多半不用守多久,就能见到大尹的轿子。”
恒娘背起手,悠悠转身往内城方向走去。身后传来仲简的好心提醒:“一路上注意安全。内外城交界,多有经过渠口水道的地方。渠口内常有盗匪逃卒藏身,月黑风高,最易作案。”
恒娘刷地一下回身,诧异得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你,你不跟我一起?”
仲简严肃道:“本察子未着公服,不敢见官。怕被他捉去,到时候不仅我本人受罚,皇城司整个颜面无光。”
恒娘呆了呆,心头蓦然闪过一阵张皇。半天之后,方才点点头:“是呀,怎么好连累你?那,我走了。”
仲简客客气气地点头:“好走,不送。”
恒娘转过头,装作很悠闲地往前走。然而没走几步,强端着的肩就有几分垮下来。
真是的,她心中对自己说,人家说得很有道理,也很礼貌周全,你做什么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真是没出息,不要脸。
翻来覆去说了好几次,才算把心头那份没来由的酸楚压下去。开始认真张望,还有哪里的车马行开着?
万事不如保命要紧。她还有娘亲要奉养呢!
就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嚓,嚓,嚓,不紧不慢的步调,沉稳有力的落脚。
压不住心头惊喜,转过头去。
月光下,仲简双目直视前方,双手学她的样,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往前走,很快就与她并排。
恒娘强忍住满心里到处欢腾的欢喜泡泡,故意装作不解,偏头问他:“仲秀才,你不是说怕见官,怕被罚吗?怎么,现在不怕了?”
仲简一脸严肃,眼角却朝她斜了斜,答得四平八稳:“察子老爷不能去。仲秀才却是能去的。”
刹那之后,恒娘放声笑出来。
仲简收回目光,看着前面的路,眼中也闪着难得一见的暖光。
夜风把恒娘的笑声吹出老远,所过之处,秋夜尽染春意,暖意融融。
仲简的脸上也似被春风吹过的湖面,只剩面上一层浮冰,水底青草摇摆,鱼儿畅游,生机喧嚷。
——
开封府前,仪门如旧,还是那对石狮子,旁边立着鸣冤鼓。恒娘如今见了,再不觉害怕,反而满眼亲切。
正童心大发,跑去与那石狮子叙旧呢。
忽然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就是这里了,把担架抬过来,姐妹们少说话,仔细犯了忌讳,又惹来什么没来由的祸事。”
这声音……可真是毕生难忘呀!
恒娘从石狮后抬起头,看到开封府的四个大灯笼下,站了一群华服丽人,满头珠翠,妖视媚行。一眼望过去,竟有数十人之多。
又有几个男子模样的仆人,头上也插着花,脸上抹着粉,手里抬着两幅空荡荡的担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