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没看见狮子后的恒娘,却看见了前头的仲简。
月光下这男子身形高大,劲朗如松。这些女子都是见惯男人的,识得货色,不由得朝前走了几步,将他整个人生生刮入眼中。
剑眉斜飞入鬂,眼眸深邃如墨。双肩平展有力,身子细如蜂腰,长腿笔直。
一时间,好几张手帕飞扬起来,沙哑的,带着无尽诱惑的笑声响起来:“这位郎君,不知姓甚名谁……”
还没说完,已被为首一个金钗女子厉声叫了回去:“今夜是为何而来,众位姐妹不要忘了。明日院里重新开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那几个女子只好耸耸肩,帕子朝仲简飞一圈,方才恋恋不舍,转身回了人群。
恒娘大是好奇,绕到石狮子前方,故作没看见仲简比夜色还要黑,映着灯笼,又黑里透着红的诡异脸色。只顾着朝那群娘子们张望。
为首那人见有个女子出现,也略有些诧异,却并不在意,很快便冷冷转过脸去。
恒娘心里有几分藏了小秘密的雀跃与兴奋,眼睛里漾着笑意。
这位丽人不认识她,她却是一听声音,就知道这是谁了。
毕竟,那半日躲在床底下听床脚的经历实在别致,实在难忘。
对吧,金仙子?
第72章 将军
艳妆女子们来了没多久, 京兆府的后门缓缓打开。嘎嘎的木轴转动声中,几个衙役从黑洞洞的门里头出来,手里抬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
仆人们忙端着担架迎上去, 十几个女子七手八脚, 把人接过来,小心放上担架。那两人脑袋搭着,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没有声息。
金仙儿上前, 递上手里捏着的绣金丝钱囊。几个衙役与她调笑一番,又趁机伸手乱摸,金仙儿一边躲着,一边飞帕子, 嗔笑着:“各位老爷,这衙门里头有神灵看着呢, 不方便。奴家就在院街第七户, 号「眼儿媚」的那家便是了。明日静候大爷们来点花茶。”
衙役们被她溜脱手, 老大不高兴,为首那人掂了掂钱囊, 勉强露出满意的神情, 打鼻子里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怎么?求着老爷们办事的时候,就一口一个哥哥叫得亲热。这会儿事办完了, 人你们也领到了, 就翻脸不认帐?谁不知道你们行院人家的花茶不是白喝的, 一贯钱起步, 上不封顶。”
金仙儿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瞧大哥说的, 明日哥哥们登门,这花茶,便算奴家奉送。”
衙役这才肯放她们走。
丽人们看到她与男人的一阵交锋,不敢再多生口舌,静悄悄抬着担架,匆匆而去。
经过恒娘身边时,有人低声讥笑:“好个良家妇人,月亮都出来了,还跟着男人到处游荡,也不知是偷是奸。”
恒娘大怒,正要回嘴,金仙儿已经赶上来,低声喝骂:“闭嘴,满嘴胡咧什么。还嫌今天不够倒霉?”
一群人噤了声,脚步加快,消失在浚仪桥街东边。
衙役也注意到仲简二人,有人上前喝问:“做什么的?深更半夜,在衙门窥伺,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仲简露了察子腰牌,跟他们打听:“刚才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那人悄悄将钱囊放到身后,自有兄弟心领神会,伸手接过,掩在暗处。
他笑嘻嘻跟仲简打招呼:“原来是皇城司的亲事官。这是个小案子,难为你们连这个都打听?”
仲简不答。
那人见他脸色越来越冷,只好干笑两声,把话接下去:“那两个挨打的,原是眼儿媚的娼妓。上半年,其中一人结识了个读书的士子,被他哄上手,不但不要嫖资,还拿着自己的钱倒贴他吃喝。
多年积蓄,也巴巴地交给那士子,让他去办理赎身置宅事宜,好跟他长长久久,做对名副其实的夫妻。没承想那士子是个心狠的,钱财到手,就此不见人影。”
“也是巧了,今日这娼妓上街,居然正正好,撞见这卷款私逃的负心人。同行姐妹二人,立即去报了军巡铺,把人捆拿了,送到京兆府。
大尹老爷判了那士子还钱,这两娼妓也挨了板子,原本明日要押着游街,以儆效尤。她家这些姐妹倒是仗义,凑了份子赎她回去。”
恒娘听得奇怪,问道:“那士子该还钱,我倒能理解。可这娼女,为何要挨打?”
那日她在京兆府大出风头,几个衙役都见过她。此时她一走近发声,一下子认出来,笑道:“原来是那日的周婆,这可久违了。”
说得恒娘也笑起来。可不久违了?难道她有事没事,还能来京兆府走亲戚不成?
说起来,大家都有几分相识的情面,也就耐心给她解释:“士子虽是行为不端,但那是读书人。读书人犯点小错,改过就好了。那娼妇虽说占理,但谁叫她是下贱人呢?
良贱相犯,娼妇们居然敢公然呼唤军警,将那读书人当街抓捕归案。
这可是以下犯上,以贱欺贵,大大有辱斯文。所以大尹老爷要重重责打,通衢令众,警示老百姓不得对读书人无礼。”
等人都散尽,京兆府的后大门重新关上,恒娘才直着眼睛,回头上下打量仲简:“仲秀才,你为何不去当货真价实的读书人,反要去做察子?”
仲简嘴角一抽,拒绝回答。
恒娘后知后觉:人人都知道读书人高贵,仲简这样的选择,多半事出无奈。这世间,人人都有伤心事。自己这一问,实是戳人心肺了。
饱含歉意地看了仲简一眼。
仲简转过脸,开始抬头看月亮。
恒娘去街面手推车上买了份撒子,掰一半给仲简。两人坐在旁边一处人家的阶梯上,嘎嘣嘎嘣没咬上几口,便见一顶四人青盖小轿打前头过来,停在京兆府门口。
恒娘的撒子还没吃完,想要扔在一边,又有些不舍得,想往怀里塞,又怕碎成渣,到时候边走边掉,羞煞人。抬眼看看仲简。
仲简知她心意,板着脸,摊开手。恒娘笑道:“多谢。”将撒子放他手心里,腾地站起,朝轿子疾步行去。
轿身倾斜,陈恒青衣小帽,刚从里面矮身出来,冷不防一个带笑的女子声音直扑耳朵:“大尹老爷,久违了。”
定睛一看,居然是薛恒娘。后面还有个慢慢踱着步子,一手抓着半只撒子的男子。
心中疑惑:这不是上次为着宣永胜来传话的察子?为何今日一副书生打扮,与这薛恒娘半夜出现在这里?
——
“女子入学利弊及方法研究?重金征答?”
京兆府内院,陈恒带了他们去书房说话。下人送来早已备好的醒酒汤和湿毛巾。
他把毛巾包在头上,拿手捂着,一双喝得有些迷糊的眼睛渐渐清醒过来,上下看着薛恒娘。
“是。”恒娘点点头,“想请大尹出面,评选优秀文章。主要是周婆自己做评选,很难保证公平。大尹学问大,文章好,大尹出面,一定能够服众。”
陈恒眯上眼睛,拿脚点地,摇椅轻轻晃动。
圣恩令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周婆言在此时忽然搞出「女学」话题,要说跟圣恩令没有关系,那也太把人当傻子看待了。
周婆言。圣恩令。
他脑子里默默过了两遍,这背后,可都牵连着同一个大人物呢。
再说,既然皇城司也出了人,这个意思是:皇上对此事,也是默许的?
也不是不可能。东宫出这个圣恩令,本也是奉了圣命。
这是政治权益上的考量。
再回头想想,对这个话题本身,陈恒也颇有兴趣。
在他看来,女子柔弱可爱。身为男子者,当对女子辈特加怜惜,多为体谅,方是有担当的体现。
且女子若能通文墨,善诗书,则侍读之时,娇花解语,红袖添香,可不比空对着木头桩子有意思些?
所以,女子入学,在他看来,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不过,其中诸多细节关窍,确需慎重。
他细细思量的同时,仲简也在打量眼前这副画面。
陈恒没有延请他们入座,他与恒娘如今都站着。陈恒自己躺在一张藤椅上,闭目沉吟。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今日来访的是别的报社主编,或者周婆言主编是个男子,陈恒都不会是这般轻慢的待客方式。这几乎是仍然将恒娘当做浣娘、下人看待。
恒娘自己倒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反正她去哪里,从来都只有站着的份。唯有阿蒙那处楹外斋,可以如同家里一样自在。
耐心地等了半晌,见陈恒仍在轻轻摇动,心里想了想,出声道:“至于赏金的问题,大尹不用担心,这个钱,自是该周婆言来出。”
仲简端着撒子的手无端抖了抖: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拿个几贯钱出来都要肉疼半天?
陈恒从毛巾下睁开一只眼,见她一脸真诚,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得哈哈笑起来。
湿毛巾跌落到椅子上,他撑着扶手坐起来,笑道:“既是朝廷出面,这点钱,本府还出得起,不用你们细民破费。”
恒娘听出他的话头,脸色一亮,喜道:“大尹同意了?”
陈恒笑着点头,又道:“不过你得替我传句话给大小姐,告诉她:这笔人情,我算在橡槲别苑头上。下回她若办诗会,多与我几张空白请帖。”
——--
两日以后。
门下省。
两位给事中坐在堂上,彼此对视,愁容满面。
他们面前,摆着好几份报纸。
首当其冲,便是周婆言。这两天的周婆言,连续刊发女婴案例。
有人在城北水渠捡到两月大女婴,被泡在水里多日,小小身体肿成个发面馒头样,全身惨白,秽臭不堪。
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女婴一双眼睛居然睁着,从里面爬出无数小虫。
城郊有处荒地,久无人烟,竟成专门的弃婴地,入夜以后,常有弃婴被抛尸于此,任凭野狗狂吠撕咬。伴随婴儿啼哭声,夜夜惊心。
甚而有南来之客介绍,故里有户人家,想生儿子,却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一出生就拿水淹死。
谁知第三胎又是个女婴,就有闲人闲语,说是溺杀之女阴魂不散,又来投胎。
这家人索性换个法子,先一把火将婴儿活生生烧死,再坠上石头,划舟至江中,将其沉入,确保其不能再次为人,以免又胎到自己家里。因是件大奇事,沿江围观者多达数百人。
此事过于骇人听闻。恒娘不敢相信,让老宣去茶肆里,找了好些彼地出来的人打听,都说听闻过这件事。
甚至还有一人,便是当场围观者之一。彼时人群围拥,只觉喧嚷,不觉惊心。
如今在京城回想,一念之间生痛,自觉有愧神明。次日去佛前添了好几斤香油,又做了场法事,替那无辜女婴超度,才算安下心来。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更让人头痛的是,除了周婆言,其余大报亦相继跟进。
《太学学刊》近日创刊,第一期便刊发署名为「宗越」的文章,历数溺婴陋习之恶,伤人伦,害风俗,损社稷,危国家,用词慷慨激烈,简直可称檄文。
《京华新闻》连发数篇文,「溺婴者恶比牲畜」「女体何辜?」「人不养,天养之」「德政之大,为活人」。
就连千里之外的洛阳,也特地使用驿路,传回一份《西京评论》,刊头文章称,救助女婴,利国利民,刻不容缓。
左边的给事中目光扫过这一摊报纸,眉心直跳,倏地伸手,一拍案桌,怒道:“口惠而实不至,单说好听话,谁不会说?钱米所钱米所,钱从何来?米从何来?若是稀里糊涂下到各路,地方官吏岂非又逮到机会,大立名目,穷刮民脂民膏?”
右侧的给事中双手笼在袖中,神情阴郁:“这是在将军。”
左侧收回手,恨恨道:“知道这是将军,可我们有什么办法破局?”
右侧声音淡淡:“你急什么?还有女学条款,且看这些口口声声要仁义道德的君子们,对女子入学的事情,又是如何说法。”
作者有话要说:
注:冯尔康,《清代的婚姻制度与妇女的社会地位》,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研究集》第 5 辑,1986 年,第 323 页
第73章 错了对象
麦秸巷中, 周婆言报社。
“怎么会这样?”恒娘今日早早过来,本满怀期待,然而对着桌上几封寥寥可数的信件, 柳眉紧蹙, 几乎不敢相信:“都在这里了?没有遗漏?”
三娘叹口气:“真的就这些了。”
宣永胜可没那么好脾气,哼了一声,扯着粗嘎嗓子说道:“我们一起搭档这么些年,我什么时候出过遗漏?”
“不是, ”恒娘扶着桌子,拣了张椅子坐下来,声音里透着不解和失望,“我就是没想通, 怎么会……就这些?”
伸手指着桌面,“不超过五封信?”
“就算平日里, 也不少于这个数。如今这活动, 既有赏金, 又是京兆府出面,为什么会没有回响?”恒娘秀丽眉毛绞成链, 喃喃道。
九妹本来正趴在阳光明亮的窗边练字, 这会儿见她坐下,扔下笔,就想去倒茶。被三娘轻声阻止:“练字首要专注, 切忌分心。”
九妹乖乖点头, 捡起笔来, 一笔一划, 重又认真写起。
三娘自去拎了茶壶,替他们三人一人倒了一杯茶。且将茶壶放在桌上, 也坐下来,款款跟恒娘解说:“恒娘,你是个一心向学的,恨不能日日泡在书卷里,九妹也是。但你若以为天下女子都与你们一样,却是料错了。”
“我错了?”恒娘皱眉反问。
“大户人家的女子若想读书,多有自家私塾,请得西席先生,不必考虑官学,更不用担心去了官学,将来于男女大防、女子名节上有所妨害。”
恒娘反击:“女学本也不是为她们而设。”
“那就是为穷苦女子而设?”三娘苦笑,“恒娘,你且回想一下,你十岁的时候,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恒娘一怔。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盆又一盆混浊的洗衣水,一件又一件拧不干的衣服,不同的手递来的铜钱,一声又一声温婉的「多谢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