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不,要做的,还可以更多。
  这个四十多岁,厌倦了宦海浮沉,小心在寡母与爱妻之间周旋,伤心爱女之逝,忧急妻子日渐孱弱之态的男人,突然之间,似乎找到了新的人生意义。
  他咬紧牙关,飞速闪过无数个名字:京华新闻?不行,中枢那些老顽固,断然不会过稿。太学学刊,这是份新出的报纸,但是新任祭酒是个迂腐之人。
  谏议报?御史台日常纠察各府门风闺仪,对这样离经叛道的说辞,定然不屑一顾。西京评论?
  手上重重一顿。西京评论据说是几个年轻宗室在洛阳成立。
  这些人与天家有关系,却又是无权无势的远宗分支,自觉无所忌惮,向来胆大包天。他们或者敢发这篇文章?
  他提起笔,细细地蘸了墨,端端正正写下标题:论女子所学,何必异于男子?
  无数字句在他脑海里翻腾,那些经年的愧悔与痛苦,与字句绞缠,融合,共同落在麻纸上,随着墨汁显形。
  一个个字,自然地从心头蹦出来,从笔尖跳出来,仿佛握着这支笔的,不仅是他,还有纨纨、小纨、小鸾,她们一起回来了,回到仍然承欢膝下的日子,回到那些尚未离开他羽翼的优游岁月,她们喧闹着,滔滔不绝地说着,尽情发表自己的看法观点。
  她们和他一起,一气呵成,写完了这篇文章。
  明天。
  明天一定要发出去。
  他等不及,想要看看这篇文字所能引发的巨大海啸。
  他甚至笑了起来,阳光之下,那笑容竟有些狠厉。
  来吧,孩子们,与为父一起,迎接这场盛事!
 
 
第76章 雷公电母
  “这盒子里是硵砂, 旁边是铜绿,绿斜纹的衣料若是洗了掉色,需得用这两样, 用水调成糊状, 细细染过。记得用调羹,别用手。若是进了眼,赶紧去面盆子里,蘸水清洗。”
  新来的燕姐儿沉默寡言, 听了只是默默点头。恒娘留神看她眼神,专心凝练,想必是在认真记下。
  心中满意,又指着别的, 一样样与她讲解:“这盒里装着杏仁,可不是吃的……”
  “恒娘!”
  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恒娘一下笑起来, 回头看到翠姐儿一张略显苍白的笑脸:“你病好了?”
  “差不多了, ”翠姐儿看到恒娘,又高兴, 眼圈儿却又发红。
  恒娘知道她回到这里, 必然要想起兰姐儿,轻轻拍拍她,回头介绍:“这是新来的燕姐儿。你来得正好, 这些物事, 你也用了多时, 你来与她解说吧。”
  燕姐儿低头行礼:“多劳姐姐。”
  翠姐儿红着眼眶, 朝恒娘笑说了一声,“比兰姐儿懂礼呢。”上前一步, 拉着燕姐儿,细细解说。
  恒娘回身,朝门口的妇人招呼:“大娘,进来喝口水吧。”
  翠姐儿娘这才走了进来,在院里坐下,双手接了恒娘递过的茶汤,又与恒娘道歉,翠姐儿病了这些日,一点活儿没干,薛家浣局少了人手,想必忙乱得很。又谢谢恒娘肯留着位置,等翠姐儿病好。
  恒娘正与她客套,耳朵一动,听到身后传来木板楼梯嘎吱嘎吱的声音。
  忙起身,赶着去接她娘下楼:“怎么,娘一大早就出门?今日敢是有公干?”
  薛大娘直起腰,站稳脚跟,见翠姐儿她娘也站起来,忙过去与她见了礼,方对恒娘笑道:“少拿娘打趣。不过倒真让你说着了,今日出去,果然有正事。最近周婆言报道了溺婴的事,日前众位大娘们读了,都觉得这些婴童可怜,凑了分子,委了我去观音寺里,替她们做一场法事,愿菩萨保佑,她们来生能投个好人家,做个男人,娶妻生子,读书立业。”
  恒娘蹙眉:“观音寺在城东北,娘你一人去?”
  “你放心,做伞的张大娘与我同去,她正好顺路,要去买一批青布回来做伞面。说好了,她雇了车,在路口等我。”
  恒娘这才放心,送了她娘去门口,见十来步外,果有辆骡车候着。薛大娘上了车,那车夫方扬起鞭子,赶了骡车往前去。
  恒娘抽身回来,见翠姐儿娘坐在凳子上,一张瘦长脸上不知想到什么,满是阴霾。
  翠姐儿的声音在柴房里响着,“硫磺点燃之后,用那烟来熏,很快就能把杨梅乌梅的污迹熏干……”
  恒娘听着翠姐儿说话,看着她娘黑沉沉的脸,不知怎的,回想起那日翠姐儿说过的话:我那个刚出生的弟弟,就这么被他们淹死了。
  她走回凳子处,刚刚坐下,翠姐儿她娘就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骂了一声:“也不知道那周婆是个什么样长手多舌的老虔婆,恁地爱管闲事。”
  恒娘奇了,问道:“大娘,周婆言哪里说得不对,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报纸发的溺婴的事,这两天走到哪里,都听人议论这个。”翠姐儿娘两道扫把眉拧成个麻绳,骂道:“听说还有些大老爷也写文章,七个三八个四地,揪着这事情没完没了,直是吃饱了撑得慌。若是没处消食,多跑几趟茅厕,也干不出这种嘴巴屁/眼不分的混账事情。”
  恒娘听她骂得难听,皱眉道:“大娘,溺婴的事情,大是有伤天良,让大家议一议也好。人心里若有了几分畏惧,也许就能多救活几条人命呢。”
  翠姐儿娘一撇嘴,讥笑了几声:“恒娘,你和你娘都是善心菩萨。不过菩萨也救不了该死的鬼。”
  “怎么那些被溺杀的女婴就该死了呢?”恒娘也不禁有些动气。
  “不该来的,偏偏来,可不就是该死?”翠姐儿娘想也不想,回道:“像是女婴,从小替别人家养着,及到大了,还要倒贴嫁妆,才能妥妥贴贴地嫁出去。这种事,普通人家里来一遭也就尽心了,若是来上三个五个,得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贴得起这钱?”
  没等恒娘反驳,又冷笑道:“也别说女婴了,就是男婴,也多的是人家不想要。”
  恒娘想反驳,张张嘴,想起翠姐儿那个小弟弟,一下子没有话说了。
  呆了呆,问道:“若是女儿出不起嫁妆,又是终究要嫁人的,那儿子总是自家的了吧?为什么连男婴也不想要?”
  翠姐儿娘看她一眼,点点头;“你们家没个男人,难怪不知道。家里多一口男丁,一年要多交一份身丁钱,实打实,三百六十文。
  我家如今四个男丁,每年身丁钱就是一贯多。翠姐儿一年辛苦,也不过堪堪赚回他爷几个的丁钱。日常还有其他的头子钱、免夫钱,实在是养不起儿子。”
  恒娘听得心里发闷,甩甩头,喃喃道:“原来都是受穷闹的。”
  “那倒也不全是。”翠姐儿娘哼了一声,“富贵人家一样干这样的事。就说城里卖炭的那顾家,算是家大业大了,每日里走水陆两路运进京城的木炭,他们家就占了七成。
  为什么也只有两个儿子?还有做药材的崔富人,卖绸缎的程员外,家里可都不过两三个儿子,他们难道也是养不起?”
  恒娘没想到居然从翠姐儿娘口里听到顾少爷家,诧异极了:“你是说这些大户人家也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顾家只有两个儿子,这个她是知道的,以前可从没想过为什么。
  翠姐儿娘看她一眼,咧嘴笑起来:“恒娘,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就凭这句问话,你这浣行生意就定然做不大。就为着你的心,不够狠呐。”
  “你想想,你若是赚下一副厚厚家底,却有十个八个儿子来析产分家,分摊到每个儿子头上,也就十分之一。
  大富一下子就成了小富。再传个几代,怕不就跟普通人家一样了?所以就算是富人家,若是生多了儿子,也是要发愁的。更别说女儿了。”
  这些话虽是说给恒娘听,却似乎也打开了她自己的心结。原本绞在一起的眉头舒展了,努着眼,下了个斩钉截铁的定论:“所以,溺婴本就是个大家没奈何,私底下做的事,这周婆偏要将它拿上台面,不就是无事生非,故意吓唬人,好哄得大伙儿都去买她家的报纸呗,要不然能是为了什么?”
  恒娘一口气堵着胸口,下不去也上不来,正干瞪眼的时候,翠姐儿娘又压低声音,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们这儿的女人社要去佛前做法事?巧了,我听说我们那儿的女人社也要做。口头说得冠冕堂皇得很,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听着叫人心疼,说白了,还不是因为大家手上都沾着几条人命,神灵有愧罢了。”
  嘿嘿笑了两声,又说:“我疑心,这什么周老虔婆,莫不是跟哪里的佛堂有勾结。做法事的水本就浑得很,周婆若是去抽上几层水,怕不是比卖报纸更能赚钱?比如那观音寺,隔了这么远,还有人巴巴地去送香火钱,可不就是这件事招来的?”
  恒娘听下来,觉得眼前嚓嚓嚓劈下几道金闪闪的电光。
  倒不是冤,而是深深觉得,翠姐儿娘这番话简直太有道理了。
  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她莫不是夜里梦游,真去跟各大和尚庙尼姑庵签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分赃契约?
  做法事可比卖报纸赚钱多了。一场法事下来,少说也要七八贯钱,和尚们只是动动嘴皮子和手指头,敲敲木鱼念念经,赚得盆满钵满。
  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孤诣,忙前忙后,最后钱都被别人赚了大头,自己就得了卖报纸的几个小钱,恒娘愤怒了。
  翠姐儿娘畅畅快快地发泄完,心头舒爽,脸上重又亮开,很是客气地谢了恒娘的招待,轻松走了。
  轮到恒娘一脸阴霾,站在院子里横眉怒目。
  门口晃过一道聘聘婷婷的身影,有个悦耳动听的女子声音问道:“请问,这里是薛……恒娘姐姐,原来你在家啊,几日不见,妹子十分想念,今日特地登门拜访。”
  恒娘转转眼珠子,看着迎面走来的这个狐狸眼女子,动动嘴角,想要送她一个虚伪客气的微笑。
  蒲月停下脚步,刹那间暗探的本能开启,凝神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狞笑的少女,缓缓举起手里拎着的米糕,试探着问道:“恒娘,吃糕点?”
  恒娘嘘了口气,伸手揉一揉自己的脸,心里安慰自己:薛恒娘,你是要上青史的人(阿蒙没骗她吧?),跟这些个秃驴计较什么?
  抬眼看着蒲月,也不费事跟她假笑了,看看她手里那个四四方方,红绳捆着的油纸包,嫌弃问道:“米糕?三文钱?没投毒?”
  蒲月顿时放松下来:恒娘总算正常了。笑眯眯凑过去:“礼轻情意重,保证无毒无害。”
  恒娘伸出两根手指,从她手里拈走,扬声朝柴房叫唤:“翠姐儿,有人给你们送零嘴。”
  翠姐儿领着燕姐儿钻出来,见是米糕,顿时没了兴头。燕姐儿却多瞅了几眼,才垂下头去。
  等她们拎着米糕走了,恒娘才上下打量蒲月:“说吧,你来干什么?有什么事求我?”
  蒲月轻笑一声:“还是恒娘爽快。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是这么回事,有人建议,让我去给服膺斋的宗公子做妾室。恒娘你跟服膺斋的人贯熟,特地跟你打听一声,这个主意是好呢,还是不好?”
  恒娘眼睛直了,仿佛眼前又开始落下一道道惊雷闪电。
  今天是雷公电母成亲的日子?
  吸一口气,让脑瓜子正常运转:“月娘,这人跟你有仇?”
  蒲月一下子笑出来:“有些小仇小怨。”
  恒娘摇摇头,很是不屑地看着她:“月娘,你骗人的本事还需回锅。第一,你这样心气高的人,肯给人做妾?妾婢妾婢,那是任凭主家随意打骂发卖的下等人,你受得了这个气?
  就连关爱娘,宁肯自缢,也没想过做人妾室的路。
  第二,就算你甘心做妾,顾少爷不好过宗公子?耳根软,手头活,家底厚,又跟你有过一段下药的孽缘。你何苦想不开,去招惹宗公子?”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宗公子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阿蒙,你凭什么以为,你能得到他的欢心?
  蒲月立刻追问:“招惹宗公子?意思是,宗公子不是可以随意招惹的人?”
  恒娘不说话了,心中警讯大作。抬起下巴,眯起眼睛,冷冷地审视她:“月娘,说实话。”
  蒲月咬咬下唇,犹豫了一会儿,见恒娘态度坚决,只好说道:“是这样,有人跟《泮池笔记》传递消息,道是服膺斋宗越与楹外斋贵女闹出未婚私通的风流韵事。我探不出这两人的来历,所以特地来跟你问一声。”
  看着恒娘一脸震惊的模样,又解释道:“如今你有了周婆言,太学这一块的事,犯不着与我相争。所以求你看在我们的交情上,烦你指个明路,这两人,有没有什么惹不得的后台?”
  恒娘已经顾不上跟她计较,她跟她之间只有勾心斗角,哪有什么交情?
  脑海里只有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完了,一早就替阿蒙他们悬着心,如今终于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的历史线上,宋朝是在南方征收身丁钱,导致粤各地出现「不举子」的现象。
 
 
第77章 赚钱这回事
  “阿蒙, 月娘性子难测,虽然我用言语吓住了她,却未必真能让她打消这个主意。”
  “唔。”阿蒙应了一声, 她撑着手肘, 大半个人几乎都趴在案几上,不知正看什么,神情专注。也不知道把恒娘这些话听进去没有。
  恒娘停下来回走动的脚步,气得眉头绞起。咚咚咚跑过去, 看她究竟在看什么,如此入神。
  案几上摆着一本古怪的书,厚厚的,跟块大石头一样, 封面比内页长出半分,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 硬梆梆的。
  泛黄的纸上写着古里古怪的字迹, 像是一群小蛇爬来爬去。
  半页纸上绘着线条流畅的炭画, 有奇装异服的美女,有圆圆屋顶的宫殿, 有大海, 还有高高的大船。
  阿蒙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了几十个奇怪的字符。她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看着手里的纸, 不知在干什么。
  恒娘急得不行, 伸手在她眼前使劲晃了晃。
  阿蒙才似醒悟过来, 抬头看着她, 眼睛眨眨,笑了起来:“恒娘, 你来了!”
  啊?合着她进来这老半天,叽里呱啦说的话,来来回回趟的路,阿蒙居然半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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