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不完的冻疮,剪不尽的茧子。不到头的寒冬,汗如浆的炎夏。
缓缓吐出一口气,神思恍惚。
三娘的声音仍在耳畔轻响:“像翠姐儿,兰姐儿,九妹,每月出来挣钱,可交回两百文。一旦入学,不能赚钱且不说,束脩食宿,纸笔衣鞋,样样要钱。
再说,女子读完书又能做什么呢?男子十年寒窗,或可博个功名,荣华富贵,封妻荫子。女子可有什么前途?又辛苦又没有好处,是以她们不肯去,也不肯送女儿去。”
宣永胜也点头:“你这个活动,若是说的贫苦男童入学之事,只怕大家还会反应更热烈些。”
恒娘下意识重复:“贫苦男童?贫苦?男童?”脑海中似有光亮一闪,仔细去思量,却又毫无痕迹。
摇摇头,放弃继续深思。轻声叹道:“再贫苦的家庭,男子都总比女子更容易一些。”
九妹写完字,双手捧了,恭恭敬敬地来找三娘点评。三娘指着几个字说好,又指另几个字,框架结构不好,或是比划不对。
恒娘默默看着她两人。等三娘评完,又摸着九妹脑袋夸了一番,九妹一扫沮丧之情,高高兴兴地捧了习作纸,准备回去时,恒娘忽然伸手拉住她。
“恒娘姐姐?”九妹回头,奇怪地看着眼睛发亮的恒娘。
恒娘深吸一口气,压住砰砰的心跳,沉声问道:“你那日说过,你的小伙伴们都想读书?”
“是呀。”九妹点点头,歪着脑袋。
这个样子的恒娘姐姐,眼睛亮得过分,有点叫人害怕呢。
“她们为什么想读书?”恒娘似乎没察觉到她的不安,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问。
“为什么?”九妹想了想,答道:“我也说不上来,大约就是,本来从小一起玩的同伴,到了这时候,很多男孩子去了学堂,回来会很神气地炫耀,他们学了什么字,背了什么诗。就连挨了先生的板子,也能拿来,在我们面前说嘴。”
“我们小姐妹可不服气啦,那些字,他们写给我们看,我们也能学会写。他们背的诗,只要跟我们说两遍,我们也会背,比他们背得又快又好。那些字,很好看,那些诗,也很好听,我们也很喜欢的。”
说到这里,小脸一皱,生起气来,“明明我们也可以做到的事情,可是爹娘先生,所有大人都说,你们是女孩子,学不好的,学不会的,学了也没用的。唉,恒娘姐姐,我们可真不服气。”
“好,记住这份不服气。”恒娘姐姐笑了,眼睛还是那么亮,好像有些水光呢,她的声音柔和下来,“以后你学得累了,学得想放弃了,一定要记得这份不服气。”
等九妹回去桌边,继续低着头,认真练字,恒娘回过头,看着一脸不解的宣永胜和三娘,脸上绽开一个明亮的微笑:“我知道了,我们最大的错,是搞错了对象。”
搞错对象?
三娘目光朝窗边移动,那里柔和阳光透进来,小小孩童低头写字的模样无比认真,近乎虔诚。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恒娘端起茶杯,大大喝了一口,眼中带光,嘴角含笑,说道:“三娘刚才问得好,我十岁的时候,十六岁的时候,自然是没日没夜地帮家里干活。可是再小一点,还没有接过那么多活计的时候,我记得,我有多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能读书。并不为了什么荣华富贵,就是单纯地,羡慕他们能读书。”
“三娘,你信不信,越小的孩子,越有学习的兴趣,哪怕完全没有任何前途和出路,可就是想要学习,知道更多的道理,更多的见识。”
三娘与宣永胜都陷入茫然。
那些久远的,遗落在或平庸,或悲惨岁月之前很久很久的回忆,渐渐浮起。
认读第一个字的惊喜,背诵第一篇诗文的骄傲,在柳树下对对子的紧张,那是,作为孩童、曾经快活无比的自己啊。
这回,居然是宣永胜第一个回答恒娘。他一张老鼠脸此时看去,竟也柔和得可亲起来:“我小时候读书,并不能理解什么金榜题名。就是单纯觉得认字十分好玩。”
三娘也点点头:“恒娘说得对,我们找错了对象。”
恒娘得到认同,兴奋地站起身,在房里疾步来回走动,脑袋转得飞快:“这重金征答,要问的人,不该是那些大娘们,而是这些巴巴羡慕男孩子的女童。她们才会不带功利目的,纯粹地想要学习。”
三娘沉吟着,没有附和。宣永胜皱眉问道:“可是恒娘,小孩子只能听从尊长安排,你问她们意思,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恒娘停下脚步,右手握紧拳头,唇上笑意加深,“做这篇文章,不是给她们看的。我只需要打动另外的读者。”
就算是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谈论着男女大防的道德君子,一生之中,必定也曾经被稚嫩的小儿女之态打动过。
在那一刻,他们也许不再是考虑利害的大臣,不再是日日三省的大儒,而只是一个柔软的父亲,或者祖父,单纯地愿意满足稚龄孩童的一个小小心愿。
再说男女之防,在这些孩童身上,也不再是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至于将来有什么用,一时解决不了,就暂时放着。
万事难,那就从最容易的着手。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三娘与宣永胜对视一眼,都不太理解恒娘的用意。
这时候,门外大街上忽然响起一个斯斯文文的女子声音:“这里就是周婆言了?”
恒娘等三人起身,正准备出门查看,就听到接下来几个淡淡的字:“给我砸了它。”
话音未落,几个褐衣仆人涌了进来,手里拿着锤子等物。为首一人战战兢兢喝道:“闪……闪开,小心锤子不认人。”
三娘疾步过去护住九妹,宣永胜躲在恒娘身后,趁着恒娘与那人理论的功夫,一撩袍子,弓腰冲了出去。
他个头小,人又滑溜,那伙人虽然手忙脚乱地想要拦下他,抓了他的头巾,却仍被他溜脱。
恒娘见老宣跑脱,胆色大壮,厉声喝问:“你们是哪家哪户?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入室偷盗?没有王法了吗?这可是天子脚下,京兆府地界,巡警稍后就到,看你们如何逃脱?”
那几个仆人也呆在当地,手拿锤子,大气也不敢出,似是不知道咋办。
恒娘见他们神色张皇局促,不像是寻常为恶的豪仆,心头疑窦丛生。
顺着他们那使劲往外溜的眼神看去,街中央站着个秋香色素绢衣裳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缓缓走进来,对几个仆人说道:“你们先回去吧。”
为首那人如蒙大赦,连忙就要转身走,又迟疑一下,躬身小声说了句:“夫人,若是老爷问起……”
“照实说就是。”妇人淡淡道。几个仆人不再多言,匆忙离去。
恒娘被这出虎头蛇尾的戏码弄得莫名其妙至极,皱着眉头,看着这个秀美婉扬,不施脂粉,却比她娘亲还要好看,眉间笼着沉沉愁云的妇人,出声问道:“这位夫人,周婆言是哪里招惹了你,要劳你亲上门来,大动干戈地赐教?”
妇人上下看看她,又回头看看三娘、九妹,以及室内的桌椅摆设,不答她的话,反而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夸口为天下女子代言的周婆言?鄙俗蹇促,令人失望。”
恒娘气得想推她,见她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又怕出事,握紧拳头,恨恨道:“是,我的周婆言是个小地方,你是哪里来的神仙?有什么见教?可否做个说明?”
心里不怀好意地想:看你的样子,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主妇,还敢嫌弃我这里鄙俗蹇促。
哼,就连阿蒙都夸过我这个报社,说将来一定会名垂青史的呢。没眼光,真讨厌!
妇人终于正眼看着她,问道:“周婆言出了论题,要讨论女子入学事,便是你的主意?”
恒娘心里一咯噔,语气客气下来:“正是,夫人可是有什么高见?”
三娘见气氛缓和下来,松开九妹,请她二人就坐,自去端了茶壶来,当自己是报社的佣人,好给恒娘撑场面。
恒娘不肯,拉她一起坐下。
妇人见她二人坐了,自己却又站起,对两人低头,手置于腰,竟是行了个福礼。
恒娘二人大惊,从椅子里起身不及,只好手忙脚乱地还礼。
等三人都起身,好好站着,恒娘苦笑问道:“夫人,你这一番前倨而后恭,是什么讲究?”
妇人抬头看着她,沉声道:“适才无礼,是我心中愤懑,欲泄私愤。此时一福,是想向两位请命,收回女学之议。”
收回女学之议?
恒娘再没料到听到这样的见解,皱眉看着她,抑制住怒火,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妇人答道:“女子根骨轻,福气薄,不堪承受才慧之重。若想多福,就不能多才。只有无才,方能长命。入学之说,是遗害天下女子,请周婆言体谅女子之苦,收回此论。”
她神色严肃,一字一字说得非常清楚,显然是在心里想过千遍万遍,早已烂熟于心。
可她说着这番发自肺腑的话,眉宇间却又显然有着更深的挣扎与痛楚。
恒娘看了她半晌,忽然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夫人应是饱学之人?”
妇人怆然点头,低声道:“我娘家姓叶,嫁与袁氏夫君。”
恒娘茫然,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称呼她叶娘子?袁夫人?
三娘却小声惊呼出来,急声问道:“可是「一架秋千寒月老」(明ㆍ沈宜修)的袁夫人?”
妇人抬头看着她,怆然一笑:“外子多年宦游,妾身矫情,笔下多染离愁,让方家见笑了。”
三娘满眼崇拜之色,恭恭敬敬与她说话:“袁夫人过谦。我来京城数年,早听说京中闺秀,以夫人诗才最捷,情致最高。夫人刊印出版的《鹂声初鸣集》,我购得之后,爱不胜手,终夜吟咏不断。”
妇人看看她,笑了笑,笑容中殊无被奉承后的欢喜,只有无限伤心:“你竟夜读那等伤悲之词,可见也是世间断肠人。”
恒娘见她二人手拉手叙话,又是笑,又是落泪,竟像是多年好友一般,纳闷得紧,又不好插嘴,只能端起茶杯,慢慢喝着。
心里揣测:这位夫人莫非婚姻不幸,与夫君失和,以至于头脑有些糊涂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74章 学什么?
很快恒娘便知道, 她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郎与我讲过,袁夫人与夫君伉俪情深, 袁老爷不堪忍受夫妻相别之苦, 以「归养」为由,辞官归家,终日在家中,与夫人画眉为乐。夫妻二人, 都是文坛知名的才人,调儿教女,诗歌酬唱,羡煞世间无数怨偶。”
三娘介绍时, 声音里有少见的热烈。
恒娘看看她,三娘眉眼里含着殷殷情致, 盈盈如水, 说的是袁夫人伉俪, 心里想的,只怕是她的李郎。
袁夫人抿嘴笑了笑, 神态里带着点羞涩。四十来岁的美妇人, 脸上忽现这样的旖旎情态,可见当真是欢喜如意的了。
可是,那羞态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 却是深深的哀伤。
袁夫人伸手按住三娘, 轻轻摇头, 不让她再说下去, 回头看着恒娘。
她眼角已有浅浅尾纹,目光却仍旧清澈明媚, 与少女并无多少差别。
她问恒娘:“你可是不解,为何我自己读书识字,却不愿意开女学,让世间女子都有机会求学?”
上午的麦秸巷外,人声鼎沸。隔了一道布帘,室内却十分安静,袁夫人的声音柔和宛转,好似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与外子,共育有八子三女。打小,孩子们便一同读书受教。小女们聪颖,不下于兄弟。相公爱之如珠如宝。
及至成人,外子亲自相看同僚亲友处,终于选得合心佳婿,一一为之婚配。本期待孩子们能与我们一样,夫妻相携,共度一生。”
她停了下来。恒娘被她这个「本」字蕴含的悲痛惊得心头一跳,竟有些不忍卒听。低下头,喝口茶,才发觉茶水已冷。
袁夫人也摸着茶杯,却似感觉不到茶杯的冰冷,亮着一双眼睛,慢慢回忆:
“我的大女儿纨纨,三岁能诵《长恨歌》,十三岁便能作诗,善书法,风流俊逸,有魏晋风。嫁与她父亲亲自挑选的世谊家儿郎后,郁郁寡欢。
回家归宁时,我们多方询问,她却不愿让父母愧疚担心,避而不言。只背了人,与她的妹妹们倾诉。”
“我的二女儿小纨,四岁可背《悲愤诗》,十岁能做长短句。嫁与她表兄后,因为会诗文,竟被夫君厌弃。
不准她作诗,不准她读书,只给女红针线,冬夏缝补未休;让她辗转庖厨,日日做羹做汤。小纨憎他厌他,二人之间,情薄如纸。”
“我的小女儿小鸾,四岁教她读《离骚》,几遍下来,就能识记。十岁那年,我偶得一句「桂寒清露湿」,她在身侧,随口接语「枫冷乱红凋」,灵慧若此。外子爱极,常以班婕妤蔡文姬相期许。”
“小鸾却终究没有长成她爹期许的模样。”
“因着对周遭姊妹亲戚所嫁非偶的恐惧,我最心爱的小鸾,在她十七岁这一年,撒手人寰。那一日,离着她出嫁之期,尚余五日。”
茶杯微微轻响,她低了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声音如同做梦一般:“那日,她就在我怀里,我拼命搂住她,却怎么也抓不住,她总是从我怀里往下滑。她好轻好轻,像一根羽毛一样,一点重量也没有。
那时节,她笑着跟我说,阿娘,别生气,我不愿为人妇,终身看人脸色,汲汲后院方寸之间。
容我归去,归去,自有逍遥天地。她阖上眼睛前,念的最后一句话,是「飘飘似欲乘风去,去住瑶池白玉台」(明ㆍ叶小鸾)。”
九妹走了过来,靠在三娘怀里。这次三娘没有催着她回去练字,默默抱住她。
恒娘想要替袁夫人换杯茶,却被她死死抱住,不肯松手。只好作罢。
袁夫人抱着那茶杯,眼睛也不看人,只是怔怔盯着桌面,轻声细语:“小鸾逝后,纨纨为她出嫁而做的催妆诗才刚刚做得。噩耗传至,痛不欲生。回家哭灵之后,哀痛过甚,于两月以后,也追随妹妹去了,临去之时,低诵佛号,终年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