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张张嘴,气得差点倒仰,手指着她,眼里冒出噼里啪啦的火光。
  阿蒙扔下手中的纸,伸了个长长懒腰,又揉揉脖子。
  似是不知道恒娘的愤怒,一边侧头回想,一边笑道:“你说有人告密?我和宗远陌私通?我听到了呢,只是一下子没往心里去,你别生气。”
  恒娘也不禁佩服她一心二用的本事,又着急道:“阿蒙,你是订了亲的人,若是传出这样的话头,被你夫家知道了……”
  原本寻常的一句话,却似落了个炸雷在阿蒙头顶。
  她正揉着脖子的手一僵,陡然抬起头,眼睛瞪大,直直地望着恒娘,问道:“你说什么?”声音又冷又急,好似一把巨锤从天而降,砸破厚厚的冰面。
  恒娘有点迷茫,下意识重复:“若是你夫家知道……可是,阿蒙,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后果?还有,宗公子向来温文守礼,他竟也从未替你考虑过名节问题?”
  阿蒙骤然起身,在室内来回疾走。
  恒娘望着她,心里七八百个念头打转,最后都汇成一个相同的疑问:这两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为什么会犯这样的糊涂?
  阿蒙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衣裙带起的风差点把案上的纸吹飞。
  恒娘忙将那纸夹在书页里,将书替她合上。这才注意到那书的封面上,竟镶满了象牙宝石,又绘制着鎏金的各色异域花纹。
  恒娘从未见过这样的书,不禁多瞧了几眼。
  阿蒙从这头锦榻走到那头琴案,最后终于站定,却是在半月桌边。
  恒娘正想让她莫急,总能想出办法来,就见她神情冷厉,望着那一大蓬海棠,盯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连瓶子一起抓起,用力朝窗外一扔。
  玉瓶落在白石小径上,发出清脆巨响。惊动了屋后值守的侍女,奔出查看。
  帘子掀开,海月冲进来,“小姐——”
  “退下。”
  海月看看阿蒙,又看看恒娘。恒娘转动眼珠,慢慢回过神来,朝她苦笑着摇摇头。海月只好退了出去,临走之前,满含忧心地看了眼阿蒙。
  阿蒙静下来,不再来回走动,站在窗前,也不出声,就跟个泥雕石塑的人儿一般。
  恒娘心头七上八下,慢慢走过去,试探着唤了一声:“阿蒙?”
  等她一回头,恒娘吓了一跳。阿蒙眼角微红,竟似是想要流泪的模样。
  恒娘与她认识这些日子以来,见过她发火,冷漠,大笑,戏谑,却从未见过她流过一滴泪。
  诧异至极,又微微心疼,轻声道:“阿蒙,没事,我再去找找月娘,一定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阿蒙摇摇头,垂下发红的眼皮,声音冷淡:“让姓宗的去了结。事情是他惹来的,该他去处置。你不用管。”
  姓宗的?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恒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应了一声:“好,我马上去服膺斋告诉他。”
  “不用急。”阿蒙抬起头,眼角还有些红,怒气却已经控制下来,脸上露出勉强的微笑,“我正有事找你。”
  上前牵了她的手,往锦榻走去。口中说道:“周婆言这几日做的女童系列文章十分漂亮,你都是去哪里找的女童来问?怎么个个都那么可爱?我记得有个女童,做梦都在背书,背出来却是关关啾啾,在河吃粥,原来是她哥哥从学堂回来,一心想着吃粥,把妹妹也带偏了。实在惹人怜爱。”
  说起这个,恒娘虽然仍担心她,却也不禁微笑起来。
  这是周婆言最近的大手笔。那日九妹提醒了她,女学之事,可以从最容易招人同情的女童,也最少男女关防的小学入手,激起普遍的同情与慈爱之心。
  那些女童都是九妹家附近的街巷找来的,一说起读书的事,果然这些七八岁的孩童最是向往。
  三娘对着那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差点当场就把这些孩子全收入周婆言报社。幸亏恒娘还有几分理智,否则报社如今早成了女童学社。
  两人在锦榻上坐定,恒娘将九妹那日的话,自己的考量一一与她说了。既是说到九妹,就不免把她姐姐兰姐儿的遭遇也提了一下。
  “大理寺胥佐,姓周?”阿蒙眉弯一挑,笑声里带着冷意:“巧了。我正好与大理寺有几分交情。一介胥吏,不过府史青徒之属,既非清流文人,亦非朝廷官员,居然这样阔绰,蓄奴养婢的,定然是平日里收了黑心钱。明日便叫赵少卿革了他,赶出大理寺。”
  “不用。”恒娘连忙阻止,见她奇怪地望着自己,不由得为难。
  这还挺难解释的。一则那日仲秀才说了,他派了人暗中监探,周家必定会闹出些不好的幺蛾子来。
  虽然他语焉不详,但恒娘现在对他挺有好感,很愿意相信他的判断。
  二则虽说对于阿蒙来说,动用手中人脉打压一个周家,或许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恒娘那奇怪的坚持不知从哪里又冒出头来,总觉得这样做不太对劲,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结果。
  想了想,说道:“只要圣恩令通过,兰姐儿她爹娘往官府一告诉,国法就饶不了周家,何必脏了你的手?”
  阿蒙眨眨眼,没想通「随口叫大理寺革除一个胥吏」怎么就「脏了自己的手」?
  想一想,可能是恒娘对朝廷细务不熟悉,担心自己因此受牵连,心中温暖,点点头道:“好,听你的。”
  又笑道:“你做的这个女童报道一出来,女学这事,竟有七八分成了的样子。我原本担心各位君子们反对,可各大报居然至今保持克制,极少发言,倒是难得。”
  只有京华新闻发了一篇陈恒的文章,洋洋洒洒,大谈女子入学,识字明理,才能够更好地学习女德,深刻地理解女德,用于相夫教子,说不定能够涌现更多的嫫母与孟母。
  若是竟能因此出个作《女诫》的曹大姑,做女论语的宋学士,垂范后世,岂不是为本朝增辉添彩?
  京华新闻是中书省的报纸,圣恩令上,可明晃晃有着各位执宰的押书落款,总不好自打脸。是以陈恒这篇文章,算是委婉地表达了中书的态度。
  胡祭酒主持的太学学刊,在此事上竟也没有出声,委实可怪。
  阿蒙想到未来太学里出现大群女学生时,胡祭酒会是什么样的脸色,就笑得乐不可支。
  恒娘高兴,眼睛里亮闪闪的,充满希冀:“这么说的话,这回给事中总能用印通过了吧?”
  阿蒙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让人去摸过给事中的意思。他们的反对意见,主要在女婴钱米所一事上。”
  “女婴钱米所?”恒娘皱眉,“这不是连胡祭酒都说很好的大好事吗?”
  不合时宜地回想起翠姐儿娘的那些难听话,心中十分不舒服,甩甩头,问道,“他们反对救活女婴?”
  “不是。”阿蒙噗嗤一笑,“他们再蠢毒,也不可能公然反对救人的事。他们主要对女婴所的运作有疑问。因朝廷此前已经设有慈幼局,救助被遗弃的男女孤儿,因此再为女婴单设钱米所,虚耗国力,并无必要。”
  “慈幼局?”恒娘嗤了一声,不屑道:“我听胡大娘说过,慈幼局里收养的,大部分都是男婴。这可就奇怪了,论起来,被遗弃的婴儿,女婴比男婴多,可慈幼局里养活的,却多是男孩。这是为什么?定然是慈幼局的人在抱回婴儿时,便已经做了取舍。”
  阿蒙轻叹一声:“你说得对。虽说各地慈幼局的条例章程里都说无分男女,一力救助。但毕竟钱米有限,慈幼局里亦有救助定额。
  多救一个女婴,便可能要放弃一个男婴。朝廷允准,无后之家可领孤儿为养子。
  慈幼局又可从中收取收养钱。男童渐大,也能去学个手艺,或是由道观领去,做个童行,或是他有几分才学,甚至亦能入学读书,博一个光明前途。所以慈幼局更愿意收男婴。”
  恒娘收紧拳头,重重地点头:“所以,必须有专收女婴的地方,才能真正救下这些无辜女婴的命。”
  阿蒙又道:“若是设立女婴所,给事中担心,地方官吏趁机巧立名目,盘剥百姓。使得活命的善举,成了催命的恶行。”
  恒娘讶然地看着她:“难道没有女婴所,这些地方官吏就不会巧立名目,盘剥百姓了吗?”
  阿蒙一呆,过了一会儿,捶桌大笑:“有道理,太有道理了。世人都知道,人是有可能被噎死的,但谁也不能就此不吃饭了呀?”
  恒娘没笑,恨恨地道:“给事中心中多半还是觉得,救活女婴这事不够重要,不值当为这么个事去冒风险。”
  阿蒙笑了一会儿,目光无意间落到那本奇怪的厚书上,笑容一收。沉默一下,轻轻那古怪书本推到一边。
  恒娘好奇得很,试探着问道:“这是什么书?”
  阿蒙眼眸低垂,淡淡道:“一本大食书籍,叫做一千零一个故事。”
  阿蒙竟连大食书籍都能看懂?
  恒娘惊奇地看着她,还来不及表达对她的景仰之情,阿蒙已经迅速转过话题,说道:“恒娘,若想要女婴所真正救人,资金筹措确实是个问题。慈幼局是靠着常平仓,所以救助人数有限。
  而且一到灾荒之年,往往出现常平仓全力救灾,无暇顾及慈幼局。而孤儿暴增,慈幼局难以为继的两难场面。”
  恒娘对钱米的重要性,自是再也明白不过。
  钱?赚钱的事?
  一道闪电突然从脑海里划过,她差点从位置上跳起来,一把抓住阿蒙的手,声音都激动得走调:“钱,赚钱养女婴,我刚才想到个办法。”
 
 
第78章 养妇钱
  “你?赚钱?”阿蒙一副不忍心打击她的样子, 斟酌着,小心说道:“恒娘,我知道, 说起赚钱, 你比我在行多了。不过,女婴所一旦长期运行,雇请乳妇,添置衣物, 炊饭清扫,生病照顾,都需人力物力,这不是小打小闹。”
  恒娘知道她的意思, 瞪她一眼:“你不就是想说,我只是赚几个辛苦钱的浣娘, 哪里能做什么大生意?”
  见阿蒙笑着缠上来道歉, 哼了一声, 拍开她一双春葱般纤长无暇的手,随即一眨眼, 狡黠一笑:“我是做小生意, 可世间有做大生意的人呀!”
  阿蒙正甩着手呼痛,听到她这句话,一愣, 严肃起来:“你想干劫富济贫的勾当?”
  将手放回案上, 直视恒娘眼睛, 神色郑重:“恒娘, 本朝与前朝不同,昔年世宗文皇帝微时, 便曾做过茶商,知道商贩于国家之利。”
  “天下大定之后,又采纳宋国公、时任殿前都检点赵匡胤的进谏,「富室连阡陌,为国守财耳」,以不抑豪强,农商并重为立国之策。”
  “若是想在巨商豪富头上做文章,恒娘,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你可想清楚,你有多少斤两,怕不怕被人碾作齑粉……”
  恒娘听得一阵阵迷茫,见她大有滔滔不绝的架势,只好皱着眉头打断她;“阿蒙,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为什么要拿商贩做文章?”
  “不是这个主意?”阿蒙松了口气,手撑着下巴,笑眯眯道:“你说,我洗耳恭听。”
  恒娘清了清嗓子,尚未说话,已经忍不住先笑起来:“其实这个主意的起因,是我眼馋别人赚钱,一时得了红眼病。”
  “溺婴的报道出来后,各大寺庙道观的香火都比往日旺盛,我心里不乐意得紧。这些和尚道士哪里做了什么实事,不过就拿些转世投胎的虚话哄人,却能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叫人看了生气。”
  “寺庙道观?”阿蒙眼睛慢慢亮起来,看着恒娘,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你看上人家的香火钱了?”
  “正是。”恒娘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怀好意的精光,“天下的寺庙道观,似乎都有个热门的神仙,专管替人送子。寺庙里头有观音大士,道观里就更多了,什么泰山奶奶,女娲娘娘,妈祖娘娘的,满天神佛,各地还有各地的异样。”
  “你一个未成亲——莫家那回,可算不得正式成亲——的小娘子,怎么对这些求子的神仙如此熟悉,说来如数家珍?”阿蒙又是好笑,又是好奇。
  “女人社聚会的时候,虽然也抱怨生得太多,不想再生,可是也有那生不出儿子的,大娘们就七嘴八舌地替她出主意,比较各地的风俗,各处的灵验,我替她们做笔录,可不听了个满耳朵?”
  恒娘解释着,又继续说道:“这还不到头呢。大和尚们这头赚了送子的钱,那头又替被淹死的女婴做法事,又赚一遍,当真是棺材板板两头翘,头尾两吃不放掉。”
  “无论求子,抑或法事,说白了,都是从女子的血泪中生出利钱的勾当。让他们吐些出来,反哺女婴,有何不对?”
  “再说,这些出家人个个都是慈悲为怀,心存善念的,让他们出些银钱,救济女婴,我觉得,他们应该十分乐意。”
  说这话的时候,恒娘义正言辞,一本正经。
  “难怪人说十商九奸,你可真黑心。掏了人家的钱囊,还要说这些诛心的话儿。”阿蒙指控她。
  然而眼睛闪亮,脸上笑意盈盈,纤长手指在脸颊上轻轻敲打,沉吟道:“此议大为可行。世宗文皇帝在时,曾下敕令,废天下寺院三万三百三十六所。此后百年,朝廷秉承文皇帝定下的宗旨,对佛道一途,多有限制。”
  “不仅前朝时僧人享受的免徭役赋税等优待一律废除,更是要求他们在寻常百姓的两税之外,额外承担助军、酒本等各色杂钱,分四季疏纳。”
  “今若另加征一笔送子费,既有前例可循,又师出有名,合于情理,且可与前述杂钱一体征收,并不多费征纳的成本。”
  本是越来越轻松的语气忽然一顿,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什么烦心事,问道:“恒娘,若是寺庙里因着不愿交这笔钱,不愿再供奉送子观音,这钱可就收不上来了。”
  恒娘心中得意,伸手去她头上敲了个榧子,笑道:“论读书,我是你的学生,若论做生意,想必我给你当个先生,也是绰绰有余。”
  “求子乃是庙里头的一大营生,若失了这一宗,各处寺庙的香火灯油钱,必定要少一大截。这开庙迎客,也跟我们浣衣行差不了太多,只要有得赚,赚得多点少点都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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