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驳!”
身边倏地一声闷响,海月低声惊呼:“小姐!”
回头一看,阿蒙从车上跳下去,顾不得长裙曳地,大步朝门下省走去。
她不知道阿蒙要干什么,连忙也跟着跳下车,小跑几步追上她。
离着门下省的大门还有十来步远时,一个身影忽然闪到她们前面,生生将去路堵住,压低声音:“大小姐,你想做什么?”
恒娘诧异地看着他:“仲秀才?”
仲简看她一眼,复又恼怒地盯着阿蒙,冷着声音质问:“大小姐身为女子,恒娘更是一介平民,擅闯朝务重地,可有考虑后果?”
阿蒙脚步一缓。门下省不同东西二府,这是台谏之地,正纲纪,察奸邪,纠不法。
自己身份不正,贸然闯进去,倒真可能被给事中轰出来,外带参上一本,闹出个大没脸。
她也是果决之人。即刻停下脚步,返身往车上走,一边问恒娘:“仲秀才是什么人?何以能出入大内?”
恒娘还在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和盘托出。
仲简已然动了大怒。他本人就在这里,阿蒙却偏偏去问恒娘,显然是要从她的反应里查看她是否知情,更是要借此逼她站队。
贵人们玩弄起权术手段,果然是想也不用多想,近乎本能,信手拈来。
冷冷道:“大小姐是蒙顶客,我就是太学服膺斋仲简。大小姐若是还想知道别的什么,不如我先猜一猜大小姐的真实身份?”
阿蒙一下子顿住脚,回过头,隔着轻纱怒视着他。仲简昂起头,凛然不惧。
过了一会儿,阿蒙冷哼一声,扭过头,拉着恒娘上车。
仲简赶在海月放下车帘前,拧眉快速问道:“恒娘,西京评论发表袁学士文章,名叫「女子所学,何必异于男子?」此事你可知情?”
什么?
阿蒙与恒娘霍然抬头,同时大惊。
——
回到楹外斋时,宗越已经在院外等候多时。
阿蒙下了车,见到他,停下脚步。宗越迎上去,不容她开口,沉声道:“李子虚传话与我,西京评论之事,胡祭酒大为震怒,已然决定与常山长联袂撰文,从明日起,连续刊发,意在阻击圣恩令女学条款。”
方才在车上,恒娘已将那日袁夫人去周婆言的事,细细说与阿蒙听了。
听了宗越的话,更加懊恼。只恨不得回到那日,将自己的嘴拿布条塞住,再也不要说那番惹祸的言语。
“阻击?”正事要紧,阿蒙顾不上跟他生气,一边摘下帷帽,递给海月,一边冷冷道:“给事中已经再次封驳,他还想要怎么阻击?”
接到李若谷传话,宗越也去找了西京评论的文章来看。看完之后,便知二驳势所必然,闻言也不吃惊。
只是皱眉不解:“袁培直以诗文之道闻名,仕途却不太顺利,三年前以寡母老病为由辞官。为何如今作此惊人之论?他人在京城,却千里迢迢,跑去西京发文,显是经过周密谋划。这缘由,叫人疑惑。”
恒娘想起那日袁夫人的悲痛,轻叹一声,低声道:“宗公子若是知道他们家的遭遇,便知袁老爷此举,多半是心中痛苦,无法派遣,要借这篇文章,来表达对亡女际遇的不平与悲愤。”
宗越从未被恒娘质疑过,倒不禁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原来恒娘知道内情。”
阿蒙踢了鞋子,赤足走进画堂,口中道:“你买到了西京评论?”
宗越递了报纸给她,趁她两人埋头细看之时,目光掠过窗台,彼处空空如也,就连之前他送她的波斯米娜也未见踪影,如今只有个白瓷盘子,盛着各色佳果。
空气中浮动伽罗香,替换了他送的芸辉草。
只有那本厚厚的大食奇书,还远远地放在案头,似乎主人正在挣扎犹豫,没有下定处置的决心。
向来温暖闪耀的眼眸蒙上一层阴翳。宗越用力闭上眼,按下心头如钝刀子来回撕扯的疼痛,再睁开时,眼眸清亮,声音沉着如故:“袁培直辞官时,朝中按惯例,给他加了宝文阁直学士的名头。人如其名,文章写得不错,条分缕析,情理俱佳。”
阿蒙看得快,一目十行。此时身子后仰,沉思片刻,竟然笑了起来。
恒娘稍后也读完了,她向来认真,指着报纸分析:“袁老爷这篇文章,主要讲了文与质的道理。文多而质少,则其人必多思多虑,多愁多感,不能正确地认识事物,也就是无法尽到格物致知的本分。
若是多质而少文,又未免失之粗砺,大而化之,行事说话,不能做到克己复礼,情理兼通。
他又说,这个道理对于男女都一样适用。男子需要文质并重,才能正气凛然,才华横溢,报效君王朝廷。
女子也应该像男子一样,有厚重的经学底蕴,让她的气质更为凝练大方,不容易被轻浮琐碎的言辞细事拘束。
有优游山水的机会,以开阔心胸见识,使她的身体更为康健,她的意志更为坚定,不会轻易被生活的磨难打败;
有寄情诗词的余兴,使她的精神更能体会世间之美,山水人物,世情花鸟,无一不具有美的灵性,生的欢悦。若是世间男女,都能做到文质翩翩,这将是何等的至善之地?”
抬起头,望着阿蒙与宗越,发出惊叹:“袁老爷的文章,写得极好呀!”
阿蒙点点头,复述其中的片段:“仓颉造字,岂独为男子而造?天生万物,岂独为男子专享?众生之灵,岂独为男子所钟?是故天地、山水、万物,均为有灵者目其遇。举凡文字、章句、诗词,均为有识辈神其会,岂有男女之分哉?”
宗越苦笑道:“他写得越好,激起的风浪才越大。若是只三脚猫,也不至于会令胡祭酒动怒,给事中封驳了。”
阿蒙悠然道:“不只是太学学刊,明日开始,只怕京华新闻、谏议报等大报,全都要在此事上表态,严正立场。”
恒娘站了起来,眉头紧皱:“怎么办?阿蒙,我去找这位袁老爷,让他撤回这篇文章,行吗?”
阿蒙看着她,微笑道:“为什么要撤回?你不赞成他的观点吗?”
“不,我当然赞成。”恒娘吃惊地睁大眼睛,断然否认,“我赞成他说的每一个字。可是,阿蒙,你告诉过我,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阿蒙抿了抿唇,声音收紧:“此一时,彼一时。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既然火势已成,那就只能火中取栗。”
宗越眼中一闪,望着阿蒙,问道:“异论相搅?”
阿蒙看着他,目中飞快闪过一丝赞赏。却又别过头,声音放淡:“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袁学士这篇文章已经刊发,我们既不能让它消失,也不能让反对它的声音消失,不如就让胡祭酒他们的声音大一点,更大一点,最好大得听不见别的声,排山倒海,顺昌逆亡。”
宗越沉吟片刻,侧头看了看恒娘,对阿蒙说道:“如果照你的做法,双方都无转圜余地,眼见只能是硬碰硬的三驳,最后必然走到廷议这一步。”
阿蒙也转头,凝视着恒娘,轻声问道:“恒娘,你可有信心,到最威严的殿堂去,当着最尊贵的人的面,把你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就如那次在开封府一样?”
第82章 异论相搅
“像开封府那次一样?”
恒娘恍惚了一下, 想起那日的开封府。
狭窄天窗透进的光,大堂上服帽俨然的大尹,手持棍子四周肃立的衙役。
大门外站着惴惴不安的娘子们。逆着光, 看不清她们的脸, 那一个个或矮小或瘦削,或佝偻或打颤的身影,却是她勇气豪情的来源。
这次是廷议。是数不清的大尹,站在她的对面。是远比开封府还要宏大的殿堂, 是阿蒙说的,朝廷三大正殿之首,礼乐典仪之地的大庆殿。
而她身后,会有人吗?
阿蒙看到恒娘眉头一点点蹙紧, 盯着桌面出神,没有立刻回答。
上前两步, 握住她的肩膀, 轻轻晃一晃她, 唤道:“恒娘?”
恒娘眼皮急速跳了几跳,抬起眼, 看着那张熟悉而急切的脸, 想笑一笑,却又觉得脸上肌肉沉重,竟是笑不出来。
只能抿抿嘴唇, 勉强挤出一个接近微笑的样子, 轻声道:“阿蒙, 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
阿蒙没有回答, 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恒娘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阿蒙, 让我好好想一想,你也好好想一想:我真的能做到吗?”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如果她搞砸了这一切,结果会怎样?
不知为什么,对着阿蒙那坚定的目光,满眼都在说着「你一定可以」的信心,她忽然胆怯了,没有问出这个看上去很怯懦的问题。
阿蒙满眼里都是兴奋与信任,在她耳边低声说:“恒娘,你知道吗?你将成为站在大庆殿的第一个平民,同时也是参与百官廷议的第一个女子。”
她微一闭眼,似在想象那激动人心的画面,睁开眼时,眼中光芒闪耀,双颊飞起一抹嫣红:“恒娘,你将成为历史。”
恒娘望着她,目光几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
宗越轻咳一声,含笑道:“阿蒙,兹事体大,又来得突然,你好歹容恒娘回去想一想。”
恒娘点头:“阿蒙,今天我去了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地方,见识了许多从未想过的人与事,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让我回去好好想想再做决定,好么?”
阿蒙笑了:“是我太急。”
送了恒娘出门,反身回来与宗越算账:“你刚才算什么?是兄长管教妹子?还是臣子规劝主君?”
语调挑着尾音,与其说是责骂,不如说是戏谑。比昨日暴风雨般不容他分说的烈焰怒火,温和了许多。
宗越心底里慢慢滋生出喜悦,低头凝视她似笑非笑的面容:“安若,你我已出五服。”
阿蒙咬着唇,偏头看他,杏核般的眼睛里波光潋滟,几分喜,几分悲,又几分怒:“你别忘了,从你爹奉旨,在我祖父灵前绍封继绝那日起,你我二人,就算本是陌生人,也自此有了堂兄妹名分。”
哼了一声,又道:“难怪东宫明知你接近我,却毫无反应。太子性子仁善,错把你这个坏人当好兄长了。”
宗越剑眉一挑,踏前一步。
阿蒙明知他与自己只隔一拳,这距离无论对兄妹还是君臣而言,都太过亲昵暧昧,极不合礼仪。
却偏不退让,仰脸看他,眼中深沉,如有浓雾弥漫,叫人看不清她真实心意。
宗越望着她那双似乎要将人吸入深渊的眼睛,手指动了动,强忍住想要低头吻她的冲动,低声道:“安若,如果我们不是这层关系,我有没有机会,得到你的欢心?”
恒娘走后,海月赶忙悄悄进来,正好见到那两人几乎头抵着头,眼睛盯着眼睛。吓得心头乱跳,左右瞧瞧,想要制造点响动。
抓了个象牙镇纸在手里,却又不敢扔下去,呆呆站在门口,提心吊胆地给自己鼓劲:“只要宗公子的脑袋再低一分……或是小姐再踮脚靠近一分……”
阿蒙回望宗越,过了一会儿,笑了起来,笑声里含糊说了句什么。
宗越听得清楚明白。
她说的是:我不乐意与人偷情。
骤然收紧拳头,眼眸中迸出正午艳阳一般火热灼烈的光芒,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抑住胸口里澎湃欲出的热情。
压低嗓子,用只有阿蒙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安若,信我。我一定能堂堂正正地娶你。”
阿蒙摇摇头,似是没了兴趣,不再跟他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恒娘为什么不肯答应?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宗越心里如同烟花爆炸一样胀满欢喜,一时不想说正事。转头看了看海月,朝她眨眨眼。
海月顿时不好意思,装做无事样,把镇纸放回书案。却也不肯退出去,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起了壁花。
“阿蒙,恒娘不是你,她有她的顾忌,你既然信她,便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想清楚。”
说到这里,宗越不由得有些好奇,“若是廷议,由袁学士出面不是更为名正言顺,为何你会想到恒娘?”
“袁学士的文章虽然写得好,但他终究不是女子,有些话,由他说出来,难免隔靴搔痒。”
阿蒙想了想,又道:“再说,难得的廷议机会,又是说的女学之事,结果全是你们一帮男子各抒己见,那可太也无趣了。”
——
“仲秀才,什么叫做异论相搅?”
恒娘离开楹外斋,没走多远,就碰到仲简从太学西门进来。
本以为两人打过招呼,各走各路,谁知仲简说了句有事问她,调转方向,竟然陪着她,又出了西门。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仲简一直没有开口。恒娘一会儿想起上午仲简与月娘的对话,一会儿又想起阿蒙与宗公子之间古怪至极的气氛,一会儿又看看仲简:究竟要问她什么话?
最后问出口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仲简一怔,即刻反应过来,皱眉问她:“阿蒙说的?西京评论的事,她打算利用异论相搅之术回击?”
一言未了,就发现恒娘脸色奇异,竟有着许久未见的沮丧。
声音也带着难掩的惆怅:“仲秀才与宗公子一样,一听就能明白阿蒙的意思。我随阿蒙学了这些日子,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仲简放慢自己的脚步,以便配合恒娘渐渐慢下来的步子,口中淡淡道:“这是帝王心术,她自然不会教你。所谓异论相搅,说穿了其实简单,不过就是在上位者,不能让臣下千人一心,用一个声音说话,以免这声音过大,压过其他声音,甚至压过玉纶天音。”
恒娘随手折断一条芦苇,将那柔毛在手心里轻轻扫摆,凝眉沉思道:“这意思是说,阿蒙想坑胡祭酒他们,让他们显得声音很大很整齐,引起你说的上位者的疑心?就好像,两个姐儿一起找我加工钱,我不能两个一起辞了,却也不能由得她们说了算,这可就棘手了,只好一个个找她们谈话,还不能让另一个知道详情。这就叫离间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