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简看了她一眼:“你这雇主当得,颇有些无良。”
恒娘给他说得一笑,心情好了不少。芦苇杆子在手里一扬,白灰绒毛上阳光闪烁,她眼睛微微一眯,又问道:“就算引起上位者的警觉和疑心,阿蒙又能做到什么呢?”
仲简目光也落在她手里轻摇的芦苇上,眼眸不由自主晃动,口中缓缓道:“她的目标,想来是不打算再与门下省多费唇舌了,那就只能是——”
目光一定,脱口而出:“大朝会,廷议。她打算在廷议中,借两位给事中的前途立威。”
摇摇头,冷笑一声:“袁学士不过一个斯文书生,写文章是一把好手,做事情却眼高手低。当年尚在朝中为官时,就被下属架空,同僚排挤,上官嫌弃。
若是想要他对峙朝中百官,只怕结果不一定如她所愿。毕竟,就算上位者有所倾向,但廷议结果是百官唱喏,以人数多寡论输赢。这一把可是输面大于赢面。”
言下有些幸灾乐祸之意,看了眼恒娘,连忙打住。他不喜阿蒙等一干贵人,但圣恩令确实是善政,又是恒娘满心所系,不好拿这个事情说风凉话。
“阿蒙的意思,不是让袁学士出面。”恒娘没注意到,仍旧慢慢摇着芦苇,轻声说。
“她自己亲自出面?”仲简讶然,大为不可思议:“对她来说,这事输了,那是不自量力,贻笑大方,将国事当做儿戏,直是褒姒妲己一流,得个轻浮无行的恶评。
就算她舌辩无双,驳得众人心服口服,那也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擅权揽政,御史不会让她好过,到时候必定落一身的骂名。即便上头的人想为她摘清,也要费极大力气。”
摇摇头,再次否定:“这位大小姐虽然向来行事放诞,略无顾忌,却总能在眼看着要逾越边界的地方及时止步,叫人没法抓到实际的痛脚。这里外不是人的做法,不似她一贯作风。”
恒娘听得目瞪口呆,芦苇管子无意识摇晃,差点打到自己脸上,方才醒过神来,失笑道:“仲秀才,你究竟是有多嫌恶阿蒙,一说到她,即刻滔滔不绝,恶评如潮。”
仲简板起脸:“实话而已。”
恒娘笑完了,轻呼一口气,摇摇芦苇,长长苇羽在阳光下呈现白金色,柔和闪耀。
她凝视着那绒毛,喃喃自语:“原来阿蒙之所以不能自己出面,有着这许多原因。仲秀才,多谢你替我解释,否则我心中总不免会疑心,为什么不是她自己上?
为什么会让我出面?唉,仲秀才,你说,我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阿蒙待我如此真诚,我却怀疑她的真心。”
“人之常情,何苦苛责自——”一句话没说完,骤然瞪大眼睛,眉毛飞起,嘴唇张开,从冷淡虚无脸一下子变成表情丰富,似乎每个漂亮的五官都急着表达热烈的惊讶:“什么?她让你上廷议?”
第83章 温柔
“本朝开国近两百年, 下百官廷议的例子不过十来件,皆是关乎军国刑政典礼的大争论大关节。譬如,仁安年间, 王侍中过世, 因其变法故,天下毁誉不一,为了他的谥号是单字还是双字,有没有资格用忠字, 朝堂之上,泾渭分明,吵了个天翻地覆。显宗皇帝不得不下诏,令百官廷议。”
两人走出西门, 转到御街。正值黄昏时分,斜晖如碎金, 铺洒天地, 万物同此一色, 如披锦缎。
事涉朝政,仲简下意识放低声音, 恒娘不得不侧耳, 在街面喧哗的人声中捕捉他的言语,手中芦苇轻晃,偶尔搔到仲简下巴鼻端, 轻柔麻痒, 想要打喷嚏又觉不好意思, 只能拼命忍住。
恒娘忙着分析他说的话, 没留意到他一副十分异样的表情:“为了个名字开吵?这些大老爷们可未免太无聊了。”言下颇有点「所谓廷议,也不过如此」的意味。
仲简鼻子痒得紧, 不得不退开一步,远离她手里那支要命的芦苇:“恒娘,你莫要小看名号二字。我问你,朝廷杀人,与盗匪杀人,都是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二者有何不同?”
“啊?”恒娘一怔,“自然不同,朝廷杀人总是有理由的吧?”狐疑地看他一眼。
他干嘛退开?是嫌弃她靠得太近?这不是为了听清楚他说的话吗?难道是因为要娶月娘,不得不避嫌的缘故?
站直身子,坚决不让他误会。
“盗匪杀人就没理由吗?或是立威,或是除患,甚至是为复仇。”仲简摇摇头,“这里面的不同,就是大义名分。名之所在,义之所存。所以朝廷做什么事,都必要先正乎名也。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王侍中的谥号,不仅仅涉及他本人的死后哀荣,还代表朝廷对他及他代表的观点、立场、势力的态度。这里面,水极深,极浑。”
恒娘停了手,转头看着仲简:“仲秀才,你的意思是?”
仲简严肃回答:“恒娘,廷议不是太学论辩,并非纯粹的学术之争。涉及百官,各有立场,结果殊难逆料。”
恒娘望着他,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输了会怎样?”
斜晖落在仲简的脸上,阴影如雕刀,衬得鼻端尖挺,眉长眼深,眸色映照余晖,流金闪烁。
他淡淡回答:“百官唱喏之后,圣恩令若过,则给事中去职。圣恩令不过,拟议者多半被罚闭门思过。”
恒娘并不了解,肩负封驳职能的给事中出缺,会引发什么样的人事纷争;
也不知道,拟议者乃是国之储副,被罚闭门思过乃是何等的政治打击。
她只是,很简单地想到了一个人。
芦苇从手上垂下,长羽点地,咬咬牙,声音低沉:“也就是说,若是输了,圣恩令从此不能面世,姓周的一家人可以高枕无忧,而兰姐儿只能白白送命?”
仲简本打算再接再厉,好好描述一番这件事对恒娘本身的不良影响,好让她谨慎行事。听到这句话,忽然呆住。
恒娘低着头,目光茫然地注视地面。
仲简目光落在她的侧面,最后一抹斜阳温柔地染上她发丝、面颊,青丝纤细,额头饱满,鼻子小巧,下巴圆润。
与阿蒙张扬夺目的美不同,恒娘是柔和的,就连笑容也不会太过放肆。
然而他见识过她愤怒的样子。不是阿蒙那样乱摔东西的大小姐脾气,也不是童蒙冰片样一碰就碎的决绝冷冽,那是熊熊燃烧的大火,足以焚毁一整间庐舍,一整座森林。
在她瘦削的身躯内,在她温婉的面容下,他看到过,她所爆发出的惊人力量。
忽然就失语了。
良久,缓缓道:“其实,百官廷议,也没那么可怕。因其人数众多,反而较难被有心者收买驱策。圣恩令多数条款并不存在异议,目下矛盾,全在女学条款。若是廷议时所采策略得当,所论能够打动人心,也不是没有胜算。”
恒娘看了看他,有点犹豫地问道:“你说的这个策略得当,议论动人,听上去就很难啊。”
仲简声音温和:“你怕了?”
“怕。”恒娘很干脆地承认下来。低头看看捏着芦苇的手,手掌开合,声音沉沉:“开封府中,事情来得突然,我是赶鸭子上架,背水一战,没有退路,也就顾忌不了什么后果。太学那次,我替的阿蒙,无论怎么样,都有阿蒙为我善后,我也不用担心后果。”
“可是这次不同。我是真的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去跟那些一肚子诗书的老爷们辩驳,就连你刚才说的名分大义的那些话,我都说不出来。我不敢想象,因为我的失败,最终导致圣恩令不能通过的后果。”
“仲秀才,这一次,责任实在太大,后果实在太重,而我。”
她苦笑一下,眼睛抬起,夕阳此时已没入不可见之地,天幕是一片寂寥的银灰色,有鸦鹊匆匆飞过。
她看着即将坠入暮色的长天,怅然道:“我的肩膀,实在太窄,太弱,担不起这样的重担。”
还有句没有说出的遗憾:若是,若是我不是如今的我,若是薛恒娘自幼饱读诗书……
转入小巷后,路上行人渐渐少了。路边有富裕人家开始掌灯,窗纸上印出一片暖红。
仲简开口:“其实,我本来也想劝你不要去。”
恒娘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起方才他那副受到极大冲击的神情,虽说心情抑郁,却仍然有点想笑:“看出来了。”
仲简瞄了她一眼,装作没看到她想笑又强行忍住的表情,抬头看着小巷深处正在落叶的榆树,继续说道:“阿蒙是大小姐,很难替你周全着想。你是一介平民,去到庙堂之高,与人议论争胜,极容易开罪人。执权柄者若想捏死你,易如反掌。”
恒娘不笑了,打个寒战,喃喃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仲简点头,沉默片刻,方道:“不过,我现在不打算劝阻你了。”
恒娘侧眼看他:“为何?因为我自己也怕了,压根儿不想去?”
“不是。”仲简摇摇头,“只是忽然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你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想谁来给你拿主意。”
眼看薛家大门就在几步开外,站定脚步,认真地看着恒娘,“恒娘,廷议一事,你若想去,不用怕。如今只是二驳,走完三驳,再加朝会日期需提前确定,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你有充足的时间,做好准备。阿蒙虽然骄横,看人的眼光却从来不错。她肯信你,你大可自信。”
停了一下,声音温和诚恳:“你若是不想去,更不要因此自责。你已经做得够多,不必把自己当成根蜡烛,非得燃到尽头不可。”
恒娘停在门口,背对自己家门,低头细细思量,一直压在心头的担子似乎变轻了些,有些重新透过气来的感觉。
神思突然飞到许久以前,抬眼笑道:“仲秀才,你说阿蒙骄横,你可知道阿蒙怎么评价你?”
眼中笑意如秋月,明亮柔和:“她说你是个温柔的人。”
点点头,柔声道:“我也认为,她看人的眼光真不错。”
心底默默加了一句:看样子,月娘的眼光也挺精。
仲简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手脚很多余,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搁放。
脸上更似上了蒸笼,噗噗地往外冒热气。只有嘴巴还受控制,牙齿一碰,发出极其冰冷的声音:“无稽之谈。”
转过身,朝后摆手:“走了。”
恒娘很想提醒他,同手同脚了,改一改。
最后终究没说出来,咬唇含笑,目送仲秀才僵硬的身影走出老远,这才转身敲门。
开门的是燕姐儿,让了她进门,又关门上闩,却不说话。恒娘已经习惯她的沉默,这会儿看她抱起儿臂粗的木闩,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不禁诧异,笑着夸了一句:“燕姐儿,你小小年纪,又瘦瘦个子,没成想有诺大力气。”
燕姐儿笑了笑,照例不吱声。
恒娘在门外时,已经听到家里有女子喧哗声音,此时一边往楼上走,一边问:“女人社今日又有聚会?”
翠姐儿正从柴房出来,拎着一个茶壶,见她来了,顺手递给她:“恒娘帮带上去吧。大娘们今日不说那周婆言了,改说什么洛阳的报纸。都在楼上,专等着你呢。”
洛阳的报纸?
恒娘上了楼,果然被一群大娘如获至宝地迎上去,开篇照例是一番热情洋溢的询问夸奖:“恒娘回来了?近日可有什么人家来相看?”
“我有个远房侄儿,在内城大酒楼的柜上做事,会认字记账。人品性子,堪堪配得上我们恒娘。若是有心,我叫人带个话儿过去,定能成事。”
“正巧,我认识个极好的媒婆子,说话做事,又灵活又厚道,从不诓男骗女。”
这些话她们本是说给薛大娘听,谁知薛大娘摇头直叹气,她这个女儿,主意极大,她这做娘的,也拗不过她去。大娘们的话儿说得再动听,也得入了恒娘的耳才作数。
恒娘笑微微听着,一边替她们斟了茶,一边瞄了眼桌上铺着的报纸,果然是西京评论。
等大娘们说得口干,纷纷端茶喝水时,恒娘已经提起笔,含笑问道:“大娘们今日不读周婆言,倒读起了男人的报纸?”
赵大娘才刚没掺合做媒的事,磕着瓜子,笑道:“听说这报纸上有个男人发了昏,竟然鼓吹让女子们都去上学,还跟男人学一样的东西?大家都好奇,想要看看这人是哪根筋不对,或是喝多了猪油蒙了心肠,发这样颠三倒四,不着四六的蠢话?”
第84章 读书人的好处
“蠢话?”恒娘手上一顿, 一滴墨水落在黄纸上。这纸不比阿蒙处用的各色洒金罗纹纸,极能吃墨,很快晕染开去, 成了一坨墨团。
“唉, 恒娘,你小心着些。这纸不便宜,一刀要八十文呢。”有大娘心疼了。
另有人连忙接话:“瞧你说得,这哪是钱不钱的问题。纸头上都住着神灵。若是糟践了, 神明要罚她下辈子受苦的。”
“对不住,一时手抖。”恒娘忙把毛笔移开,放到笔架上,方笑问道:“大娘们, 你们这话,倒叫我不懂了。你们这么敬字惜纸的, 倒不想学认字?不想学写字?”
嗑瓜子的赵大娘停了手, 笑起来:“我们算是哪本谱上的人儿?有这个好命?就算学了认字写字, 又能抵得什么用?能让男人少捶我?还是能让男人少睡我?”
恒娘记起来,上回最早抱怨生孩子的就是她。听这话锋, 是个少顾忌, 爱说风趣话的。
周围娘子都哄笑;“扯你娘的臊,你家男人算疼你的了。上回气头上打了你几巴掌,你不是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让你男人上门哄了半天才回去?
劝你少做张做致的, 这里头, 除了薛大娘好福气, 上头没有公婆,也没个男人成日家管束, 尽可逍遥自在。其余众家姐妹,哪个不是三天两头,挨男人的捶打?”
一片笑声中,有个大娘咂咂嘴巴,笑道:“话又说回来,哪家男人若是连这点辖制婆娘的气性都没有,反要被人笑话的。”
这两条街巷上,倒真有两户人家,男人缩手缩脚,被家里的凶蛮婆娘拿捏得死死的,平日里非打即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