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份最尊,坐了朝门的正位,恒娘在左, 鸣茶在右。
鸣茶正起身与她们张罗茶饮,听盛明萱对恒娘如此客气,忍不住看她一眼,心中赞叹:果然是大家风范, 对着一个浣娘,也能如此有礼。
恒娘却不肯叫她的名字, 只是笑道:“盛娘子客气。鸣茶说, 你想见我?”
盛明萱便也不勉强, 微微侧头,饱满匀润的银盘子脸上含着笑意, 好似牡丹开花, 雍容典雅。
徐徐说道:“周婆言名满京城,听说其主编便是叫做薛恒娘,倒正好与薛娘子同名同姓。”
“周婆言?”鸣茶眼睛一亮,“那日在太学, 恒娘你不是就代表周婆言说话?”
恒娘被鸣茶这一说, 不好再抵赖, 只能承认下来:“盛娘子猜得不错。我便是周婆言主编。”
鸣茶欣喜,盛明萱却一派云淡风轻, 显是早已知道:“今日冒昧求见,是有几句心里话,想要与薛主编倾谈。据我看来,周婆言为女子说话的立意是好的,不过行事的方法,报道的内容,却有失偏颇。”
“哦,怎么说?”恒娘来了兴趣,放下手中茶杯,两手放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难道这位盛娘子除了对葫芦之道颇有见识,还对报纸经营之道也有研究?
盛明萱款款而言:“作为坊间唯一的女报,周婆言在报道的事例选择上,当秉承导人向善的宗旨,这一点,想必薛主编能够赞同?”
“这个自然。”恒娘点点头。
盛明萱见她认同,接着说道:“就拿周婆言近期报道的太学辩论来说,邓家娘子仗着自己有钱傍身,既不嫁人,也不招赘,竟想要一人终老。
这既非孝行,也非贞烈义行,着实古怪,不近人情之至。周婆言登载其人其事,勉强可算作是奇谈怪论,聊备一格。”
“贫人典妻,或者逼妻做娼,这妻子居然也听凭男人的言语,为他人做妻做妾,生男生女,或是自甘沦落,成为最下贱的女子。
这些人伦惨事,固然男子也有过错,可女子若是坚心自守,宁死不从,也不会让男子得逞。可见这些女子本身也是没有节操的人。”
“周婆言是唯一女报,珍贵版面,拿来与这些失节女子描影绘像,未免浪费。”
恒娘一双眼平平抬起,紧紧注视她:“那照盛娘子的意思,周婆言应该刊载些什么,才合适呢?”
“女子一生,处于内庭之中,服侍翁姑夫君,安排饮食酒馔,处置细小佣仆,事至繁至细。周婆言若能帮她们更好地学习个中道理,这可是功德无量之举。”
盛明萱胸有成竹:“譬如中馈之道、待客之礼、孝亲事夫、仪容修饰之类,岂不是更适合周婆言?”
恒娘慢慢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周婆言照着女教的内容,讲些表彰节烈,奖励孝义的故事,才算是恰当。”
盛明萱点点头:“就算是奖励孝义,也要注意导向。比如此前报道的义婢夏云,分寸拿捏上,亦有问题。”
夏云的悲壮,是鸣茶当日亲眼所见。不禁出声问道:“夏云复仇之行,确实义烈感人。盛姐姐,这能有什么问题呢?”
盛明萱回头看着她,温和一笑:“你看,连你都看不出问题所在,这正是大问题。”
“周婆言定论,夏云复仇,是为义气。然而女子,恰恰是不讲朋友之义的。”
“女子未嫁从孝道,身为父母所有。出嫁守妇道,身为夫家所有。既然此身非我有,拿什么学男人去讲义气?
所以夏云复仇之举,该褒扬的不是义,而是忠心。若是天下女子受了蛊惑,都学了她们的样,去为朋友尽义,那还怎么谨守妻女之道,或者怎么做人母亲?”
恒娘第一次听闻这种言论,按捺下心中滚滚翻腾的怒意,问道:“那么女子就不该有朋友了?”
盛明萱答道:“闺阁之中,自然亦有密友。但女子交友之道不同于男子。”
“男子以志合,远大高洁,故而生死以之。女子以情合,如流水多变,忽而喜了,忽而厌了,无坚定如一之力,故而难得始终。这正是女子朝秦暮楚、多情善感的本性使然。”
“所以,对女子而言,夫君就是天。就算讲尽义之道,也该是对夫君。没有对他人之义。”
“对男子而言,朋友乃五伦之一,那是极为重要的关系。高山流水,范张鸡黍,肝胆相照,生死之交,都是说的男子。”
鸣茶红了脸,不由自主放低声音问道:“盛姐姐,你刚才说女子多情,这是好是坏?”
她自那日与余助吵架之后,再没与他见过面。然而不知怎的,当日吵得昏天黑地,回家之后,却又情不自禁,屡屡回忆起那个唇红齿白、言谈毫不留情的骄傲少年郎。
鸣皋书院的学子虽然也有年少未成亲的,却都个个守礼,不要说与她争辩了,便是偶尔与她说话,那都是刻意放缓,轻声细语,深怕惊了她这个深闺娇女。
那次大失淑仪,与余助大吵一架,她回头虽然懊恼极了,心里却有一丝自己也不敢承认的痛快恣意。
也因此,对余助有些朦胧的好感,几次梦里都出现那个少年郎的身影,或与她簪花,或与她伴游,春光明媚,天地辽阔。
一觉醒来,回忆梦中情形,既有控制不住地羞涩欢喜,又因为这份欢喜,浑身冒冷汗,羞愧得无地自容。
盛明萱凝目瞧了她一会儿,声音严厉起来:“女子多情,本无所谓好坏。若是对自己夫君多情,自然是好事。但若是于礼不合,便是大大的坏事,最易导人淫邪。是以礼记要求女子及笄即嫁,正是为了避免生出丑事来。”
鸣茶吓了一跳,眼中一下含泪,羞惭焦急之下,声音细若游丝:“可要是嫁不出去的女子,该当如何是好?就只能被这多情二字引诱堕落么?”
盛明萱伸手去覆盖她微微颤抖的手掌,和声安抚:“不是这样的。寡妇烈女,自古都能守得住清净。其关键便在勤修女德,贞心自静,邪欲便无可趁之机。
鸣茶扑到她怀里,闷声哭出来,声音哽咽:“盛姐姐,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虽有慈父,究竟男女有别,从来无人教导我这些大道理。我虽日日抱了女诫看,究竟有许多困惑烦恼,不如盛姐姐你今日说的这般通透,这般明白。”
盛明萱轻轻拍她肩膀,低声安慰。好一会儿,鸣茶才坐起来,眼睛红肿,抽噎着,不好意思地拿手帕拭泪。
秋光照进来,两个妙龄女子轻言细语,相互依偎。
原是极动人的一幕。
一旁围观的恒娘却神情冷淡。端了茶杯,一口口慢慢喝着。
等她们平静下来,又继续追问:“女子不嫁人,就要被淫邪所侵。为何男子三十不娶、四十不娶者比比皆是?他们倒不怕中邪?”
盛明萱放开鸣茶,摇摇头,笑道:“这个问题,我们女子却是不好答的。你但需看看男子身边,自来不缺各色歌姬婢妾,便能明白。凡事有所疏泄,自然不会雍阻成邪。”
恒娘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问:“为何女子便不可疏泄?”
鸣茶正在拭泪,听到这句问话,一下子抬起头来,痛心疾首:“恒娘,你,你在问什么糊涂问题啊?”
恒娘不理她,只管直视盛明萱,冷冷静静地追问:“为何女子不可?圣人说,格物致知。常夫子与胡祭酒也在太学里与秀才们反复讲,即物穷理。我今日便想究一究这个理,为何女子不可?理由是什么?”
鸣茶堵住耳朵,张口尖叫:“恒娘,你自己听听,你问的这些简直荒唐无耻,哪有良家女子说这样的话?追究这样的理?你一定是与那蒙顶客厮混久了,被她带上邪路,移了性情。”
盛明萱再度拍拍她,望着恒娘,轻声失笑:“蒙顶客?这是她取的名号?倒真有她一贯不羁的风范。难怪她与你投契,你这好辩争胜的性子,也与她像足七八分。”
恒娘心中一凛:盛明萱认识阿蒙?听这口气,还是熟人?
盛明萱收敛笑容,正色回答:“泄欲之事,女子不可为,而男子可为,这本就是万世制度,风化基础。”
“你如欲细究其来由,我也可答你:盖因男女天生不同,女子动了淫邪之念,便有孕产之虞。此为男子所无。
一旦女子不婚而孕,一来声名扫地,辱及家族。二来流产堕胎,伤及自身。三则祸殃后代。盖子女有母无父,岂非无异于禽兽?”
“圣人设女教,拘之于内庭,教之以贞静,正是为了保护女子,用心良苦。也是为了怜惜无辜子女,不使其成为无父无姓之人,生无所养,死无所归。
无父?无姓?
恒娘指尖颤抖,脑袋尖锐疼痛,无数声音尖啸着,想要冲口而出,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她言语中的破绽。
盛明萱看着她,诚恳的说:“今日你我初见,本不该论及这等诲淫诲盗的话题。但你既与蒙顶客交好,我委实担心,你步上她后尘,一腔才情,不用于正道。这才不揣冒昧,剖肝沥胆,与你陈说。”
恒娘在翻滚的怒火中听到一个词,紧紧抓住:“正道?什么叫做正道?”
盛明萱前倾身子,声音带了极大的热切:“若说男子的凌云志是家国天下,青史留名。女子的凌云志,便是教导出这样的儿子,如孟母。或是辅佐好这样的夫君,如唐时太宗文皇帝的文德皇后。便是一世功业之巅峰极致。或者如曹大姑、宋学士般留下文教,垂范后世女子,亦不失为正途。”
“如今你为周婆言主编,可谓已得天时地利人和。若能教导天下女子向善,说不定也能与曹大姑、宋学士一样,名垂青史。”
恒娘徐徐站起,伸手拎过茶壶,微微躬身,替她斟满。
鸣茶大喜;“恒娘,你终于服气了。”
盛明萱也笑微微的,等她斟茶毕,柔声道:“不用这么客气。”
恒娘放下茶壶,逆光站着,声音沉沉:“盛娘子,多劳你口干舌燥地说教,这杯茶,算是谢你一片谆谆教导的好心。”
旁边一张高几上放着个针线篮子。她走过去,拿起剪刀,面对盛、常二人,唇角噙着一丝冷笑,从袖子上徐徐剪下一溜布条。
鸣茶尚在懵懂不解,盛明萱却微微变色。
恒娘放下剪刀,将那布条望地上一扔,声音冷诮:“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转身要走,却又骤然回转,盯着盛明萱,嘴角露出个嘲讽的微笑:“盛娘子,我向你保证,周婆言永远不会成为你期待的样子。”
——
东宫。
阿蒙掷地有声:“袁学士文章既出,女学与女教之事,必得详辨分明。盛明萱立场有失,绝不可为圣恩令代言。”
第88章 豪客来
“安若, ”太子有些为难,“这件事是母后亲自找我,且她说得也有道理。明萱向来有贤德的名声, 闺仪阃范是连父皇也赞过的。圣恩令若是通过也就罢了, 若是真闹到廷议,那帮子儒生清流,对着她,想必总会礼让三分。”
阿蒙怒道:“阿舅夸她, 那是客气。阿舅可还夸过我最肖他呢。”
“是是是,宫中谁不知道,一众晚辈中,父皇最宠爱你?两三日不见, 便要特地寻着你去替他解闷?我们一干皇子皇女,都得靠后。”
太子笑道,“上回你与父皇鬼鬼祟祟说什么呢?我看父皇笑得见牙不见眼。”
“与你无关。”阿蒙白他一眼。拉回话题, 认真说道:“盛明萱去廷议, 那纯属抱薪资敌。她自个儿就能把立场卖得干干净净。”
太子十分诚恳:“我知道你与明萱打小不对付。她其实不是奸人,向来明理贤德。就算将来入了东宫, 也不会对你无礼——而且, 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这心里,就只放得下一个你。你真没必要针对她。”
鸡同鸭讲。
阿蒙手心发痒, 很想拿案上玉如意, 敲醒他那颗自作多情的脑袋瓜。
默念三遍:此乃国之储君, 不可损他颜面。才算勉强压下心头一股蹭蹭火气。
耐着性子与他解释:“我跟盛明萱之间, 纯属脾性不合,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知道, 她有她的聪明抱负,但此事不能让她来。”
想了想,问道:“西京评论的文章,你可看了?”
“看了。”太子对着她,打小养成的习惯,向来有问必答,且答起来滔滔不绝:“那日前院的詹事匆匆跑来找我,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军国大事。唉,袁学士这人也真是会添乱。本来女婴钱米所的事情已解决。
眼看着这次有希望过了。他这一杆子捅下去,士林里头如同炸了锅。
报纸上的文章你定然也看到了?此外还有许多奏状,父皇只看了名目,也不拆开,一股脑儿转来东宫,让我自行处理。”
说着就诉起苦来:“你不知道,这几日经筵,相公们都问我打算如何应对,直把这事当成了考题。我觉得,我这头风症多半又要犯了。”
阿蒙问:“你怎么答?相公们又如何说?”
太子笑眯眯地看着她:“我拿不准的事情,向来有个百试不爽的法子:怎么做,安若才会开心?只要你这里过得了,父皇那里就一定能过关,谁叫你最肖他呢?是以,我就照你上次的话说了:一字不改,扔还门下。”
“至于相公们的回应。”太子摇摇脑袋,“这些老狐狸,个个听了,都只是莫测高深地笑笑,很不诚心地恭维一句:殿下威武。”
阿蒙淡淡道:“在诸位相公眼中,女子之事,都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甚至圣恩令,在诸位宰执眼中,也不过是些不疼不痒的小恩小惠。
若通过施行,算是本朝的仁政,史书之上,可以涂脂抹粉,增光添彩。
若是没有通过,也没什么打紧,诸多事,譬如女婴溺亡、譬如丁口失衡、譬如妇口买卖、譬如女子无学,这也不是本朝独有,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倘若皇帝问起来,一句「旧俗流弊」,就可塞责。
若非袁学士这篇文章过于惊世骇俗,老狐狸们都不会多问这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