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大娘们议论起来,都纷纷摇头,觉得这样的男人一点气概也无,窝囊废,嫁不得。
恒娘母女没有笑。
薛大娘想起自己的一生,端了茶碗,默默喝茶。
恒娘则是越听眉毛越紧,最后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大娘们,你们觉得挨打这事,竟是很有道理,很合适的事情?”
本是一派和乐的笑声被突然打断,大娘们纷纷望着恒娘,觉得这小娘子果然不通世事,天真得紧。
然而她这问题,问得又很刁钻,真不好跟她解释这里头的世道人心。
过了好一会儿,赵大娘才笑着说:“人人都是十月怀胎生下的血肉之体,拳头落在身上,谁不知道疼?还能上赶着想去挨男人的拳头不成?这不是,天下都是这样子的吗?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子的吗?”
旁边一人点头:“我打小就看我爹教训我娘,我家还好,我娘顶多挨几下巴掌,隔房的大伯娘是生生被打死的,这就叫人生气了,族里开了祠堂,叫隔房大伯跪了两天两夜,押了手印保证不再犯,才准他另娶。”
有人忽然想到什么,笑得前仰后合:“你们说,宫里头的圣人娘娘们会不会挨打?官家要是打老婆,是用金棍子还是用银挑子?”
说起这等宫闱秘事,众人顿时来了兴致。有人故作神秘状:“之前小报还被官府查禁的时候,我听我男人讲,有份小报就讲过,官家拿那压纸的狮子头砸了一位贵妃娘娘,脸上破了相,到处找民间的大夫高人去救治呢。”
众人纷纷猜测贵妃娘娘的后事如何。恒娘低了头,把西京评论上的文章重又细细看了一遍。
讨论到后头,众人一致定论:「这位娘娘肯定被打入冷宫」。
恒娘抬起头,忽然问道:“若是进了学,有了学问,就真的不会挨打,你们肯去吗?肯让小娘子们去吗?”
这话招来一顿哄堂大笑:“你这说的什么孩子话?刚没听说吗,连宫里头的贵妃娘娘都要挨打,她总该是知书识礼的吧?读书跟挨打,这两件事,能有什么关系?”
恒娘点着头,笑道:“我就问大娘们一个问题:读书人可会挨打?”
“读书人是朝廷的脸面,谁敢打他们?”社长是个有点见识的,家里有亲戚在衙门里做事,颇知道些仕途经济,“就是见官,老爷们对着读书人,向来温和有笑脸。”
恒娘笑道:“这可不结了?若娘子们入学受教,也是个读书人了,谁个敢打你们?那叫做有辱斯文,是要被官老爷打板子的。”
她这话鬼得很,听上去好似有道理,又觉得哪里不对头,却说不出问题在哪里。大娘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从别人眼睛里看到相同的懵懂。
读书人,还能是个女的?
恒娘把那张新簇簇的《西京评论》拿起来,忽然一愣神:这报纸在洛阳发行,就算用了兵部的驿路,飞马传回京城,数量也应当不会太多。
门下省能看到报纸,那是理所当然。胡祭酒、宗公子等不是寻常人,想必也有自己的门路。
金叶子巷里都是些普通妇人,如何也能买到?成色还如此之新?一点也不像经过了长途传递奔波的样子。
掂了掂报纸,把疑问先压下去,接着方才的话头说道:“这上头的袁学士文章,说的就是,让女子与男子一样,读一样的书,懂一样的道理,都能成为读书人。”
都能成为读书人?
二楼竟然静了一会儿。十来个大娘们,都被她这前后几句话惊呆。
“读书人,可以做官。”终于,一个微弱的,甚至有点颤抖的声音发出来,像是冬天端出门的蜡烛,一不小心就会被北风吹灭:“女子,也可以做官?”
恒娘想起阿蒙说的那个世界,想起女人社给自己的头衔,微微笑了,用力点点头:“你们不是让我当女人社的虞候吗?读了书,就可以当真正的虞候,真正的录事。”
女人社的社员们脸上都如同做梦一般,一个人低声问:“这是真的吗?”
像是被这句话影响,慢慢地,都开始相互问,自己问,或是问恒娘:“这是真的吗?”
恒娘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份报纸,指着袁学士的文章,一字字读出来:“女子所学,何必异于男子?朝廷所求,国家所需,英才耳。直而挺,高而秀,谓之英才。生于沃土,长于风霜,经年历月,乃成英才。
问,其可分阴阳雄雌否?吾未见树有雌雄之分,亦未闻材有阴阳之别。是故英才者,不独男可为,女亦可为。”
——
女人社散了后,大白月亮已经升到窗口。两个姐儿上来收拾桌椅,恒娘扶了她娘去院子里说话透气。
快打霜的时节,草里的秋虫子叫得有气没力,这里一声,那里一声,单调零落,不复夏日里成军成阵的气势。
恒娘拿了家里唯一一件长皮袄子,给她娘裹得严实,自己却懒得穿戴,随手取了挂墙上的蓑衣披上。
母女俩在日常洗衣服的竹椅上坐了,薛大娘问她:“恒娘,你有心事?”
恒娘笑了下,歪头靠在薛大娘身上,看着夜色,听着秋声,问道:“阿娘,你当年明知道这条路十分辛苦,为什么决定生下我?”
薛大娘轻轻拍了她一下,嗔道:“陈年烂谷子的事,提来做什么?”
恒娘没动,脑袋埋在她娘脖子里,声音闷闷:“说给我听听嘛。”
薛大娘想了想,问道:“是与你今晚说的事情相关?”
叹了口气,伸手轻拍她背心,“恒娘,你这辈子,恐怕都难解开没读成书的心结。娘也是奇怪了,世上认得字的人不多,女子就更少,你怎么就偏跟这事过不去呢——说起来,你从小到大吃的苦,受的亏,可远不止没读书这一样。”
恒娘被她娘说得笑起来,抬起头,坐直身子,紧一紧蓑衣,把两只手放到她娘的皮袄子里捂着,答道:“你这个女儿,从小就心眼多,不安分。”
抬头看着月亮,轻声说道:“阿娘,我如今想做一件事,极有可能跟你当年养孩子一样,又辛苦又漫长,还落人话柄……”
薛大娘原本笑微微听着,听到后来,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用力攫住恒娘胳膊,一双眼睛快要瞪出眼眶:“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难道你,你,你跟人做下什么不知丑的事来?是谁,是那个姓仲的书生?他骗了你?”
恒娘被她娘摇得脑袋疼,正莫名其妙,听到这句话,醒悟过来,哭笑不得。
眼看薛大娘气急攻心,脸色煞白,也吓了一跳,忙一叠声安慰,赌咒发誓地表示清白。
好容易释了她娘的疑心,两个姐儿也被惊动,跑下来看什么情况。
恒娘揉揉眉心,好笑道:“我是打个比方。有件事情想做,却得像养孩子一样,精心护佑,还不知能不能长大。心里头拿不定主意。”
翠姐儿笑道:“恒娘向来果决的人,什么事能难倒你?”
燕姐儿默默点头。
薛大娘回过气来,也觉得不好意思,拿手指一戳她额头,半是道歉半是埋怨:“说话也说不明白,害人替你瞎担心。”
看恒娘一味微笑,叹口气道:“我还不知道你?你若是怕难怕委屈的人,这浣局你也撑不起来。你怕的,不是这个。”
恒娘低了眉,轻轻嗯一声,“我怕失败。”
薛大娘问道:“是读书的事情?”
恒娘点点头,与她娘吐露了一些:“有个机会,能够帮助很多女子有机会读书。但我怕我太笨,让整件事砸在我手里。”
薛大娘问她:“你若是不去做,这事就能成吗?”
“不知道。”恒娘摇头。
“你若是不去做,别人会做得比你更好吗?”
“不知道。”恒娘继续摇头。
薛大娘笑了,柔声问道:“你若是不去做,日后会后悔吗?”
恒娘想了一会儿,终于回答:“会。”
翠姐儿和燕姐儿一左一右,扶了薛大娘回二楼歇息。
恒娘裹紧蓑衣,仰头看着月亮,心头越来越澄明。
突然,她娘那几句糊涂话划过脑海,她啊的叫了一声,差点原地跳起来。
什么叫不知丑的事,还姓仲的书生,还骗了她?
原地回转,气得朝二楼狠狠晃了几拳。
她与仲秀才,可是清白无暇得很,哪有她娘想的这样龌蹉?
月亮悠然,照着她一张通红脸庞,也不知有几分是气的,又有几分是羞的。
第85章 兵来将挡
门下省。
案上整整齐齐, 摆着几份报纸。
左边的给事中满脸喜色,抓了一份在手里,朗声读题头:“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是太学胡祭酒的文章, 开宗明义,通俗易懂。妙!”
目光往下一扫:“女子高才美辞,诚为危邦亡家之兆。作者是鸣皋书院常友兰。听说这位常山长入京以后,一直在太学盘桓。京中传言, 他在谋求经筵讲读之位,想要做个布衣帝王师。”
左手摸摸下巴,眼睛眯起,嗤地一笑:“这是不甘心鸣于野, 想要鸣于朝了?好一条终南捷径,可真能一步登天?”
右侧给事中正埋首审读奏状札子, 闻言也不抬头, 随口回道:“为天子师, 为庶民师,孰轻孰重?前者可得天下之力, 后者顶多称天下之名。若是你钱明复, 你能不频频回首望长安?”
左侧给事中正是姓钱名复,字明复。闻言哈哈一笑:“唐介,唐公操, 你总是有道理。”
丢了手上的太学学刊, 另拿一份, 却是《京华新闻》, 口中笑道:“且看看咱们这位陈大尹说些啥:女子之教,莫重于母教。盖闺闱乃圣贤所出之地, 母教为天下太平之源。他的意思却是,女学可兴,女教不可废。”
摇摇头,啧啧有声:“大尹出身大族,自幼富贵,爱的便是温香软玉,红袖添香的调调。故云女子无才,面目可憎。怎如那解语花来得可亲可爱?”
再看下一份,眉头一皱,咦了一声:“谏议报这是做的什么文章?杜渐阴邪之论,谨防韦武之祸?这名字就大有问题。若论女主祸国,从来是汉之吕后,唐之武后。
韦氏既无秉国之实,亦无乱国之能,竟排名在武后前?不通,不通,大大的不通。谁人做的文章?怕不是科场作弊,才得了这份功名。”
唐介从一摞奏章中略微抬头,哂笑一声:“那是中宫老大人的姻亲之子。”
钱复怔了怔,若有所悟;“这是……剑有所指?”
唐介复又埋下头去,淡淡道:“听说二驳那日,大小姐的车驾就在门下省外。”
钱复皱眉:“女子干政,用武后之例倒是说得通。何故扯上韦氏?不伦不类。”
对面低着头,声音幽幽:“中宫所指的,只怕不是干政,而是另有其事。你想想,韦氏一介短视妇人,并无吕武之能,以什么著称于史,甚至在武氏之上?”
“秽乱后宫?”钱复想了一想,脱口而出。
“明复,慎言。”唐介微微抬起两只眼:“后宫斗法,无关前朝。你我心里知道便好。”
钱复深以为然。放下手里的谏议报,笑嘻嘻道:“公操,还是你有远见。如今各派大儒,都对女学条款有所不满,咱们这二驳,可算驳得理直气壮。”
唐介拿了笔,在一封奏状上涂了条画,放置一边:“你以为仅止于此?”
钱复正要追问,一个掾吏匆匆走进,递上名剌,躬身秉道:“两位给谏,太学祭酒、鸣皋书院山长到访。”
“来了。”唐介淡淡道,随即搁笔起身,振振衣襟,出门而去。钱复见他不动声色,心中疑惑,紧跟而上。
——
本朝官制,给事中、太学祭酒均为从四品,惟常友兰是白衣,然学名动天下,唐钱二人也不敢怠慢,在阶下迎了胡常二人,延请入堂,自有仆从茶水侍候。
双方寒暄毕,胡仪道:“今日贸然登鸾台,实因圣恩令之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钱复笑道:“祭酒不知门下已再次封驳?尚有何可忧心的?”
胡仪摇头:“某观东宫之心甚坚,未必会有退让。”
钱复指了指案上:“祭酒与常山长的文章,适才某等已经拜读。情理深切,鞭策入里。殿下读了诸位的文字,必当有所触动,不会固执己见。”
胡仪眼眸一闪,望着他,又看看一直沉默不语,低头喝茶的唐介,缓缓道:“敢问两位给谏,若数日之内,东宫再下诏令,一字不改,鸾台意欲如何应对?”
钱复一时失语,唐介放下茶杯,抬眼看向胡仪:“祭酒的意思是?”
胡仪见他不肯直言回答,沉声道:“某是学官,平生执着者,惟学与道,并无它意。还请两位给谏幸勿见疑。”
钱复与唐介对视一眼,唐介复又低头,钱复起身一礼,慨然道:“是某等失礼,祭酒勿怪。诚如祭酒所言,若东宫真要一意孤行,某等既受朝廷所托,委以论奏驳正、考违纠治之责,临事固当以一身任之,不敢塞责旁贷。”
“好。”胡仪与常友兰异口同声,赞了出来。胡仪也起身,望着钱复,目光炯炯:“若下大朝会,百官廷议,给谏的前程……”
钱复朗声截断:“祭酒责我等适才有见疑之心,某也要怪祭酒此时有小我之意。某亦是儒生,深知西京评论此文,大违圣人训。与万世道统相较,区区前程,何足道哉?”
常友兰也站了起来,抚掌赞道:“善哉,斯士也。”
胡仪道:“大朝会上,东宫多半以袁学士为论事之首,两位给谏与其面驳,可有取胜之道?”
唐介忽然笑了下,插口道:“未必是袁学士。”
见三人都看向自己,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来:“其一,圣恩令上,写明女学之中,所学者不出圣人所训,女教所授。袁学士这文章虽然做得花团锦簇,东宫未必会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