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其二,袁学士一门闺秀都是才女,才慧太盛,损了福命根基,或青年夭折,或夫妇离心。
  足堪说明,女子多才,不是件好事。若是他来朝会上应辩,单这些子女事,就足以令他羞惭,掩面而去。其三,袁学士辞官多年,朝堂之上,并无多少故交同僚。这情面分,也赚不了几文。”
  眉头一挑,骤下定论:“是以,我料东宫必另有奇兵。”
  胡仪抚着短髯,傲然道:“东宫便请来天兵,给谏也无需担忧。太学三千士,皆为儒家子。某此来,便是报与两位知道,太学之中,已发通告,以女教为本月策试之题。七日之内,三千英才,可尽为给谏前驱。”
  常友兰笑道:“鸣皋书院不敢与天子之学并肩,然道统传承,亦是分内事。敢请附骥,以效微劳。”
  钱复大喜,与两人长揖:“这可真是天兵天将来助,意外之喜。女学之事,有天下学子鼎力相助,必可令其折戟而归。”
  四人同时相对大笑。只是唐介虽然笑着,眉心却闪过一丝阴霾:倾天下学子之力,成此浩浩荡荡之势,究竟是忧是喜?
  ——
  门下省迎客之际,麦秸巷中,周婆言也迎来一批不速之客。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三娘急得团团转,上手想要去拉,却拉住这个,走了那个。
  九妹力小,更是只能尖着声音,跳脚叫骂:“唉,你们停手,停下来,放下我们的东西,不准抬走啊!”
  看有人抬走她写字的书案,眼睛一红,跟个小豹子样撞出去,尖叫:“住手,我的书桌,我的书桌——”
  抬桌子的都是壮汉,一手拉住她,似拎着个鸡仔,把她往三娘方向一推,笑道:“娘子看好你家丫头。胡乱冲撞,要是咯了头,碰出点伤痕来,女孩子家家的,将来怎么嫁人?”
  九妹在三娘怀里拼命挣扎,眼泪不要钱地掉,手在空气里徒劳挥动,哭得撕心裂肺:“我的书桌,我才不要嫁人,我要我的书桌……”
  这会儿已是下午,恒娘去了太学。这两天事少,宣永胜偷空去了茶肆,报馆里就剩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女流之辈。
  她不敢放九妹一人在这里,没法去报官,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把桌椅案几搬得近乎一空。
  这些人来得突然,她正带着九妹,一字字读千字文,听得门口一阵嘈杂脚步声,一回头,就见到一群短衣壮汉径直闯进来,见了她们,也不搭话,四周一看,就上手往外搬东西。
  先是他们吃饭的桌子,凳子,椅子,然后是书案,甚至是放碗碟的柜子。倒是墙角一排上了锁的木柜,他们看了一回,没有动手。
  那木柜里全是周婆言开办以来,收到的各种信件来稿。恒娘宝贝得很,日日念叨,这些都是阿蒙说的国史馆资料。特意买了个四开锁,仔细锁上。
  这些人若是朝这个木柜下手,她拼了命不要,也要拦阻。
  但现下这个情况,实在古怪。这些人个个直进直出,搬起东西来泰然自若,全当她二人不存在。
  隔帘之后,老宣住的那半爿屋子,却又秋毫无犯。对这个上锁的柜子,更是绕道而行,视若不见。
  眼见阻止无力,她干脆带着哭得力竭的九妹,往角落里站着,也免站在屋子中间,挡了这些人的道。
  她倒要看看,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盏茶功夫后,屋子里除了上锁的柜子,空荡荡的,再无他物。
  同样的一批人,又开始往里头搬东西。
  鎏金镶银的檀木书案,圆润华美的高背交椅,包金圆角四脚立柜,用料厚实的四方食桌,到后来,居然是成套的青瓷碗碟,一并连笔山砚石,水盂书匣都齐全。
  不仅她看呆了,就连怀里挣扎的九妹都慢慢止了哭声,呆呆望着这些人有条不紊地来去。
  空了一小会儿的房子很快又被填满,窗明几净,焕然一新,比半个时辰前,亮堂富丽了许多。
  那些人搬完东西,转身就要走,被三娘叫住:“还请见告,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做这些事?”
  为首之人回身行了个躬身礼:“敝上言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周婆言笑纳。至于敝上身份,将来必有与薛主编坦然相告的时候。”
  等他们顷刻间走了个干净,三娘放开九妹。女孩跑来跑去,摸摸新书案,敲敲新餐桌,又把那些文房用具一样样翻来覆去地看,眼泪这会儿已经干了,眼角笑得堆起。回头望着三娘,惊叹道:“这是恒娘做了好事,神仙来送她东西吗?”
  她近日缠着三娘,听了好些志怪传奇故事。常有仙人报恩,神灵酬答有德之人的灵应内容,是以有此一问。
  三娘摇摇头,凝眉不语。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位「敝上」究竟是何存心?
 
 
第86章 葫芦之德
  “小姐今日有事, 一早出了门,吩咐我们转告薛娘子:今日务必将《女则》《女诫》《女论语》《女孝经》以及《列女传》各通读两遍,并牢记作者生平事迹。小姐昨夜已经整理成册, 放在案头。”
  恒娘叩开楹外斋的黑漆月洞门, 侍女见了她,第一时间交代阿蒙的吩咐。
  “好。”恒娘捏紧拳头,沉声应下来。
  自她应承下廷议,阿蒙布置的作业翻了好几倍。之前正学习的诗经史记一概停了, 阿蒙特地找来女教各书,命她熟读。饶是她颖悟,记忆力超群,这两日下来, 也觉脑袋乱麻麻。
  但她不叫苦,阿蒙说什么便是什么。阿蒙说, 不塞不流, 不止不行。
  她需得先搞清楚女教这一套话术, 才能从中寻求破解之道。她便认真照做。
  回家的路上,睡觉的梦里, 与仲秀才对话时, 冒出的话都是一串串“为女则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班昭ㆍ女诫)”。
  仲秀才那会儿的表情, 呃, 可真是一言难尽得很。瞅了她半天, 方僵硬地评了一句:“鬼话连篇。”
  她知道, 阿蒙一点也不轻松。为了方便她理解记忆,阿蒙事先将各种典故出处写在小笺上, 一页页拿线穿钉了,做成小册子,供她随身携带,随时阅览。
  想到昨夜窗前灯下,阿蒙垂首奋笔的身影,心中涌起阵阵暖意:她的身后,并不是空无一人。
  侍女侧身相让,她正要进去,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呼唤:“薛娘子请留步!”
  叫住她的人带着尖顶帷帽,黄色轻纱垂至脚跟,身后跟着个青衣小婢。听声音倒是有几分耳熟,恒娘试探着回应:“常娘子?鸣茶?”
  “你还是叫我鸣茶吧。你来,我有话与你说。”鸣茶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朝她招手。
  那日鸣茶沉湖被救后,悔之不迭,回家后也不敢告诉家里实情。常山长只道是楹外斋中人邀约她参加女子聚会,没起半点疑心。
  鸣茶心中羞愧,悄悄让丫鬟往楹外斋送了她亲手做的手帕绣囊等女红小件,以表谢意。
  阿蒙一个不要,全与恒娘。
  此时再度相见,恒娘摸不清她意图,上前几步,含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上回的事,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鸣茶拉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地问,“我让人送来的东西,你可有收到?”
  恒娘点点头:“我细细看了,活计鲜亮,绣工极好,多谢你了。”
  这倒不是客气话,鸣茶看着年纪小,绣活却极好,与市面上一流的绣工活计也不差多少。
  恒娘自己舍不得用这样精细的东西,回头孝敬了薛大娘。
  鸣茶声音颇为得意:“我从四岁开始学针线,在这上头花了大功夫的。女子四德,德言容功,这女红一途,我自问还是颇为拿得出手。”
  大概又想起自己至今待字闺中,乏人问津,言下不禁有些楸然不乐。
  不等恒娘开口,又自己振作起来,笑道:“今日来找你,是我新认识一位京中贵女,说起你来,她极有兴趣,想要邀你一会。”
  恒娘一怔,望着她,心头大是奇怪。什么贵女?为什么想会她?
  呃,是想见作为太学浣娘的她,还是周婆言主编?鸣茶想来还不知道她与周婆言的关系,她说的贵女难道是有什么洗衣浣衣上的疑难?
  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沉吟一下,决定回绝:“这可要告罪了,我这两日有事……”
  鸣茶不等她说完,已经笑起来:“我刚听见,你想学《女则》《女诫》?可巧,这位贵女正是京中女德翘楚,德言容功,无一不是最好的。
  更难得的是,人又长得好看,端庄大方,兼且温柔可亲,虽然身份高贵,却一点也不拿乔的。你随我去一见便知。”
  见恒娘面有犹豫之色,又附耳过去,悄声说道:“我听说,这位贵女极有可能被选为东宫良娣,才德都是天家认可的。我们跟她学,但需学个皮毛,十之一二,一辈子受用不尽。”
  “东宫良弟?”恒娘眨眨眼,好奇了:“东宫是指太子吧?他还需要弟弟?”
  鸣茶拼命捂住嘴巴,怕违了「喜莫大笑」的女德戒律,奈何两个肩膀仍旧扑索索抖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咬着嘴唇,与恒娘解释:“良娣是东宫的位份,仅在太子妃之下。听闻东宫尚未大婚,这位贵女若是入了东宫,便是最尊贵的女子了。”
  “哦,那就是太子的妾室了。”恒娘恍然,心下不免嘀咕:果然是天家,妾室都要分出三六九等。
  鸣茶不笑了,呆呆看着她:这话说得,好像对,又好像哪里有点奇怪。好一会儿,才费劲地解释:“天家的妾,那怎么能叫妾?那都是,都是,顶尊贵,有身份的娘娘们。”
  恒娘不与她争辩。反正在她自个儿的认知里,做人婢妾实在可怜,女子自己,若非实在走投无路,不会考虑这条路。要不就是被家里人推进火坑,如兰姐儿一般。
  若说有人巴巴地想与人做妾,她还只见过一个月娘,并且颇疑心月娘动机不纯。宗公子毫不留情地拒绝兼奚落,也不见她有什么难过的样子。
  但鸣茶说天家的婢妾不可怜。这个她可就不清楚了,也许吧。
  回头有空倒可以问问阿蒙,她与天家、东宫似乎都挺亲近的,也许知道个中门道。
  今天要不要随鸣茶去呢?恒娘想了想鸣茶说的「德言容功,无一不精」,颇有些意动。
  阿蒙说过,学习之道,关在书斋一味死读并不可取。总要多与人切磋辩难,才能事半功倍,融会贯通。
  她做好的学习计划里,还特地安排了「恒娘与服膺斋丙楹诸学子集议论辩」的内容。
  如今既然有京城大贤在此,似乎错过了也颇可惜?
  ——
  鸣茶所言的「贵女」就在太学客馆。
  因常友兰携带家眷,客馆拨了最大的一处院落「幡瓠院」与他家居住。许是为了应名,院墙上爬满藤萝,结着一个个或白或灰的老葫芦。
  鸣茶带着恒娘进去时,正看见一个身材适中的女子,穿着靛青绢丝长裙,上披半旧茜色绣百花的重缎褙子,站在院子里,指着那面墙上的葫芦,与身边的丫头说话:“别看这玩意儿不起眼,最是有益于世人生计。”
  “青嫩时可采来做菜,日常家里你也吃过,可是清甜可口?便是如今老干了,也可摘下晾干,用来装酒盛水,便是贫人不花钱的出行水具。”
  “剖开为二,又可舀水盛物,你看那图上的乞儿,腰间都少不了这件吃饭的家伙。”
  “就是内帷之中,也爱它多子多福的寓意,每常用作新婚之宴的吉祥物儿。”
  “此物生在穷壤,易于养活,世人都以为是贱种,或轻忽之,或怠慢之。它却不生愤懑之心,依旧奋力生长,尽心竭力,奉献所有,正如女子之德,亦当如是。”
  恒娘跟着鸣茶,在一边站定,听了这番话,顿觉大开眼界。
  葫芦这样东西,街边巷中常见,并无稀奇之处。偏这女子声音温和,娓娓道来,居然拿着它打比方,引申出一番贴合女德的大道理,实在神奇。
  鸣茶见了她神色,大为得意,悄悄与她耳语:“怎样?这位盛娘子,可是不凡?你以后少与那楹外斋的浪子交游吧,小心被她拐上歧途,到时候悔之晚矣。这位盛娘子,才是我辈楷模,女中尧舜——你知道尧舜是谁吧?”
  恒娘瞬间收回脸上敬佩的神色,冷冷看着鸣茶:“阿蒙是我好友,你如再有一句半句不尊重她的言语,莫怪我不知礼,从此与你绝交。”
  鸣茶没料到她说话这么不客气,大为尴尬,做声不得。
  那边盛娘子已被惊动,回头看到她二人,移步过来,到了身前,方用不高不低,合乎礼仪的声音,含笑柔声问道:“常家妹妹,这位,便是薛娘子吧?”
  恒娘按下心中的不爽,勉强与盛娘子点头:“正是。”
  来的路上,鸣茶已经与她热情介绍了,这位盛娘子是枢密副使、威武侯的女儿,父亲官至从三品,又有封侯,其母与如今的皇后又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真正的贵女。
  若是以往,她见了这等贵女,心中定然惴惴不安,见礼自然也不敢草率,起码要矮身福礼,才算过得去。
  不过这段时间与阿蒙厮混惯了,熟了阿蒙那套不取繁文缛节的做派,再加上鸣茶一番话算是触了她的逆鳞,这会儿心里不高兴得很,压根儿不愿做小伏低。
  盛娘子果然是大度的人,并不与她理论礼节,反与鸣茶打趣:“常妹妹不请我们去内室坐坐么?还是觉得我们都是些不读书的浊人,不配登你家大儒的堂,入你这烈女的室?”
  鸣茶终于可以逃开与恒娘间的紧张气氛,长舒一口气,赶忙往里面让:“盛姐姐说这种话,敢是想让小妹无立足之地?两位快里边请,我让她们煮茶来,咱们好好说话。”
  ——
  东宫。
  太子书房,有人正在发怒:“什么?廷议之上,由盛明萱代东宫出面?这是谁的主意?我不同意。”
  正是阿蒙的声音。
 
 
第87章 道不同
  幡瓠院一溜四间房舍, 鸣茶引她们去了西壁。入门处摆了张黑漆花腿四方桌子,三人围坐,空了门口一方, 借着秋日天光, 喝茶说话。
  “恒娘——我可以这样叫你么?”盛娘子笑道,“我闺名叫做明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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