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漫漫留下来,心里惶惶:若是今日躺在地上的是她,她的爹娘,可也会跟这两人一样,只顾着从死女儿身上再刮一笔钱财?就连眼泪也不过那么可怜兮兮的几滴,茶盖子都打不湿?
恒娘冷眼看着眼前的闹剧,心中默默数着时刻。终于在小半个时辰后,周家门口传来喧嚷声音。
堂屋众人一起看过去,门口一下子涌进来数十来个人。既有周家的小厮终于赶回家来,又有穿着官差服色的防隅巡警,都在周家门口撞到一堆。
巡警排开众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喝问:“有人报信,说是这里有人命官司,为何不见你们家报官?”
周家老夫人与老太爷相顾失色。老太爷颤巍巍起身迎上去,老夫人低头吩咐个丫头往后屋跑去。
恒娘依旧往门口张望,过了一阵,终于见到一个婆子进来,大喜,忙迎上去:“胡大娘,大半夜地惊扰你老人家,实在对不住。”
周老太爷正跟巡警解释:“自己上吊自缢,并无作奸犯科,有伤国法。”
后屋来了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匆匆上前,朝巡警说道;“我是大理寺胥佐,家中奴婢自缢,正与其家人商议,准其领回,自行安葬。不知何人多事,枉了诸位兄弟白跑一趟。”
巡警听说他是大理寺胥吏,倒也客气了几分:“既有人报官,说不得,我们也要过问一声才好交代。死者便是这丫头了吧?谁是她家人?”
兰姐儿她爹忙上前唱了一个喏:“小人便是。小人正与周老爷商议着呢,周老太爷家说是发送一笔丧葬银子,也不知二十两银子,够不够小人这丫头买地买棺材,做水陆道场,保佑她下辈子投个好胎。”
周老太爷手指着他,气得胡子翘起:“你……你……”
他儿子却应下来:“便是这样。”
巡警拿了周家下人封来的跑脚钱,掂一掂,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走,却听到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子声音说话:“官老爷请留步。”
一抬头,见是个年轻的青衣女子,带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站在死者边上。
那女子朝四周看一圈,嘴角噙着丝凉丝丝的笑意,朗声说道:“官老爷,周家老爷夫人,兰姐儿为什么自缢,这事总要查清楚才好。”
“你是什么人?”巡警上下打量她。
“死的兰姐儿以前在我家做工。”恒娘垂眸,看着兰姐儿泛青的小脸,一阵心悸,逼着自己抬起眼来。
巡警大皱眉头:“这算什么关系?现放着她爹娘在这里,自是该她爹娘出声,与你有何相干?”
“我是人证。”
“人证?”巡警大奇,“如今并无案件,死者父母也称死者是自缢,你要做什么人证?”
恒娘眼中闪过一道冷光,抿一抿唇,声音如凝冰:“奸案人证。我听兰姐说过,这家雇主对她。”
周家男子上前一步,冷笑道:“无知妇人,开口就闹笑话。这丫头是我家买回来的,做什么活计,是我家说了算。就算让她做姬妾,陪侍主人,也是她该有的本分,何来一说?”
仲简也抬眸看向恒娘。此人是大理寺胥吏,终日处理刑狱案件,于「奸非」律条,当比他这个皇城司察子还要熟悉。恒娘与他论法条,岂非毫无胜算?
恒娘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不巧得很,我这个无知妇人,恰好听说了,朝廷正在拟议《圣恩令》,其中有一条,是这么说的:诸幼女者处死,虽和同强,女不坐。凡称幼女,止十岁以下女。”
周家男子大惊,指着她结舌:“你,你是什么人?如何知道《圣恩令》?”
他自然知道中枢正在拟议该律令,但作为胥吏,身份低微,并不知道其中详细条款。
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子能知道《圣恩令》的法条,而且一口气背出来,她,她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64章 娘与老子
《圣恩令》这事, 恒娘是如何知道的呢?
《周婆言》当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刊,朝中诸位执宰阻止不及,跌足之余, 果然请了太子去政事堂说理。
太子说了当日开封府众女呼呛的态势, 顺势向皇帝奏请,女子虽卑弱,却是天生母体,育化众生。
人皆有母, 受其孕育哺乳深恩,圣人亦有孝母之说。请下天恩,赐甘露于既有之母及将来之母,庶几稍慰天下女子之心, 收阴阳调和、造育万物之效。
「将来之母」四字一出,便连最古板的朱相都动容称颂:“太子此言, 大有古仁人之心。殿下仁德如此, 是陛下之德, 亦是朝廷之幸,万民之福。”
太子文弱多病, 皇帝素来不愿逆他的意思。当朝准了, 令东宫详拟条陈,制敕院草拟。
经宰相用印的环节,裴相提议, 既是议女子事, 不如下《周婆言》咨询意见。
裴相年资最浅, 他前头两位宰相都已近致仕之龄, 唯裴相有机会熬到太子新朝,自然想要借机朝太子示好。
余人莫不心知肚明, 此事无利益牵扯,谁也不肯出头做得罪太子的恶人。
这便是恒娘获知《圣恩令》的详细因由。因是牵涉太子,阿蒙也不肯与她细说,恒娘便仅仅知道,这是朝廷从善如流,重视女报的意思。
十分高兴,与阿蒙合了一处,详细探究。
阿蒙虽博学,此前却也没专研过律法,借了这个机会,比出前朝律令史书,一一详案,探究其流变及意图。
恒娘来自市井,对女子诸种险恶处境知之甚深,恰能提供活生生的解释。
两人彼此启发,相互补充,倒像真正的先生与学生样,做到了「教学相长」。
阿蒙那几日畅快尽兴,连膳食都比平日用得多些,喜得海月背地里对着恒娘再三道谢。
还送了她好些锦缎之类,说是阿蒙的长辈特意所赐,谢她令阿蒙多食之德。
她与翠姐儿夸口,多半能赎回兰姐儿,凭借的,便是这先知之明。
见周家儿子惊悚,恒娘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冷冷反问:“你是在大理寺供职的,当然知道,《圣恩令》近日正要颁行,兰姐儿尸身在此,一旦验明,你家总归要赔还一条人命来。”
这其中利害,周家儿子自然知道。于此不敢怀疑恒娘所说法条的真假,满脸变色,连声呵斥:“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这丫头乳臭未干,人都没长十分开,岂会有男子对她动意?你在这里信口雌黄,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你说你是她的旧主,难道是因着这个,上门来讹钱?”
翠姐儿听得一脸迷茫,拉着恒娘问道:“恒娘,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恒娘见周家人着急,一边按住翠姐儿的手,让她稍等,一边冷道:“我身边这位胡大娘,是专替妇人收生接产的稳婆。我所言是真是假,请大娘一验便知。”眼望巡警,等他示下。
“且慢动手。”巡警见胡大娘作势便要蹲下,忙阻道:“兀那婆子,此事不是你一人能为。便是官府勘验,也要有个见证的在场,且是两人并行。你一人若是做下什么手脚,如何辨别?”
恒娘踏前一步:“官老爷的意思是,这件奸非案子你们受了?”
巡警迟疑着,摸着手里的钱袋,为难十分。没想到今夜这起看似自缢的案子如此棘手。
周家儿子阴着脸,忽然说道:“如今《圣恩令》尚未明令颁发,你所说是真是假,没人知道。官爷为何要听你的?”
恒娘毫不示弱,立刻回答:“如官爷觉得今日不宜受理,便请官爷做个见证,由周家出一个婆子,陪同胡大娘一起验看,将结果记录在案,在场人等一一画押。待到诏令明发之时,再往京兆府,由大尹来问今夜之事,如何?”
仲简没想到她让自己去找胡大娘传话时,竟已设想得如此周全。
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正与周家对峙,周身笔挺,眉目淬火,无暇理会他的目光。
收回目光,心中不期然回想起一个月前,自己初入服膺斋,见到的那个女子。
彼时她正抱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竹筐,站在门前,见了他,忙低头避让。
就是那一眼之间,让他起疑:明明眉眼中精光闪烁,却偏偏做出一脸温婉无害样。
恒娘初初见他,就从着装细节识破他身份。他亦何尝不是初见面,便发觉此女与众不同,设法打听她的身份。
今夜的恒娘,与那时变化极大。再没有遮掩与闪烁,便似一颗埋在沙砾里的宝石,终于被拂开尘埃,堂堂正正地发散耀眼光芒。
巡警找了周家儿子说话,大意是觉得恒娘这处置方法妥当,可以一行,让周家也去找个婆子来。
周家对兰姐儿情况心知肚明,哪里肯答应,只一味陪好话,又想多许些银钱,把此事私了。
奈何巡警此时也生了疑心,又看恒娘虽然衣着朴素,神态谈吐皆非一般,不敢当做普通人看待。
推了周家递出的钱袋,反与他笑说:“说来你与我们兄弟也勉强算是同行,想也听说了,如今这些婆娘有了个报纸,前些日子连参政老爷都被她们赶出京城。我这几日见了娘子都头疼,不敢不小意几分。你这钱还是收回去,倒是找个婆子来是正经。”
恒娘便趁此空档,低头与翠姐儿解释:“这是一条律法,意思是说,凡是强/女的,都要处死罪。就算幼女同意,也不构成合/奸,统统视作强/奸。这条罪名之下,幼女不用坐罪,专治那行/淫的男子。”
翠姐儿又问:“十岁以下的才是幼女吗?兰姐儿已经十岁了,还能不能算?”
恒娘点头:“也算的。律法里头讲的以上以下,都包括本数。”
翠姐儿明白了,心中欢喜,轻声道:“恒娘,你懂得真多。”
兰姐儿她爹也在一旁听得明白,眼珠子一转,悄悄朝周家儿子踅摸过去。
兰姐儿死得透透的,周家原答应二十两银子,已是意外之喜。
如今既有了恒娘这要命的说法,便跟周家要一百两银子,只怕也能到手。
恒娘正侧头与胡大娘交代事情经过,那头周家儿子忽然高声说话:“那娘子,你过来。”
那男人脸上又有了神气,一指旁边笑着的兰姐儿她爹,“你方才说,十岁以下为幼女?现她亲爹作证,兰姐死年实岁十一。就算你所说是真,本案也不成立。还不快些让开,让人家爹娘收敛了骨骸,早日下葬,入土为安。”
“十一?”恒娘霍然转头,一双黑葡萄样的眼睛瞪着兰姐儿爹,快要喷出火来:“兰姐来我家不足半年,送来那日,可是你亲口跟我说,兰姐不到十岁。七月十三日,还是在我家过的十岁生辰。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兰姐买了碗冰镇荔枝膏,我送了她木梳子。当做庆贺。”
翠姐儿也急了:“恒娘说得对,我还逗她玩,要她分一勺荔枝膏与我。她护着不肯,只说什么都能分,独独这荔枝膏,不能分人。抱着那碗,小口小口,吃了好半日,差点连碗底都舔干净。”
无奈兰姐儿爹一口咬死,就是十一岁。那日在恒娘家,不过是特意说小点,好让恒娘多疼惜她。
周家儿子得了意,袖手冷笑道:“这位小娘子,你可听真了?”
恒娘气得脑袋瓜子疼,一阵发晕,思绪杂乱,下意识问道:“官府有户籍人口账册,明日……”
仲简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悄声与她说道:“朝廷制度,户籍造册只记男丁,女口不计。”
恒娘心中一凛,立刻改口:“纵然官府册簿上找不到兰姐儿生辰,然而你家也不是才搬来的生人,街坊邻居几十年,兰姐儿的确实年龄,只需一打听便知。”
兰姐儿爹脸色也变了变,瞪了恒娘一眼:“我女儿多少岁,用得着问别人?我说薛恒娘,你今夜在这里死犟,究竟是图个啥?你要是担心你这另外一个姐儿,如今事情已经撕掳清楚,与她无干。
你只带了她走就是。若是还顾念几分香火情,来日兰姐儿发葬,你来的时候,多送几个帛金也就是了。”
恒娘不理他后面的话,只冷笑着:“兰姐儿有你这样狼心狗肺的爹,真是倒了血霉。十月怀胎的是你?奶她成活的是你?这两样下来,没有个一两年怎么成?
也不过就十年前的事,你们街巷里头,我就不信,找不出个有记性的人。
若说怕坏了跟你家的交情,现如今各街巷都有女人社,里头大娘大婶们很肯仗义执言。若是官府问到她们头上,她们断然不肯替你遮掩。”
单个人或许顾虑许多,担忧许多,一旦以女人社名义出声,却多半肯说实话。
便在这时,在一边发呆许久的兰姐儿娘突然闷声说道:“不用打墙动土的问了,我兰姐儿今年,确实只有十岁。”
“你说什么糊涂蒙心的话?你这贼婆娘,死贱人!”兰姐她爹冲过去,揪着她头发就欲一脚踹去。
被仲简抬手握住,往前一送,便似腾了个云,驾了个雾,哗啦啦仰天一个倒栽钟,落在地板上。却又轻飘飘地没怎么受伤,鼓着一双眼,半天回不过神来。
兰姐儿娘也不看她,一只独眼直愣愣看着地上躺着的兰姐儿,瞎眼里不停地滚出泪水,喃喃说道;“十月怀胎,奶她成活?我想起来了,我兰姐儿自小就爱笑,吃着奶也不专心,就咯吱咯吱笑。我那会儿还要带几个大的,不耐烦起来,就把她杵到床上去,她翻几个滚,也不会哭,反笑得更大声。”
“那荔枝膏,是她要离家去替人帮工了,在家害怕不肯去,我买来哄她吃的。她在这个世上活了十年,那是我这个做娘的,唯一一次给她买吃食。”
周家堂屋里一时再没人出声。
宣永胜躲在门边,借着里头透出的烛火,急急把最后几个字写上。
喘口气,直起弯了半天的老腰,活动下胳膊腿,顺便也晾一晾刚写满的几页纸。
月色如水,照着石头上那几页未干的墨迹。冷浸浸的光,黑沉沉的字,说不上金钩铁画,倒似是月下松冈,杂草丛生。
第65章 重回服膺斋
田埂上杂草压着秋霜, 白花花一层。送殡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十来个,将近一半是兰姐儿家人。
原本照兰姐儿爹的意思, 既是周家的钱没有讹到, 不如叫人把尸骨烧了,骨灰往汴河里一撒,就算完事。毕竟兰姐儿这算幼殇,不值当正经出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