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恒娘吓了一跳,声音都有些发抖;“那周老爷不是已经六十多岁了吗?兰姐儿,兰姐儿,她可连月事都还没来。”手上没注意,太过用力,啪嗒一声,捏碎一个蜜雕梅球儿。
  “我今日去,门房上推三阻四,不肯让她出来。我塞了好些银钱,又赔了好些好话,才领来兰姐儿。
  没说到十句话,又催着兰姐儿回去。兰姐儿一直哭,手上脖子上都是伤。
  看门的说是她不服管教,当面顶撞老爷。前两日主母叫了她娘老子去训话,她爹当着主母面说了,既是卖断,凡有不听话的地方,任打任罚,打死勿论。”
  恒娘低了头,手里无意识地摸索着那包蜜雕果儿,凝神想了一会。
  若是以前碰到这事,怒火中烧之余,并不能有什么好办法。
  然而如今的她,曾堂堂正正立在京兆府大堂里,与大尹老爷说过话,也曾仔细与阿蒙推敲过律法,深究过律令背后的朝廷用意。遇到事情,已经可以拿出像样的章程来。
  “这样,你明日依旧去周家,叫兰姐儿出来,告诉她,这两日先顺着主母的意,顾着自己不要再挨打。我明日去找她爹想办法,赎了她回去,依旧来给我干活。”
  翠姐儿飞快抬起头,眼里放出喜悦光彩:“恒娘,你当真有办法?”
  恒娘捏捏她脸蛋:“有七八成把握吧。这两日你去周家,使了多少银钱,回头告诉我,这钱我来出。”
  翠姐儿瞧着恒娘,明明只比她大四五岁,明明也是赚些辛苦钱的浣娘,可是那眼睛里的神气,那嘴角边看着就叫人欢喜信任的笑容,那身从头到脚越来越镇定的气派,真叫人羡慕。
  心里这样想,口中也不由自主说出来:“恒娘,你跟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我要是也能像你这样,可就好了。”
  恒娘本打算往里走了,听到这句话,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翠姐儿。
  翠姐儿到被她这睁大眼睛的神色吓了一跳,“怎么?我说错话了?”
  “不。”恒娘摇摇头,情不自禁微笑。这话多么耳熟?曾几何时,她对阿蒙,不是也有着同样的不甘与羡慕?
  自然,她现在仍旧羡慕阿蒙,她那么优秀,那么耀目,她几乎找不到不崇拜她的理由。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看阿蒙,不再是踮着脚也够不着的仰望,而是能够跟她一起自若地谈笑,甚至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求着她教她念书?
  她那日赖着阿蒙时,阿蒙差点笑得软倒,喘着气叫救命:“还没给你当先生呢,你倒先偷师,学会撒娇啦!要不,明日我先教你怎么与男子调情?”
  这下轮到她跳起来,拿了腰枕去扑阿蒙的嘴:“你胡说什么?我才不要学这个,我要学有用的。”
  阿蒙逃下锦榻,脚却软得走不动,笑得扶着桌子,弓着腰,不顾仪态地嚷起来:“我不管,我就要教。等你学会了,去逗弄那仲秀才,他那死人脸上一定好看极了。”
  回想起仲简站在门口,正好听到这句话,万年不变的木板脸上骤然惊起的惊涛骇浪,差点笑出声来。
  便是带着这样一份愉快的感慨,对翠姐儿说道:“你好好跟我学,我会的,我都教给你。你就能跟我一样了。兰姐儿回来之后,也是一样。”
  翠姐儿应了,忽然又揪着眉头,认真问道:“恒娘,你听了兰姐儿的事,怎么还能这么开心地笑得出来?”
  啊?恒娘呆了一下,看着她尚未完全张开的脸蛋上,十分严肃的指控神色,想了想,愣愣地答道:“可能是我最近听到的悲惨故事太多了吧。”
  翠姐儿摇着头,往柴房里走去,口里不甚满意地抱怨:“这算什么理由?哼,恒娘,你可别有一天,变成跟那些恶婆婆一样的铁石心肠。”
  恒娘哭笑不得,一时起了玩心,朝她背影扮个鬼脸,悄悄自语:“我才不可能是恶婆婆呢。”
  ——
  恒娘兜着蜜雕,上了二楼。上楼时,目光扫过木梯后面,看到原本摆在二楼的炭盆、杌凳、衣架等物,不禁诧异。
  刚从楼梯口冒出个头,一双眼看清楼上情形,眼睛都瞪圆了。
  她家狭小,楼上只住着她与她娘两个人,除开一张木架床,其余只是娘俩的梳妆台,两张搁物的案几而已。
  就这么点空间,如今竟挤了十人左右,围着一张不知哪里来的四方桌子团团而坐。
  妇人们都穿得齐整,乍看上去,花团锦簇,十分热闹。她与她娘睡觉的床正好在桌子上位,薛大娘便坐在床上,笑盈盈的。
  方桌上摆了十来个茶碗,放着若干鲜果蜜饯干杂。恒娘一眼扫过去,大是疑惑:家里什么时候多出这些茶碗杯盘来?
  她们正说得高兴,没有注意到楼梯口冒出的脑袋,兀自说着自己的话题:“薛姐姐你是没见到,听说那日的京兆府热闹得很,跟你们家恒娘同名同姓的那位小娘子就站在那正大光明的横匾底下,把京兆府老爷说得没法回嘴,那张老脸红得呀,跟煮熟的虾没两样。
  只好弓着身子,连连跟小娘子赔罪,连那公堂上的虎皮大椅都不好意思再安坐,要让给小娘子,说是让贤呢!”
  「同名同姓」的薛恒娘差点脚一软,从楼梯上滚下去。幸好及时抓住旁边的栏杆,稳住身形。
  让贤?虎皮大椅?这些大娘大婶们敢是茶肆里说书听多了?还是绿林好汉,歃血为盟那调调的?
  有人听到响动,回头见是她,笑起来:“哎呀好了,小娘子可算回来了!”
  几个心急的大娘起身,去拉了她上来,围着拥着把她迎入座,大娘笑着忙道:“她小辈,你们坐着,别折煞了她!”
  恒娘也不住口地说:“大娘们慢点,我这儿还兜着蜜雕果子呢!”
  众人七嘴八舌,有人笑道:“薛家姐姐且安坐,今日恒娘是咱们的鱼头,很是当得起。”
  引来哄堂大笑:“什么鱼头?那叫虞侯。冉四娘你又闹笑话。”
  一阵忙乱后,众人再次坐定,恒娘陪着她娘,坐在床上,终于搞清楚家里这番热闹是为什么。
  金叶子巷如今也要成立女人社了!
  据大娘们热情介绍,那日围聚京兆府的是城东十几条街巷的女人社社员,击鼓的陈娘子更是其中一位社长。在周婆言的横空出世上,女人社算是立了大功。
  因着这千古未有的奇事,东城那些女人社如今出门昂首挺胸,说起自己社员的身份更是神气得很。城内城外,许多街巷的妇人都拐着弯子地请她们家去做客。
  打上几角水酒,蒸上一笼包子,更讲究的,或是家里男人也同意的,便去外头酒楼里叫来几个好菜,左邻右舍围坐,如饥似渴地听那日京兆府发生的事。
  听的人怎么也听不腻听不够,说的人也是越说越夸大,越说越神奇,直把个薛恒娘说得是脚踏莲花口吐珠玉,天人下凡神乎其神。
  反正跟眼前这个笑眯眯,温婉柔和的小娘子一点也不像。
  也在这样的榜样激励之下,京城内外,各街各巷,竟是兴起了立社的热潮。
  金叶子巷里都是做生意的,鞋铺伞铺衣料铺子,妇人们倒还识得从一到十的数字,认得自己姓名和自家招牌,此外便是睁眼瞎了。
  恒娘识字,薛家又没有男人,最适合妇人们聚会。
  薛家大娘刚搬来时,虽有些风言风语,但这么些年下来,大家冷眼看着,薛大娘除了病弱了些,人长得好看了些,没什么大的不妥。恒娘更是难得的孝顺勤快。
  于是前两日几个娘子来看望病人,顺便探了薛大娘口风,她果然欢喜。不仅自己应承了,还打包票替恒娘也答应下来。
  妇人们准备得齐全,早早备下笔墨,又从别的街巷借来立社书契,由恒娘一句句解释了,参照着拟订。
  恒娘也是第一次见着女人社契约,兴致勃勃地与大家一起研读。
  首要是确立社长、虞侯、录事三官。社长总揽全社,负责分派定夺。虞候监督执行,录事则点名记录。
  社长人选众人早已定好,恒娘执笔,一一写定。诸娘子又一致推举恒娘做虞侯兼录事,恒娘推辞不得,只好受了。
  又写下社中一月一聚,每年正月初交灯油一合,白面一斤,去寺庙做法事祈福等惯例。
  又长者为姊,幼者为妹,逢有红白事,搭手帮扶。遇危则相扶,逢难则相救等。
  再读到下一项,恒娘惊奇了:逢周婆言出刊,社中便行常会。社员但能抽身,都至社址聚合,由虞侯负责为社员读报。
  做法事、承危难,这倒是常见的社契内容。可读报是怎么回事?
  不容她有空琢磨,大娘们催着她照猫画虎地写下章程,各人在自己姓名后摁了手印。
  这社便算立成了。原本该众人凑份子,办一桌酒席庆贺。如今竟也改成了喝茶读报。
  被推为社长的龚大娘取出怀里揣着的报纸,小心翼翼展开,口中还笑着说:“自打前两天买到手,就跟供菩萨似的经意收着,也没敢让家里那群毛燥小孩经眼,你们看看,一点儿汤汤水水都没沾呢。”
  恒娘自己的报纸,自是无比熟悉。太学这场辩论,因着内容庞杂,故事极多,是以前后分了好几期出刊。
  这是最后一期,说的正是夏云的故事。
  她到底还是报道了夏云。阿蒙知道后,良久不语,最后长叹一声,问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真的不怕?”
  恒娘去见她时,早已心里想得明白,极诚恳地回答:“我懂,我也怕。可是阿蒙,如果我一早就知道什么是妖言罪,也许那晚就会吓得什么也不敢做。是因为我不懂,不怕,最后才有了这份周婆言。”
  阿蒙凝眉瞧着她,目光迷蒙,陷入深思。
  恒娘叹口气,苦笑着说:“阿蒙,我不是你,我只是一个偶然办了份报纸的浣娘。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么多复杂的事,永远不能像你一样思考问题。”
  “我做不来你,只能做好我自己。我是薛恒娘,看到夏云浸满伤痕的身体,我会伤心难过。不管那参政老爷跟谁谁交好交恶,我都讨厌他,憎恨他,觉得他是个心眼很坏的恶人。”
  “你曾经教过我,不平而鸣是人的天性。我想,我与我的周婆言,要走的这条路,大概就是,不平则鸣吧。”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高天鸿雁,声音沉静:“就像它们,想要鸣叫,就鸣叫了。不会去想,也没法去想地上的人们会怎样看待。”
  阿蒙也走过去,仰脸远眺,幽幽问道:“哪怕因此惊动猎人,也在所不惜?”
  这问题太过残忍。
  过了好一会儿,恒娘才回答:“每年南去的大雁那么多,猎人总是没法赶尽杀绝的呀。周婆言在一日,就能出一日的声,说一日的话,就能被无数的周婆听见。说不定,以后便有许许多多的周婆出来说话。”
  也仰起头,与她一起看着天上南去的雁群,怅然道:“我不知道周婆言能走多远,能走多久。我不会骑马,只能靠着自己的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我也许做不到你说过的青史留名,也没法避开所有荆棘陷阱,说不定哪一天,就掉了进去。
  可是,在我还能走的时候,我不能因为害怕远方的陷阱,就先把自己的脚砍掉,然后跟别人诉苦:你看,我腿断了,走不动了。”
  阿蒙回眸看着她,良久,轻声如耳语:“阿恒,我不如你。”
  楹外斋中的沉静与眼下自家的热闹恰成对比。恒娘抿嘴笑了笑,阿蒙那句话虽轻,她却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不太明白阿蒙的意思,可是被看重的人认可的骄傲得意充塞心胸。仲简那两日见了她,送了句评语:薛恒娘,小心尾巴翘上天。
  夏云的故事读完。
  韩元英被御史台弹劾,出知大名府的消息早几日已经在谏议报上公布。
  妇人们对这些朝廷大事、人事变动不感兴趣,只叹息夏云是难得的义婢。
  恒娘坐在床上,从蜜煎果儿里挑出她娘爱吃的金橘、冬瓜等止咳之物,递给她娘,默默听着大娘们发表议论。
  说来也奇怪,周婆言请了五位娘子上台宣讲。当是时也,最惨烈的是夏云,引起阿蒙警觉提醒的也是夏云。
  然而胡仪上书,说的却是胡大娘之事,呼吁朝廷尽快下令,彻查各地丁口比例,劝禁溺女之俗,同时要求颁布律令,予以严惩。
  里面提到周婆言,居然得了胡祭酒一句难得的肯定:该报此举大善。
  恒娘奇怪,去请教阿蒙。阿蒙与她分析,溺女之地,男多女少,贫民不能婚聚,无法成家立室,便终日游荡,逃避官府征纳,甚至成为流民匪类,聚众为恶,官府剿而不绝,生生不息,成为令朝廷头疼的内患。长此以往,定然动摇国家根基。
  这就是胡仪当日所言,这是家国大事的本意,最是为士大夫所瞩目。是以当日五位娘子现身说法,他独取这位胡大娘的言论。
  宗越那日所言的大秦法制也没引起多少重视。市井之间,多半将之作为山海经、博异志之类的志怪奇谈,说来轰然一笑罢了。就连女子们也觉得匪夷所思,表亲与堂亲,能是一样的吗?
  然而血亲这个概念,却引起了律学家们的兴趣。太学除经学外,亦有医学、律学。宗越还被请去律学院,详细讲解过他所知的大秦法制。
  街坊之间,最爱读的却是徐四娘的事。其所嫁非人、挨打受吓,去留两难的际遇,让各位娘子们感同身受,纷纷发出共鸣。街头巷尾,都在打听蔡家杂鲜酒店在哪里。
  蔡家那酒店外,日日围了一群妇人,指着招牌,詈指恨骂。
  顾客纷纷绕道。过不得几日,蔡家见生意实在无法做下去,只好歇了店面,说是暂回老家避风头去了。
  反而是今日的夏云,故事过于惨烈,又是富人家的娘子与朝廷大官,大家感叹两句,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倒是有个娘子笑道:“看报纸上说的,这个夏娘子为了逃出夫家村庄,竟想办法自己绝了生育。我倒想知道,她有什么好法子。”
  大娘们顿时来了兴趣,七嘴八舌笑话她:“哎哟,赵娘子,你这话莫不是炫耀?谁不知道你家男人最疼你,八年下了六个崽,三男三女,虽说因病去了俩,其他几个可都长得好,福气福气。”
  赵娘子脸一红,啐道:“这有什么好炫耀?你们哪个不是如此?我,实在是……”
  在座都是女人,她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说句实在话,也就是家里没有闲钱,否则我宁肯学富人家,给他买个丫鬟,再不想受这生育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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