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仪反而冷静下来,掠一眼如化石一般站着的恒娘,对夏云说道:“你要指证当朝执宰,为何不去登闻鼓院?或是御史台?反要来我太学?”
夏云声音居然颇有些轻松:“第一,我能想到去这几处地方,舅老爷们能想不到吗?我躲在登闻鼓院旁旁的小巷瞅了一眼,便见到几个舅老爷府上的小厮在那里蹲守。第二,便是我能击得了鼓,进得了门,我也不知道谁能信?谁不能信?”
转头看着恒娘,声音轻柔:“是周婆言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够当着天下人的面,将这件事说出来。我相信,太学里都是刚正不阿的读书人,是天地正气汇聚的地方,必定不会畏惧权势,隐瞒真相。”
仲简简直想要为她鼓掌。
隐瞒真相?在场三千多人,将事情因由、人物姓名,听得一清二楚,谁能只手遮天了去?
太学生中,与御史台打过交道的人多了去。就这会儿功夫,肯定已经有人往御史台报信去了。
韩元英为人圆滑,在政事堂里可谓左右逢源,属于新旧两派都能容忍的人物。
夏云若真走登闻鼓院或是御史台的路子,难保有人会与他通风报信。
借了周婆言与太学这两方面的势,一举昭告天下,让他陷于自证清白的困境,这招可比去登闻鼓院闯关高明太多了。
仲简看向恒娘。她没有见识过朝廷政争,如今只怕被执宰两个字吓得手脚冰凉。
这点,他倒是料错了。
恒娘确实没有见识过朝廷上的党争,也确实是被当朝执宰四个字吓得头皮发麻,然而此时满脑袋里盘旋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夏云她,为什么要揣着剪子来告状?
第60章 古之豫让
那日上庠风月报道童蒙断袖事宜时, 童蒙也曾以死明志。好歹他还交代了一段话,让仲简有充裕时间动手。
夏云却几乎没有任何言语,当时众人都望着胡仪, 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民有冤情, 按例可直诉鼓院、宪台,不该来太学鼓动学子。然今日事涉执宰,尔等小民,畏惧官威, 心怀不实之虑,妄揣乌有之疑,竟而不敢直赴有司。却也是其情可悯,其状可怜。”
“某便亲自送你前往鼓院登挞, 且看何人敢来阻你?何人敢行推脱?何人敢递消息?”
夏云似是被他言语感动,拜倒于地, 深深叩首。
仲简收回指尖石子, 望着胡仪, 不禁有些佩服。此人身为大儒,对官场关节倒也颇为知晓。
夏云告发韩元英, 竟是在太学首告。这事说起来, 御史台倒无甚关系,专司受理直诉案件的鼓院未免脸上无光。
胡仪亲自陪送她走这一趟,既能监督鼓院依律行事, 又将案件主动交回鼓院, 走正常流程, 算是替鼓院挽回这个「有可能徇私」的隐晦恶评。鼓院判官对这位大儒, 只好捏着鼻子道谢。
这一下分心,便没有注意到夏云的异常。
恒娘冲了上去, 蹲下身子,想要去拉夏云,夏云竟然一下子软软伏倒在恒娘身上。
恒娘只觉她身上有温热液体汨汨而出,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手脚下意识抱住她,轻声叫道:“夏云,夏云?”
台上众人都看得清楚,鲜红血液从夏云胸前淌下,顷刻之间,台面一摊殷红。
在场的也有来凑热闹的太医生,一见这情形,医者本能,掉头就找台阶,往台上跑去。
余助年轻心热,也跟在他们身后。顾瑀点着拐杖,不方便上楼梯,急得干瞪眼。
鸣茶正好站在前面,看到流血,尖叫一声,身子软软倒下。
她身侧都是鸣皋书院学子,眼见她倒地,面面相觑,竟没一人伸手,众人脑袋里都萦绕着深刻的思考:此时当从经还是当从权?
等到他们把嫂溺叔援的例子与当下做好比对,列出头头是道的几点几条,鸣茶已经被跑上台的余助接住,交于赶来的常友兰,气喘吁吁道:“山长,恕学生冒犯。”
常友兰接过女儿,撩开面纱,见她气息平稳,想是一时受了惊吓,并无大碍,放下心来。
抬头见是个与女儿年龄相若的少年书生,品貌俊俏,气宇朗朗,上下看了他两眼,笑道:“无妨,正要多谢你及时援手之德。”
余助连忙谦谢,不妨迎头接住宗越的目光,满含某种戏谑深意。
余助一呆:远陌何以如此看我?
仲简已然一撑手,上了高台,奔至夏云身边,翻过她身子,便见一支利剪深深没入心房,神仙也无回天之力。太医生纷纷赶到,一看这情形,也是束手无策。
恒娘手脚又冷又软,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力气,支撑着她抱着那越来越沉重的躯体,甚至还侧着耳朵,在众人喧嚣声中,仔细听那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的低语。
胡仪也被这变故惊呆,疾步走到众人围聚处。太医生朝胡仪摇摇头,站起来,让到一边。
胡仪不由得勃然大怒:“身体发肤受自父母,不可轻毁。妇人无知,竟敢抛却父母精血,意图以此要挟官府,蛊惑人心。某闻律法有云:凡自残者,一律决杖流配,所诉之事,不予理问。她既无胆量与人对峙公堂,所告之事,虚实可想而知。”
“祭酒。”恒娘抬起头,打断他的话,“夏云不是有意自残。她刚才告诉我,她身体之上,刻着罪人的全部罪证。”
仲简左手握住夏云的手臂,右手用力,撕破衣袖,一截五彩斑斓的手臂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苍白的肌肤上,歪歪扭扭刻着许多小字,不知用什么做的染料,有红有紫,亦有靛蓝,每行字的颜色都有不同。
恒娘低头辩读:“三月初三,娘子褥疮,脓液染床,韩家不理。”
“六月,日减为一餐,娘子羸弱,臂如小儿。犹推食于我等。”
左手臂看完,又看右手:
“四月初三,墙外有货郎歇脚,自云邓九,可报信。索报酬,阿岚言京中可得。彼人遂去,后无果。”
在她的读声中,夏云勉强睁开眼睛,迷迷蒙蒙看了一眼,恒娘刚从她半启的眼眸中看到高天白云的倒影,她便已缓缓合上眼脸,双手骤然垂落。
仲简站起身子,沉声道:“祭酒,夏云已死。请寻两位信得过的婆子,验看夏云尸首。”
宗越也在一边站着,闻言看了看他。这是信不过有司,想要当场验看留底?
恒娘仍旧搂着夏云,抬眼,声音有点哑:“夏云刚才说,让我也亲眼看看。”
——
首告者已死,鼓院不再受理。最后是御史台来了一位监察御史,一卷竹席,将夏云尸首带走。
太学与鸣皋书院这场辩难,最终竟以血溅讲台,惊动御史台,控告当朝参政结束,胡仪与常友兰送走来人,不禁四目相对,尽皆摇头叹息。
恒娘白衣染血,由粉衣侍女陪伴,步下高台,听到身后胡仪的声音:“此后辩题之设立,当以今日为戒,谨慎再三。以合乎经义,出自圣贤之言为上。”
仲简送她一路去楹外斋,听她哑着声音,低低说着自己所见:“那些染料,据衢州来的那位胡大娘说,都是深山里头的杂草浆果。夏云。”
顿了顿,似是用了极大力气,才能复述胡大娘的话:“山里头,很多村子没有几个女人,若是有人娶了老婆,一家人就都……”
嘴唇颤抖,试了几次,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恨恨吐出两个字:“畜牲。”
还有更说不出来的。胡大娘是稳婆,顺便看了夏云,夏云溃烂,她是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生产时,产宫进了脏物,此后再无法生育。当时胡大娘摇头说了一句:“这女娃子倒是下得狠手。”
恒娘正切齿愤怒,闻言一愣:“大娘是说,这是夏云自己干的?”
胡大娘叹气:“那里的人家恨不得她多生孩子,不会任她脏烂。她显然是以前听说过这种害人的法子,反其道而用之,让自己绝了生育。”
这些话,涉及女子阴私,不好跟仲简说明。恒娘回想一遍,仍旧忍不住心口发疼。
仲简默然半刻,转移话题:“她为什么在身上刻字,可有说明?”
“有一段自述,是最近刻上的。”恒娘吸口气,抑止住颤抖,说道,“夏云说道,初时是她怕自己会忘记娘子与她的仇恨,后来则是为了让自己有个活下去的盼头和理由。
她身上出现字迹以后,村子里开始有人敬她怕她,她趁机装神弄鬼,谎称自己是山神选中的神婆,这才让她有机会逃了出来。”
“夏云,古之豫让也。”仲简难得夸人,见恒娘不解,简单讲了豫让漆身吞炭,为旧主复仇的故事。
恒娘听了,并不高兴,问道:“这个豫让做了这么多牺牲,最后仍旧失败了,仇人好好地活着。夏云呢?那个韩元英,会被官家砍头吗?”
仲简默然。
皇城司专司打探百官权贵的不法事迹,结果也就是让上位者听了,心中有个数。
最终要不要见官,落不落惩处,看的是他在上位者心中的地位,看的是上位者对于朝局政事的判断与掌控,与他到底做了什么,干系不大。
在恒娘看来,韩元英的罪过许是谋嫁妆,害人命。然而夏家娘子死于抑郁病弱,终非韩元英亲手杀之。御史台弹劾韩元英,只能是有妻更娶。
有妻更娶这么件事,说大了是干名犯义,然而非逆非反,在皇帝看来,又不过是小节。
再说年深月久,苦主早亡,两个舅兄也早已暗通款曲,只要一口咬定当时自个儿妹子是以并嫡之礼出嫁,韩元英没有隐瞒已婚事实,便能全身而退,顶多招来一顿行事不周、有失体统的训诫。
哪怕夏云告状的方式如此出奇轰动,又呈身为证,惨烈决绝,惹来士林热议,据他估计,韩元英最多也不过就是罢相出京,权知地方罢了。过得三五年,皇帝若需要他回中枢平衡各派,照旧官复原职。
这种丧气话,说给恒娘听了,毫无意义。
转而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周婆言在此事上的立场?”
“周婆言下期出刊,便讲夏云之事。”恒娘咬咬牙,轻声道:“总不能让她白借了周婆言的名儿。”
“出版条例有言,毁谤大臣……”
“不会提那位参政的名头。”恒娘对出版条例比他熟,早想过了此节,截住话头:“就讲嫁妆,讲太学今日的辩论。讲夏云和她家娘子的一生凄惨。”
仲简想了想,只要御史台那边一上疏,这事本也不可能瞒下来。周婆言这举动倒也不算显眼。
反倒是这番与御史台、太学联手,平白为周婆言涨了无数声望。
也就不再出言反对。
两人走到楹外斋,因主人不在,仲简不方便进去,就在大门外候着。
恒娘进了画堂,意外发现阿蒙已经回来了,正恹恹地趴在锦榻上,以手支颐,茫然看着前方,不知想着什么。
听见动静方回头,见她一身血污地进来,一骨碌坐起,赤足冲过去,拉着她上下查看,着急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受伤了?”
海月正在一旁的桌上忙着什么,这会儿也放下手里的活儿,跑过来问道:“可是今儿跟你去的人不尽心?竟让人伤了你?”
“我没事,说来话长。”恒娘叹口气,一边拉着阿蒙去内室换衣裳,与她详说,一边对海月笑道:“姐姐不用急着训人,跟她们没关系。”
等她换回自己的衣服,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却没听到阿蒙声音,回头一看,她盘腿坐在一张锦垫上,面色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见她望过来,沉声说道:“恒娘,夏云的事,你最好不要报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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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黑白子
不要报道?
恒娘正系着腰间的带子, 手一顿,霍然抬起头来,直直看着她。
阿蒙今日穿了苏芳色暗花交领重绸襦裙, 色泽流动, 便如她常饮的葡萄酒一般。
她本就肌肤如玉,被这颜色一衬,眸如墨,色如月, 越发美得惊心动魄。此时面上沉沉,便似罩了一层薄薄的霜,透着浸人的凉意。
声音也有少见的凝重:“恒娘,不要报道夏云。今日有夏云, 来日便有冬云夏雨。今日是参知政事,来日便可能是枢密使、左右仆射, 六部尚书人人自危。今日或许属实, 来日未必为真。”
她说得较慢, 然这几句话连绵不绝,恒娘一时竟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阿蒙起身, 走到她身边, 一双宝光灿烂的眼眸凝视她。
恒娘从那里头读出沉甸甸的担忧,心中茫然。阿蒙不再做声,牵了她的手, 绕过雕花曲折屏风, 去到外面敞室。
一扇云母窗台下, 摆了张水墨大理石为面的棋桌, 黑白棋子交相错落。
想是阿蒙曾与人对弈,有事未曾终局, 特意留了残局在此,没有收拾。
恒娘被阿蒙按在旁边的锦墩上坐下,轻呼:“阿蒙,我不会……”
阿蒙转到她对面坐下,眨眨眼:“放心,不是叫你下棋。”伸手将棋子一股脑儿推到一边,留出中央一片空白。
拈了颗白子落在天元,声音沉沉:“这是周婆言。”
另取黑子,一一落在白子周围,淡淡道:“这是《京华新闻》,背后是门下省。《谏议报》,御史台主办。《经邦济民》,是三司的报纸,专讨论经济之道,度支之法,稽核之术,销量不大,坊间极少见到,却深受各府胥吏幕僚关注。《京兆邸报》,开封府所出。听说胡祭酒正在考虑,要创办《太学学刊》。”
“你可知道,门下省是何人主持?御史中丞与何人投契?与何人交恶?计相刚刚出缺,如今何人声望最高,有望出任?
谁赞成,谁反对?开封府陈恒你是见过的,他与胡祭酒在政坛分属两派,你可知他们的争执与冲突?前任张祭酒又是因何离京?”
凝视恒娘迷茫的面容,她一字一句问道:“这个韩元英,你今日知道他是中书舍人,参知政事,你可知他与以上诸人之间的关系?你知道谁与他敌对,会趁机落井下石,置他于死地?谁会施以援手,拉他一把?”
她口中说着,手里也不停下,随取随落,恒娘眼睁睁看着一圈黑子不停敲在坪上,那粒白子孤零零呆在黑子中间,好似滔天巨浪中一叶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