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蔡七的杂鲜酒店进了一批河虾,因着暑热天气,保管不善,一夜死绝。蔡七气急败坏,捉了四娘当街撕打。
听围观的街坊说,蔡七拿了挑担子的圆棍子,直打得四娘头破血流。
街坊们上前拉扯劝阻,酒店里也来人寻蔡七,蔡七方才住手,却放下狠话,向晚回家,叫四娘等着,让她活过这一次,他就不姓蔡。”
“街坊们都劝四娘,蔡七向来好勇斗狠,口头上说说,当不得真。可四娘害怕得紧,回家之后,拎起几件自己的陪嫁衣裳,就想逃跑。
可怜她娘家里娘老子都死了,如今是兄弟媳妇当家,不肯让她进门。
她没有去处,求到我家来。我男人也是个好心的,也知道蔡七的日常行径,便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夫妻俩,暂将四娘收留下来。只让她在内室呆着,并不敢让她出来见人。”
台下响起嗡嗡议论:“妇人之义在从夫,徐四娘离家出走,岂非背夫逃亡?”
“这家人收留逃妻,也是共犯了。”
“就这么藏着人家妻子,岂是长久之道?”
有人忿忿:“既是犯法之人,岂能在太学讲台上畅所欲言?毫无廉耻悔过之心。”
只有极少数人叹息:“也怪不得这徐四娘,若照这蔡七的秉性,逃出去好歹还有条生路,留在家里只怕是生死不知。”
有人疑惑:“不是讨论嫁妆问题吗?怎么成了逃妻事件?”
台上的圆脸妇人也不生气,反朝台下说:“你们别着急,我等会儿就讲到了。”
说得台下笑了起来,都道:“这娘子倒是有趣。且听你讲!”
恒娘也十分高兴。五位娘子,数这个圆脸的胆气最壮,蒙面的最有才华,是以她与阿蒙商议之后,让圆脸娘子打头阵,让蒙面娘子压阵脚。这会儿看来,这安排当真不错。
圆脸妇人便继续说道:“两日之后,蔡七告了官。我夫妻俩害怕,与四娘计议,她不愿连累我二人,便去官府自首。”
说到这里,停了好一会,仲简在台下,离得近,便能见到那妇人两个眼圈儿红了。
接下来的说话,像是嗓子有些干涩,音色便没方才响亮,带了些浑浊:“四娘去见了官,县衙里的老爷说,四娘背夫逃走,叫做擅去。又随身携带衣物,这是盗窃。我很是想不通,四娘并没有拿她夫家的财产,那全是她的嫁妆,这怎么能叫做盗窃呢?”
台下便有人热心跟她解释:“这便是你们这些妇人无知了。妇人财产,并同夫为主。她整个人都是夫家的,所谓嫁妆,自然也都是夫家的资财。怎么能够卷带私逃呢?”
另有人道:“七出之中,有一条便是盗窃。女子不出家门,焉能盗取他家之物?是以这盗窃之条,本就是说的女子将夫家财产匿藏私有。这徐四娘携嫁妆私逃,确乎便是盗窃了。”
圆脸妇人点点头,怅然道:“原来是这个理。你们这一说,我总算明白了,原来女子自己的嫁妆,也只能留在夫家,若是想带走,便算作盗窃。”
台下忙道:“也不尽然。若是丈夫去世,成了寡妇,不愿守节,倒也是可以带走嫁妆,另嫁他人。”
圆脸妇人听了,眨眨眼,疑惑起来:“照书生们的说法,只要守节,这嫁妆就留在亡夫家。若是改嫁,嫁妆就去了后夫家。总之,必须落在一个男人家里,是这个道理吗?”
台下一时呆住,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出声道:“正是如此。女子不能自立,只能依附男子。嫁妆自然也当有个男人户主,才能在官府挂号具簿。”
有人催促:“唉,你这妇人,说话好是颠三倒四,这说着徐四娘呢,她的事后来如何?”
“徐四娘。”妇人抿起嘴,圆圆脸蛋皱出一层褶子,声音有些伤心:“我家男人替我顶罪,被官府判了窝赃,打了一百杖。他身体壮,回来将养两个月就没事了。四娘,四娘。”
声音略微哽咽,“四娘也被打了一百杖,打完之后,官府把她押回蔡家。说是她犯了盗窃,要不要休妻,由蔡家自行决定。”
“没过几日,我还在家里照料我家男人,便听人说,四娘没了。”
没了?
台下静了一会儿,方有人出声问道:“是伤势太重,没挨过来吗?”
圆脸妇人摇摇头:“我不知道。街坊说什么的都有,他家邻居说是四娘临死那晚,哀嚎了整夜,那叫声比在衙门里挨打还要凄惨。
也有人说,下敛时,蔡家不准人看,匆忙就入了棺材,一把火烧了。
那会儿,街上多有些风言风语。可半年过后,也就没什么人记得四娘了。蔡七又另讨了一门媳妇,这回嫁妆比四娘厚,蔡家却仍旧不满,因是新娘子年龄偏大了些。”
说到这里,圆脸妇人顿了顿,眼神柔和起来,轻声说道:“我们那巷尾子里头,长着一丛蛇果子。四娘每次蹲在那里哭,都会揪几枚蛇果子,她说,她小的时候,她娘骗她,说蛇果子是仙人的泪珠子,只要吃得够多,就能长命百岁。”
声音慢慢低下去:“我已经快记不清四娘的长相了。就记得她笑起来,有三个小小的浅窝,看着可叫人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多了好些收藏与评论的朋友,很开心,也很惶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尽力写好自己心中的故事。
第58章 讲故事(中)
徐四娘的故事讲完, 台下沉寂了好一阵。
仲简回头,见众人脸上都有些不忍之色。
顾瑀心软,跟余助低声嘀咕:“这娘子心善, 等散了, 我们去找着她,送她些银两好度日,也算还报她一番善心,别叫好人没好报。”余助这回没驳他, 点头称是。
有人仰脸发问:“既是这四娘死得蹊跷,你们为何不报官,开棺验尸?大周刑统有规定,诸因病死应验尸。”
圆脸妇人尚未回答, 身边的青衫女子忽地说话了:“为何不报官?诸位秀才不妨听听我的故事,因我便是报了官。”
“我爹娘只有我和我妹子两个女儿, 厚厚地发嫁了我们, 另择了个族中侄子做继子, 继承宗祧。
我妹子带着嫁妆,嫁给一个姓丁的男子。这妹夫原也是我爹娘精挑细选的, 然而妹子过门之后, 两人日渐起了龃龉。”
“去年三月,我突然接到丁家报信,说是我妹子得急病死了。我问是什么病, 却又不肯细说, 只说是恶疾, 发病很快, 两三日便去了。等我赶到丁家,他们已经封棺, 我连妹子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他们急着要火化,我不肯。便如各位书生说的,我觉得我妹子死得蹊跷,丁家可疑,不顾抛头露面,亲去衙门告发,请求青天老爷开棺验尸,还我妹妹一个公道。”
“青天老爷却说,病死的本该验尸,但法令有规定,若是同居的缌麻以上亲,不愿意惊扰死者,祈求免去检验,应当听从。”
“姓丁的自然不肯验尸,反而口口声声说我妹子是恶疾,死后形状可怖,急着赶着送上山,一把火连棺材带人一起烧成了灰。”
“我问官老爷,我是亲姐姐,与妹子十几年感情。姓丁的只与我妹子结亲一年,且夫妻不顺。为何老爷不能听我的意见,反由姓丁的做主?”
“官老爷说了好一篇大道理。他说,以法意人情论之,妇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与姊妹之间,并无相干。
以法令论之,姓丁的与我妹子同居,我却与我妹子不在一处。
再以制服而论,丈夫属于齐衰之服,服丧一年。已经出嫁的姐姐属于大功之服,服丧九个月。
亲疏可知。如今死因究竟明不明,应不应当验尸,官府便只应听取姓丁的意见,怎么也不能听我的。”
“我爹娘在生之时,竭尽家中之力,为我姐妹俩置办嫁妆,求的,便是我姐妹俩能嫁给好人家,一辈子有所依靠。
然而我妹子嫁了不足一年,就这么无声无息去了。衙门老爷说,妻子虽然死了,她的所有资财奴婢,娘家不得追理。我爹娘的一世辛苦,我妹子的所有嫁资,便都归了那姓丁的。”
她声音平板,不如圆脸妇人声音活泼,将这整件事讲得波澜不惊。众人听了,虽也替她惋惜,却并不怎么动容。
顾瑀私下嘀咕:“这当姐姐的。莫不是心里生了贪念,想把妹妹那份嫁妆也夺过去?”
仲简回头盯了他一眼,顾瑀打个寒颤,莫名其妙觉得周身发冷。
赶紧住嘴,一本正经地朝台上张望。余助一乐:“原来畏之才是仲玉的克星。”
青衫女子抬起眼,朝台下问道:“我今日来太学,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请教各位读书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死也想不明白。”
“我与我妹子只差了一岁,自小一起长大,小时吵吵嚷嚷,大了彼此为伴。她有什么心事,从来不瞒我。
我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从不藏私。我们一起为父母举丧,彼此出阁相送。
我想问,这样一母同胞的感情,血缘相连的亲情,为何在礼法律条里头,竟比不上一个相处一年,感情不和的男人来得重要?”
她停顿了一下,接下来这句话,声音忽然拔高,冷厉如刀锋一样,从高台上迎面劈下:
“我更想问,兄弟之间,可以彼此扶持,不离不弃。为何同样血缘相同的姊妹,却要中道分别,再见已是外人?”
回答她的人太多,以至于台下一阵喧嚣,几乎谁也听不清谁的,但在无双张开的口中,都不约而同迸出几个相同的词,反复出现:「宗族」「祭祀」「归于夫家」「以夫为纲」。
青衣女子眉头紧蹙,脑袋高高昂起,似是极不服气。
恒娘正紧张地听着台下的话语,忽然身边起了一阵骚动。下意识掉头,却见排在自己身后的宗越竟然走上前来。
按大家事先的默契,此时该当由恒娘及她邀来的娘子陈述。
台上诸子也都识趣,默然旁听而已。宗越此举,大大出乎众人预料,不由得都望着他。
恒娘也怔住了,在他经过身边时,小声叫道:“宗公子,你做什么?”
宗越微微偏头,冲她笑了笑,却不回答。恒娘与他目光对上,忍不住悚然一惊。他虽在笑,目中却有沉沉深渊,黑不见底。
身后传来常友兰讶然的声音:“此子意欲何为?”
胡仪答道:“姑且观之。”
两人对话必然也传入宗越耳中,他向来守礼周到的人,却恍如未闻。径直走到台前一侧,一身白衣青领,如雪山之松,风姿清举。
他朝青衫女子微一躬身,方朗声道:“这位娘子,此问在下可代为回答。因我华夏,世代以来,若论亲属,无非宗亲与外亲两类。父系为宗亲。聚众而居,则为宗族。五世同堂,皆为堂亲。”
“余者女系,无论亲如高堂、姊妹、妻室,皆是外亲,所谓外甥、外婆,皆属此类。按服制,祖父母为二等亲,外祖父母则为四等亲。民间所谓一表三千里,一堂五百年。说的便是宗亲连绵不断,外亲减等递远的道理。”
青衫女子待他话音一落,立即追问:“君子以为,这对于女子而言,公平吗?”
宗越亦不停顿,语意如瀑,顷刻接上:“若以我华夏之法来看,并无不公。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若一身多适,父系算一脉,母系算一脉,夫家再一脉,兄弟姊妹彼此等同,如何维系宗族?如何保证世代传承,祭祀不绝?岂非礼崩乐坏,世道倾颓?”
青衫女子眉间闪现怒色,厉声道:“为何你口口声声「华夏之法」?”
宗越手掌骤然握紧,目光亮成一束光,声音却慢慢放缓,以便台下数千人都能听得真切清楚:“因这世上万国,并非皆行华夏法。”
胡仪与常友兰同时从圈椅中起身,彼此对视一眼,都有惊骇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青衫女子眉头一松,有些茫然。
胡仪站在台阶上,徐徐出声:“宗远陌,你此言何意?”
恒娘已被两人之间暴风雨般的交锋惊呆,此时听到胡仪的声音,不禁凛然。胡祭酒这声音,可有些冷嗖嗖的意味啊。
下意识越过诸女头顶,朝宗越看去。他立在阳光下,转脸朝后,正好让恒娘看得清楚。
一张俊逸面孔全然不似她以前见过的温润形容,眉宇间透着决绝杀伐之气。
他对着胡仪,微一低头,沉声答道:“秉祭酒,西方有国称大秦,衣冠文物,不下于华夏。而礼仪制度,与我迥异。”
“如何相异?”胡仪森然道。
余助捏了一手心冷汗,偏偏顾瑀还在一边呱噪:“远陌这是怎么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若有相异,则为蛮夷。这道理连我都知道,他怎么糊涂了?”
这回,余助倒是难得地没有嗤他,反低声疑惑:“前朝因胡风浸染,胡汉杂处,致有天宝之乱。本朝有鉴于此,历来重视华夷之防。胡祭酒与常山长是当世大儒,更是看重此等大关节。远陌为何要在这上头发难?”
台下众人此时也都静下来,各自怀着不同心思,观望着台上这位众所周知的太学优才与祭酒对峙。
仲简没有看宗越,目光反而落在台上最右边的蒙面女子身上,眉头微微皱起。那女子长袖之中藏着什么,她想要做什么?
宗越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沉静有力,三千学子都能听得分明:“学生听闻,大秦有法制,除宗亲外,尚有血亲制度。血亲之重要,犹在宗亲之上。凡子女,皆为父母血脉之所系,不分轩轾,彼此互为直系一亲等血亲。彼国先帝钦定,直系卑亲属,无论子女,皆可承继父或母之财产。”
世上居然有这等男女并重的制度,当真是令人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然而大秦是古书记载的极西大国,又不可与周边茹毛饮血的夷狄等同。
台下多为年轻人,为宗越言语所动,都不禁开始思考,若彼国真行此法,则国中当是何等风俗面貌?
常友兰亦是学者,天生便对未知之学感兴趣,移步上前,笑道:“据汉书记载,大秦远在条支西渡海曲一万里,去代三万九千四百里。汉晋之时,尚见史书有载,彼国遣使前来中土。自晋以后,于今八百年,再无来使。远陌何以知彼国法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