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引发众多家庭内的杀妻案件,多发生在厨房,被称为「厨房事件」。
据印媒报道,印度德里几乎每12小时就有一个该类事件的发生,但是90%被报道为偶然事件,5%被报道为自杀,其余5%被认为是谋杀——《“厨房事件 ”与印度禁止嫁妆法》,2008/03,《学术论坛》
第56章 她们来了
站在高台上往下看, 远处湖田金黄一片,近处学子青衫飘飘,百千人头, 同时仰面而望。
纵然曾在京兆府中侃侃而谈, 纵然心中提前反复鼓劲,真正站在那个位置,听着风声猎猎而过,人声渐渐安静下来, 看着日头之下,无数人注目仰望,却也忽然有一种仓皇与不敢置信:
她薛恒娘,居然也能如阿蒙一样, 站在同样的高台上,面对台下满腹经纶的太学男子, 说出自己胸中言语?能让他们齐齐仰头望着自己, 静待一个浣娘开口说话?
手指微微颤动, 既是发自心底的恐惧,却也同样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勉强压抑住如煮如沸的心绪, 控制住声音平稳如常, 说出今日上台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也以为,这个辩题是错的。”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都愣住了。这话, 恁地耳熟?
反应过来之后, 众人不由得发出嘘声:这个太戊怎么回事?炒人冷饭, 拾人牙慧。鸣茶开篇做此语, 能收耳目一新之奇效。她这番东施效颦,可就差之毫厘, 谬以千里了,徒遗笑柄。
难道她的目的也是来表演一番贤良淑德,好博一个更好的身价?
台下已有刻薄鬼低声取笑:“今日是什么宜嫁娶宜结亲的好日子么?好好的讲经台,倒似成了戏文里招亲的擂台。一个两个的女娘,真有如此恨嫁,何不插标自卖?我等也好看价落定。”
嘘声渐大,仲简心尖一紧,不由得握紧拳头,眼望台上白衣人影,不敢想象她此时会是什么心情。他所预想的糟糕情形,似乎正在成为现实。
这嘘声,恒娘自然也听到了。她站在台上,耳中所闻,除了台下的嘘声,还有身后太学诸子不赞同的冷哼,鸣皋诸子的低笑,以及宗越沉沉声音:「噤声,勿扰太戊思绪」。
若是鸣茶遇见这样情形,说不定会当场哭出来。然而恒娘性子奇怪,越是艰难的逆境,越是激发她天性里那丝不肯服输的倔强。
在一片嘈杂声中,高抬下巴,声音反比刚才更加平稳坚定,借着高台传声之利,将接下来一句话送出老远:“这辩题,不是错在内容,而是错在形式。”
错在形式?鸣茶本在好奇地打量这个出场特别隆重,发言却令人失望的女子,心里颇有些替她难过。听到这句话,不由得露出迷惘之色。何谓错在形式?
这也正是在场诸人共同的疑惑。
高台之上,白衣太戊并不解释,反而声音朗朗,砸下两个更叫人匪夷所思的问题:“敢问在场诸君,议论此题目时,出自什么身份?什么立场?”
有人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见鬼的问题?”
有人若有所思:“身份?立场?这是见此在此,见彼在彼之意?”
亦有人咂嘴评论:“凤尾故弄玄虚的本事,更在凤头之上。”
余助难得主动找顾瑀说话:“仲玉,你觉不觉得,今日阿蒙的声音有点奇怪,反倒更像是……”
“恒娘?”不等他说完,顾瑀压低声音,接了他的话头。两人一对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迷茫。
仲简侧眼,看着两人鬼鬼祟祟的模样,微觉好笑。继而抬头,仍旧目不转睛望着恒娘,许是她言语中的坚定自信感染了他,此时虽然仍不免替她紧张,却凭空生出了许多骄傲,以及一份隐秘的喜悦。
那是恒娘,是……是他在意着的女子啊!
众人无不抬头仰望,静待太戊往下说。便见她伸出手臂,手指画了一个圈:“台上台下,均为男子。试问,你们需要嫁人么?”
这一问顿时招来一片含怒反驳:“太戊不通之至。男子怎会嫁人?”
“那叫入赘,最没出息的男人才干得出来。”
“这问题辱人太甚。”
宗越眉头皱起:恒娘在做什么?
他知道恒娘聪明,但究竟吃了读书少的亏,难以在正式辩难中与人交锋。
基于这个前提,他设法做成了这个凤尾局,事实上将恒娘放在一个近乎超脱的位置:凤头为先声,凤尾为余韵,两者均为展示,不接受诘难。是以现在鸣皋书院也好,太学诸子也好,台上众人都不能再针对恒娘的发言进行驳斥。
万万没想到,他煞费苦心替她做好的局,恒娘似乎并不领情。
这一开口,便是如利剑一般的「你们」,竟是以台下千百人众的对立面自居。
他替她排除了台上对阵之敌,她倒好,自个儿站在了所有人对面,不得不迎接台下无数人的质疑反对。
不由得暗叹一声,来日与阿蒙相见,该怎么替自己分说?恒娘若是失手,阿蒙必定郁闷,又该如何逗她开心?
胡仪想要起身,常友兰笑道:“祭酒勿急,且听听她说甚。”
胡仪苦笑着摇头:“今日叫老友看笑话了。”转过头,冷眼看着一袭白纱的女子,心生疑惑。
太戊朝台下群情激愤的男子点点头,声音依旧平静:“你们无需嫁人,怎么知道嫁人的滋味?你们说,在娘家无非是寄养,只有嫁去夫家,才算是女子的归宿。你们可知道,这样的归宿,对女子意味着什么?”
“所谓嫁人,是要女子们离开自小生活的环境,离开父母兄弟,去到一个陌生家庭,改变自己自小的习惯、性情,努力讨别人的欢心,艰难融入翁姑妯娌夫君的生活起居。这其间的诸般艰难,你们真的能够体会吗?”
“你们说父母慈爱,为女儿送一份厚礼。可怀胎十月,哺乳三载,其间情意,子女并无差异。父母们为儿子做的是什么?
教他读书识字,为他谋取功名,助他立家立业。甚而,那一份嫁妆,也不过是儿子所能得到的九牛一毛罢了。若说慈父之心,爱子与爱女,为何有此天壤之别?”
“你们又说,嫁妆该入男家,女子就不该有自己的私财,好像女子就跟那牛马一样,只需听话、活着、干活,就好了。
就算如今世道,女子有了一点处置嫁资的权利,可诸位秀才方才也举了青天老爷们的书判,说这嫁妆男人也可以用的,偷用妻子嫁妆不算盗窃。
还说,女子动用嫁资,只应当资助夫君求学经商,帮助夫家族亲,抚养子女成长。总而言之,这钱,就算是女子保有,却也限定用途,只可用于夫家家族。”
“各位,扪心自问,在适才的争论中,你们的身份,可是父亲,夫君?甚至,说不出口的,还有兄弟。女子带走嫁妆,家中兄弟,得无怨言?”
“所以,这辩题,错就错在形式,是一些未来的父亲、夫君、兄弟,在这里讨论嫁妆问题。可独独缺了最核心最要紧的人。”
最核心最要紧的人?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留了时间,与台下反应。
过不了一会儿,台下果然纷纷反应过来:“你是说,要找女子来分说?”
“台上不就有两个?何须另找?”
“女子见识浅陋,感情用事,问她们意见,岂非问道于盲?”
宗越默默听到这里,颇觉意外。他对恒娘究竟持何观点,能不能驳倒对方,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令他意外的,是恒娘在其他方面的表现。
恒娘前头说了许多容易激怒台下的话,滔滔不绝,毫不顾忌台下反应。
却在最后,留下这样一个引人争议的提议,便恍似那川上的钓叟,迎着水面晃悠许久,方才慢悠悠放下钩子。
果然台下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最后一点,无暇去计较她此前言论的冒犯。
这就让人产生一个模糊的错误印象:她此前的说话,没有人反对。
若说开封府陈词,恒娘还是凭借的一腔孤勇与热血,直抒胸臆,重在感人。
今日的恒娘,竟已开始注意到言辞的技巧,语言的魔力。运用之际,虽仍不免生涩笨拙,却已有了引导听众的朦胧意识。
是阿蒙教她的吗?
他与阿蒙这样的人,自小所学,除了书面的道理,便是对人心的体察。
要调动指挥手下成百上千的人,使其安心用命,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其中少不了各种言语术的运用,或诱导,或威吓,或刚或柔,或放或收,诸种手法,早存之于心,运用自如。
然而恒娘并未有过这样的成长经历,便是阿蒙曾经指点过她,她在这极短时间内,居然便已融会贯通,也是极其难得了。
宗越目光落在那一袭白衣上,心中慢慢数着:
一,二,三。
等他数到三的时候,台下慢慢回过神来,开始有人嚷起来:“太戊,你方才怎生说话的?”“什么你们我们,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太学生,祖宗法度,太学生可议天下事,凭什么便不能议论厚嫁之事?”
宗越目注恒娘:当下又该如何反应?
便见她翩然转身,来到高阶前,朝胡仪与常友兰躬身一礼,声音清亮有力:“常山长,胡祭酒,听说朝廷制订国策之时,除了咨询各位庙堂之上的相公大臣,也常会遣人至民间,征求老百姓的意见。
甚至朝堂之上,专有一官职,称为采风使,专门听取民声,收集民意。今日既是讨论厚嫁之事,请问两位先生,难道女子们的意见反而是最不重要,无需听取的吗?”
胡仪不答她这个问题,从圈椅里前倾身子,目光炯炯,声音低沉:“你不是蒙顶客,你是——”
“太戊,太学戊。”轻而快的回答。
胡仪凝目看了她一会儿,隔着轻纱,究竟看不清面目。再说他素来守礼,以前也不曾仔细看过这两个女子身形面貌,自然无法辨别。
只好点点头,道:“你所说不错。朝廷定策素来谨慎,必先多方征询,集思广益而后行。但今日只是两学切磋,且一时之间,去哪里找合适的女子来相询?”
“这一点,祭酒无需忧心。”对方似是正等着他这句话,声音里带了盈盈笑意,半转身子,用手一指:“祭酒请看,她们来了!”
第57章 讲故事(上)
“她们”是五个女子, 有人服饰素淡,穿着最不起眼的青衣。
有人从头到脚,是簇新的蓝头巾、蓝布袄裙与厚底布鞋。有人蒙面, 有人盛妆, 有人羞怯,有人憨笑。
粉衣侍女簇拥着她们登上高台,站在胡仪与常友兰面前,齐齐行礼时, 穿簇新衣服的女子粗手叉脚,慌乱之下差点下跪,幸被旁边的蒙面女子拉起。
“你们是什么人?到此何为?”胡仪打量完毕,凝声问道。
蒙面的女子似是这五人中当头的, 低头答道:“启禀老爷,我们都是京城的普通女子。听闻《周婆言》上有报道, 太学中正就女子嫁妆事宜进行辩难, 诸位君子或许会想听一听女子们的看法。是以我们受《周婆言》所邀, 前来提供所见所闻所思,以供君子们参考。”
常友兰问道:“听你的说话, 像是个识字明理, 有身份的。当知,妇人无外事,凡出入必以告。你们这番举动, 可有经得家中尊长夫君的同意?”
《周婆言》的报道登出以后, 投书的人不知凡几, 宣永胜日日与恒娘诉苦, 要求另雇一二识字蒙童,专门拆阅信件。
他老人家老眼昏花, 要看这么多或潦草或文字不通的信件,委实辛苦。
九成以上的投书都是匿名。信中所述,多有令人拍案而起的经历,恒娘拿去与阿蒙齐看,读到悲痛处,两人都不禁落泪。然而因无落款,无法追查写信之人,只能暂时封存,不能见报。
最后能够验明身份,且愿意出面发声的,便只有这五位娘子。其中大半,都是瞒着家中男子,自己偷偷跑来的。
恒娘是浣娘,平日打交道的街坊邻居也都是市井之中承揽活计的。
虽是女子,出入倒还自由,自然想不到这一节。阿蒙却有预料,提早替她备好了应对之法。
当下踏前一步,替沉默的五女回答:“常山长,这五位娘子今日到太学,向诸位秀才君子进言,说的虽是自己的私事,却是为天下的读书人贡献见识,也是响应朝廷广开天下言路的意思。我听说公义当前,可以不拘小节,请问山长与祭酒,可是这个道理?”
常友兰不说话了。胡仪点头道:“你说得在理。我今日也不来问你她们的真实身份,但你需保证她们所言皆是事实,不可杜撰捏造。”
蒙面女子轻声断然道:“这一点,务请两位放心。我们是《周婆言》请来的,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周婆言》考虑。万万不敢信口开河,没得玷污周婆言的名声,寒了天下姐妹的心。”
又是《周婆言》。
胡仪在心底默念一遍,摇头苦笑。普天下的女子,竟要视这《周婆言》为救命稻草,活命菩萨了吗?
此事大大有悖于纲常伦理、名教大义,他这两日与常友兰私下议论,都切切忧惧。
家中书案上,已写下洋洋万言的奏章,对太子轻开女报之事,极力反对。没想到今日这辩经台上,便已然见到《周婆言》的身影。
当五位娘子站在高台上,面对台下数千学子时,有人腿软,有人嘴唇哆嗦。
簇新蓝衣裳差点一掉头,掩面逃跑。恒娘拉住她,将她的手放在另一位娘子手上,一个接一个,五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感受着彼此掌心的热汗,也感受着对方握紧的手掌里传来的力度。
那是无声的:别怕,我们在一起。
便靠着这样的彼此支持,五个人终于稳稳当当地站住,迎接台下数千道目光颇堪玩味的注视。
左起第一个妇人长着一张圆脸,腮边数粒雀斑,眉眼大大,极是讨喜。
她第一个开口说话,声音响亮:“奴家住在咸平县水衡街巷。今日讲给各位秀才们听的,是街坊徐四娘的旧事。”
“四娘若是还活着,今年该与我一般大。她十七岁那年,嫁给街头杂鲜酒店的蔡七。徐家家贫,仍然竭力为她置办了十几件上好的衣裳,一床北绢被褥,充作嫁妆。在街坊里头,也算看得过去。”
“蔡家仍嫌她嫁资太薄,平日里,或者公婆,或者蔡七,非打即骂。我家住在深巷里头,经常见到她躲在巷尾的墙角下哭,满头是包,身上旧伤累新伤,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我看着伤心,常拉了她来家里清洗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