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越微一欠身:“回山长,学生来自沙州,常见往来东西的客商,从波斯商人与大食人口中得知彼国情形。”
胡仪摇摇头,与常友兰道:“此子所言,不足为训。一则,彼国远隔万里海涛,口耳相传,多有错讹;二则,国与国终有不同,土地人民,各有特征,能行于彼国,未必能行于此国;
三则,大秦之国,若真有此制,不知其国治理若何?若风纪败坏,国危民乱,则可知彼法殊不可取。”
回头目注宗越,问道:“我所言三点,你可心服?”
宗越缓缓道:“祭酒所虑,自是有理。但学生以为,祭酒提出了三个疑问,而非论断。既是疑问,自当多方研究,深入对照,探知其正确答案,方能体现格物致知的精神。祭酒以为然否?”
格物致知四个字,颇合他老人家的心意。胡仪沉吟片刻,捋须笑道:“大秦亦是古之大国,史书载其颇类中华。你若果真能找到信得过的彼国文献,倒不失为他山之石,可供观览。”
宗越躬身:“学生领命。”
胡仪复又朝台下言道:“格物致知乃大学之始,诸君更要牢记,做学问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为什么?”
这问题儒生人人皆知,台下奋声同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胡仪目中欣慰,朗声道:“正是家国天下。诚如宗远陌所言,天下万国之制,多有不同于中土。其间未必没有一二可观者。然家国天下,一脉相承,乃是我中华道统之所在。彼国之制,是否有益于我中华,便当以此为考量。”
太学诸生、鸣皋书院诸子,于此皆肃容,齐声答道:“学生受教。”
仲简目光移回宗越身上,见他竟是笔直站在台上,面对胡仪,嘴唇紧闭,不出一言。
心中冷冷盘算:此人素来深藏行迹,遇事多讲究顺势而为,并不爱强出头。今日为何要在此事上,与胡仪当众较劲?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更得太晚,头晕脑胀,人物(胡仪)有些崩,今天来打个补丁。
胡仪与常友兰是学者大儒,会对不同的观点感兴趣,但还是会有坚持的底线。
大秦,古指罗马帝国。
文中提到的父母双系亲等法,出自查士丁尼时代的罗马万民法。在当代成为大多数国家民法所采纳的亲等原则。
这里啰嗦一句,说到中西家族文化,很多人会提到,英文中不分表堂亲,一概cousin(唐顿庄园的马修是大堂哥不是大表哥啊啊),uncle,aunt。
其实古拉丁语时代,也是区分表堂亲的。父亲的兄弟姐妹是patruus,amita,母亲的兄弟姐妹是avunculus, materera。
随着双系亲等法的施行,罗马帝国后期,这些词语慢慢被oncles和tantes取代。也就是现代英语uncle与aunt的来源。
当废除长子继承,诸子平分后,伯仲叔的区分就不再重要。所以现在很多地方可以一声叔叔走天下。
当废除父系传承后,所谓表堂之分也会慢慢变得不重要。
第59章 讲故事(下)
自五人登台之始, 仲简便已注意到,蒙面女子袖中时见凹凸形状,状似利器。脚下悄悄移动, 从人群中穿过, 靠近其所在位置。
台上说话的,是穿一身蓝布花衣裳的妇人,年四十许,来自衢州乡下。来京城走亲, 被女儿撺掇着,前来贡献见闻。
恒娘也看到仲简的动作,顺着他示意的目光,仔细瞧了瞧蒙面女子的手臂, 顿时也发现异常,心中一紧。
蓝布妇人尚在说话:“老身在乡下, 见到许多人家, 因愁着没钱替她做嫁妆。生了女儿, 个个发愁,唤做赔钱货。
这头产妇还流着血, 那头早已经备好一桶水, 几个大人一起出手,口里说着洗儿,却不让那婴孩露头, 隔了半盏茶功夫, 等那孩子浑身发紫, 再无声息, 方抱了出来,裹一张破烂草席, 趁没人,丢去田间梗旁。阿弥陀佛,老身每每见到,都痛得心肝乱颤。”
恒娘上前一步,到蒙面女子身边,拍了她一下。
蒙面女子吃惊,回头见是代《周婆言》出面的白衣女子,茫然问道:“小娘子有何吩咐?”
恒娘伸手想要去牵她,却被她下意识将手肘一缩,竟落了空。这下更是心中起疑。
趁着台下一片哗然的功夫,恒娘低声快速说道:“小娘子,你裙子后面有块污渍,快随我去,我替你洗一洗。”
蒙面女子一惊,眼中立时闪过一丝羞赧。女子对污渍之事向来敏感,第一反应便是身子一矮,想要就地蹲下。
被恒娘拉住,反应过来这是众目睽睽之下,急得手脚无措,脑袋一片空白。
等恒娘再次去牵她手时,她却仍旧僵在那里,不肯移步。明明因为污渍而羞愧不堪,却奇怪地不肯跟恒娘走。哪怕急得眼中含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就是不移动脚步。
“怎么了?”恒娘奇了。
蒙面女子忍着眼中泪花,低声道:“我有话要说。”
恒娘指了指她前面,悄声道:“还有两人,等你弄好回来,一样可以说。”
蓝布妇人正与台下争辩:“老身说的,都是事实,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老身来这里,是想给诸位读书老爷提个醒,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别说死后阴德,就是现世上,多了许多男丁,少了女子,不是有许多男人要打光棍,从此绝了后?诸位老爷读书明理,能不能告诉官家老爷一声,想个法子,救下这若干人命来。”
蒙面女子固执地摇摇头,伸手擦拭眼睛,身子慢慢平静下来,似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低声对恒娘说:“小娘子,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如今,也不用在意这些了。”
这下轮到恒娘着急了。正要想说什么,却听到胡仪的声音在台上响起:“尔等少与大娘做口舌争执。丁口失衡,正是朝野诸君子该关心的家国大事。这位大娘虽是乡野女子,却能处处留意,心存慈悲,又敢于来此发声,增长尔等见识。若《周婆言》都是这样的声音,倒是于世事大有助益。”
恒娘低声对蒙面女子道:“你可还记得,你适才说过,《周婆言》来之不易,不可让天下姐妹寒心?”
周婆言。
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将浣衣之事全数交付翠姐儿负责,自己全力主持周婆言。
每每至夜间掌灯,方从麦秸巷回家。虽然眼睛干涩,脖颈酸痛,比以前整日弯腰搓洗,手在水里泡得发白发肿,又是另一番辛苦。
可是心底里的愉快与骄傲,令她走在初夜的月色中,轻盈得恍似树上落下的飞雀。
麦秸巷到金叶子巷,不过两三条街区,盏茶功夫即可走到。
说来也巧,这么短的距离,却总能够碰到仲简。他从内城办差回来,因时辰已晚,太学已然四门关闭,他需从西门矮墙上跳进去,便正好与恒娘同路。
仲简一如既往的冷淡脸,就听她一路不停说,抱怨印书局忽悠他们,非得用一等油墨纸张,才配得上天下第一女报的身份。
她一时高兴,创刊词真就用了最贵最好的纸墨,最后虽然卖得极好,扣除成本,却没赚到几个钱,气得宣永胜骂她还没学会做生意,先学会了败家。
又沾沾自喜,夸耀自己的创刊卖得极好,连国史馆都来人要了一份去,说是留档备查。
她并不太明白这行为蕴含的深远含义,然而阿蒙抱着她又哭又笑,转得她头晕,最后还哽咽着跟她耍赖,说想跟她互换身份。
她才不要当这个劳什子贵女,百无聊赖地活,悄无声息地死,一辈子就是墓碑上那几句四平八稳的话,面目模糊。她多么羡慕嫉妒恒娘,能靠自己的力量青史留名。
恒娘跟仲简转述的时候,语气忽然低沉。仲简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她当时心里想的是:若真能跟阿蒙互换身份,她一定千肯万肯。阿娘的病有人日夜侍候,定然能够长长久久地将养着,说不定还能再寻个合心意的夫君。
而她,也可以不用再考虑银钱生计这样的小事,可以专心学习那些书上的大道理。
再说,还有宗公子。
两人难得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等到了她家门口,仲简方才淡淡说了一句:“你不会同意的。”
起初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半夜醒来,月光照得满楼冷浸浸的,她背心湿透,想起梦中去到麦秸巷,面对四壁空空的恐惧与绝望,才知道,仲简是对的。
她不会放弃周婆言。死也不会。
听了她的质问,蒙面女子忽然呆住,过了一会儿,眼中泪水流下来,低声道:“原来妹子是怀疑我……”
她身边的艳妆女子开始说话,众人目光扫过,有意无意落在恒娘与蒙面女子身上。她二人在台上窃窃私语,颇是惹眼。
恒娘正着急,那蒙面女子已然握住她的手,眼角微红,目光却殷殷:“请你信我,我真的不会对周婆言不利。”
看着她因过于用力而发白的手指,恒娘在面纱下皱紧眉头,紧张权衡:要信她吗?
台上,艳妆女子正傲然陈词:“我有万贯家财,千亩良田,此生衣食不愁,出入有人侍候。何必要嫁人?受臭男人的搓磨?”
台下,仲简目注恒娘,似在询问:可要他出手相助?
她见识过仲简的本事,十分相信,他定然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蒙面女子失去知觉。然而,那女郎的话语中,有些让她在意的东西……
是什么呢?她在脑海中反复搜索,那样的绝望、坚定,她曾在哪里见过?
“恒娘啊,娘与你,只有眼前这一条路了。来,跟娘走下去,不要回头。”
那是阿娘带着她,拎着唯一一个包袱,从娘家——不,该叫舅家,自从外婆去世后,家里便只有舅舅和婶娘——从舅家走出来时,与她说过的话。
斜阳拉长娘俩的身影,娘的声音,与这蒙面女子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只有一条路了」「请你信我」。
目光从她手指,移到她手臂,终于放过那形状可疑的袖筒,抬头与蒙面女子对视,轻声道:“好,我信你。你莫让我失望。”
临走时,补了一句:“你衣裙上并没有什么不妥,我诳你的。”
仲简见她退后,大为意外。又见她朝自己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别管,只好将疑惑藏在心底。
艳妆女子正回答台下的疑问:“香火祭享?倘若到了那一日,我要去与爹娘团聚了,便将这全副身家捐了给寺庙,把我爹娘祖宗的名字刻在寺盒底下,日日都受信众香火膜拜。岂不好过那些一年只清明忌日能吃上猪头肉的……百年?百年之后的事谁能知道?”
漫长的时间总是令人无力,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她显然有些消沉,声音不再复初时响亮。
终于轮到那蒙面女子。
她尚未开口,恒娘先紧张得手心出汗。仲简指尖扣了石子,凝神观察她一举一动。
“我叫夏云,四岁那年,家乡遭了水灾。爹娘逃荒时,将我卖给了施粥的大善人。我自小与善人家的娘子一起长大,名虽主仆,情同姐妹。
娘子十八岁那年,老爷替她相中了一个当科进士。那进士三十有三,年富力强,长得也一表人才。
我去寓馆替娘子相看过了,回家一说,娘子欢喜异常。相中进士的人很多,然而善人家出的嫁妆最厚,进士终究还是做了娘子的夫君。”
“半年以后,进士赴陕州任推官,那里正是进士的家乡。娘子为着要正式拜见翁姑,特地备下厚礼,与他一起回去。
谁知到了家中一看,进士竟早有妻室,儿子女儿满地跑。娘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当即便要回京,告那进士停妻再娶、骗婚偏财两重重罪。进士害怕,竟将我家娘子囚在后院,日夜看管。我们便想送个信,也找不到个肯帮忙的人。”
“就这么过了一年,娘子熬不过这不见天日的日子,撒手去了。进士家便将我卖到偏远村子里,与个残疾村汉做老婆。”
声音里起了战栗,如同石头在砂纸上磨,嚓嚓地响。
她顿了顿,掩盖住声音里的颤抖,没再细说自己的遭遇,只是说道:“又过了八年,村里忙着社日祭神,看管较松,我终于找到机会,逃了出来。一路靠着乞讨回到京城,方知,老爷已经过世,两位舅老爷已经分家。我找到舅老爷,说了娘子当年惨死的真相,老爷们当时都很生气,说要那进士拿命来抵。”
“那晚,大舅老爷依然让我住回娘子以前的院落。我看着记忆中的一草一木,想着娘子的一生,我的一生,怎么也睡不着。
半夜起身,去到娘子与我小时最爱的水池边,摸出当年藏在假山里的姻缘签,哭得一塌糊涂。那当口,便见到水里面倒影出冲天的火光。”
圆脸妇人失声惊呼:“走水了?”
恒娘也惊呆了,夏云去麦秸巷时,当着她的面,可只说了自己乞讨上京的事,没有说到这一出。
夏云哼了一声,淡淡道:“不是走水,是有人放火。我趁乱逃出去,再不敢去舅老爷家附近走动。只好仍旧做回乞儿,百日乞讨打探消息,晚间便宿在桥洞渠口。”
顾瑀忍不住出声问道:“什么人放火烧你?为什么你不敢再去找你舅老爷?”
余助嗤他:“你还听不出来?明明便是那舅老爷捣鬼。”
夏云似是在面纱下笑了笑,“我本来也奇怪,娘子好歹是舅老爷一母同胞的妹子,怎么就能这么狠心,任她不清不白地客死异乡?
就连来报信的我,也要杀人掩口。后来多方打听,才终于知道,原来当年那位进士,如今可不得了,竟已经做了当朝的参知政事。舅老爷与他,因着九年前这桩姻缘,正称兄道弟,走得热切。”
「参知政事」四个字从她嘴里轻轻吐出,无异于投下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
胡仪长身而起,厉声道:“妇人,你说的这位参知政事,姓甚名谁?”
按当朝官制,参知政事乃是副相,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一起,统称执宰。
而今在朝的参知政事有四位,任谁被这妇人指控,都是足以上达天听、影响朝政的大案。
台下早如沸水一般,纷纷猜测起来。约十年前进士登科,陕州人,曾任陕州推官……诸多条件叠加,人名呼之欲出。
夏云一字字道:“我所说的这位丧尽天良的进士,便是如今的中书舍人、参知政事韩元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