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语声明明轻柔动听,落在她心里,却越来越像暴雨前的雷声,大军出京时的鼓点,惊得她想要跳起来。
阿蒙却并不停下来,随手抓了一把黑子,信手铺陈,哗啦啦倒了一片,声音似裂帛似碎锦,她语声也发冷:“除了云端那些神仙,诸部诸院,外加地方各路各镇,盘根错节,与中枢遥相呼应。看似深水静潭,实则潜流险涡。你可能知道?”
黑子愈来愈多,几乎铺满整个棋坪,恒娘眼一花,差点看成漫山蚂蚁,正在蚕食一片小小馒头。
“住手。”恒娘终于出声,伸手按住她,皱眉道:“阿蒙,你究竟想说什么?”
阿蒙停了手,抬头看着她,神色终于柔和下来,轻声道:“恒娘,你要想清楚,今日你针对韩元英,或是事出有因。但事有一,便有二。也许你会忽然发现,你一夜之间,知道了许多似是而非的官员阴私,高门秘事。而周婆言,也由此陷身各类丑闻,被人伺机利用,成为政争的利器。”
“各大报纸,立场泾渭分明,便是彼此攻讦,都是朝局中常见的纷争,见惯不怪。周婆言不同,这是民报,也是女报,因这两重身份,近日引来的关注越来越多,若是这次一举扳倒韩元英,令其不得不远离中枢。会有多少人眼热心动,想要有样学样,借助周婆言之势,打击自己的敌人?”
她说完之后,恒娘凝眉沉思,没有开口,一室沉寂。
海月在一边的腊玉案上,低头忙着往几个香囊里装香料。阿蒙今日刚回,房间里还没有摆放瓶供的香花,满室氤氲的,是某种恒娘似曾相识的神秘暗香,如水洗森林,月照空谷。
“阿恒。”阿蒙唤了一声,反手握住恒娘手掌,她手指纤细微凉,恒娘掌心火热,两人相握,彼此都觉舒服。
她柔声道:“我知道,今日夏云以命出告,你自觉有责任为她做点什么。可是,你别忘记,周婆言是为女子发声的女报,你总须想好,今后周婆言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要避开什么样的陷阱诱惑。”
走什么样的路?有什么样的陷阱?
大半个时辰过后,天边大雁飞过一群又一群,恒娘才从楹外斋出来。
仲简一见她的面,心中一惊。恒娘进去的时候,虽然因着夏云的遭遇而郁闷悲痛,眼睛里却燃着亮光。此时竟然一片暗沉沉的灰。
她已换下那一身华丽长裙,穿着自己的青衣素袄,站在一袭红色的阿蒙旁边,眉头如锁,嘴唇无色,整个人如同秋日的苍竹,萧瑟单薄。
阿蒙送她到门口,秋意浓厚,海月追出来,为她披了薄裘。她朝仲简点点头,回头对恒娘低声道:“我今日所言,你好好想想。”
伸手替她拂去头上落叶,忽发感慨:“周婆言横空出世,我当时只顾着高兴,全然没想到你可能面临的艰险。还是这位仲秀才为你想得周全。”
恒娘怔了怔,从自己思绪里回过神,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仲简。
他听了阿蒙这句话,也正转了眼眸,注视自己。两人目光对上,刹那恍惚。
秋风回旋,黄叶从树上一直落,似是永无落尽的一日。恒娘与仲简的身影,一高一低,一青一灰,沉默着,落步时却似有着奇妙的契合,渐渐走远。
阿蒙站在门口,动动手指,紧了紧薄裘。一低头,正要回去,便见到院门旁边,静静站了个人。
也不知站了多久,肩上居然积了几片黄叶。
这会儿没有调情的心思,只抬抬眼皮,淡淡道:“你也有耳报神?这么快就赶来了?”
宗越知她心情不好,微微一笑,道:“多劳大小姐垂询,我这几日挺好。大小姐可还安好?”
阿蒙满腹心事,也被他逗得一笑,横他一眼:“我不信你没想到这些,为什么不提点恒娘?”
这句埋怨来得没头没脑,宗越却一下子明白过来。陪她慢慢往里走,温言解释:“没来得及,这不是赶过来了吗?你也不必着急,周婆言好歹得了太子金口。有这层护身符,老饕们即使想下口,总还要等一等,看一看,不至于穷形恶状。再说。”
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丝笑意,“恒娘聪明有豪气,超拔之处,不下于男子。多经些事,未来成就不可限量。你若是把她护得太好,对她而言,倒未必是好事。”
“我承认你说得有理,不过,你确定要当着我的面,极口夸赞别的女子?”
“这可是「辞若有憾,心实喜焉」了!你分明笑得开心。赞美你的人想必早已穷尽世上阿谀之词,我若不想些迂回曲折的法子,焉能蒙大小姐加青目?”
阿蒙大笑声中,两人步入画堂,接下来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渐至不可闻:“听闻东宫最近在征选良家子……”
——
“骑马?”
恒娘停下脚步,回头惊奇地看着仲简,“为什么想要我去学骑马?”
仲简抬眼看看远方,高天之下,烟林漠漠,平野无际。想了想,答道:“学会骑马,你能走得更远。”
“走得更远?”恒娘下意识重复一遍,也抬眼看过去,时值正午,三三俩俩的学子开始往公厨方向走去,随风飘来许多热闹人声。
“你知道阿蒙与我说了什么?”恒娘狐疑地看他一眼。仲秀才这话说得,颇有些深意的样子。
“不知。”仲简回答得十分干脆,“她说了什么?”
恒娘想了想,把阿蒙问过她的问题,拿去问仲简:“你可知道,门下省是何人主持?御史中丞与何人投契?与何人交恶?计相刚刚出缺,如今何人声望最高,有望出任?
谁赞成,谁反对?开封府陈恒与胡祭酒在政坛分属两派,你可知他们的争执与冲突?前任张祭酒又是因何离京?”
亏她记性好,记得一字不差,连口气都差相仿佛。
仲简了然。
难怪恒娘一副倍受打击的样子。
想到她本是一个浣娘,终日研究怎么浣洗衣物,突然被问到这些君国大事,那自然是两眼一抹黑,无所适从。居然有些想笑。
这一丝微微笑意瞬间被恒娘发现,脸色一黑,怒道:“你笑什么?笑话我无知?”
“你这些问题,我也很多不知道。”仲简坦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为什么要知道?你为什么要知道?”
恒娘低了头,默默咀嚼这句话。
“我为什么要知道?”
“走什么样的路?”
“夏云的事,不要报道。”
“我不会对周婆言不利,信我!”
许多人,说了许多话,嗡嗡地在她耳边回响。
更远的时候,更多人的声音,也从记忆中泛起,那是被生活摧残过的声音,却响亮高昂,带着灼人的热烈:“我们都是周婆,这周婆,天下女子都可做得的。”
秋日和煦,秋风肃杀,一冷一暖,激得肌肤一阵发紧。她眼望前方,举步便走,脚步越来越急,虽非奔跑,速度却远远超出往公厨小跑的人。
到了后来,连伴她同行的仲简都微觉吃力。
恒娘似乎并没有辨明方向,就这么一股脑儿闷头走下去,等她停下时,仲简看到,她原本苍白的脸色因疾行而泛红,额头挂着晶晶亮的汗珠,眼中反射秋日的光,明亮璀璨,耀得人眼花。
半日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朝他扬起脸,声音柔和:“没有马,靠自己,也能走得远的,仲秀才。”
第62章 女人社
长春殿是今/上卧息的便殿, 绣茵铺地,画帘低垂。
九月的秋爽气候,殿里犹供着冰鉴, 丝丝白烟被秋风一吹, 袅袅消散。胖乎乎的手伸过去,取了半块西瓜。
一个穿着青紫色圆领阑衫的高胖男子啃着瓜,口齿不清地说:“你继续说,捡些有意思的。朕听那些颂圣的话, 听得耳朵出油。”
“是。”仲简想了想,又说:“上舍如是斋刘得初、白蒙亨、刘观三人平日过从甚密,称兄道友,亲热无间。本月策试, 三人都在一个考场。
刘得初做完,卷中有犯先帝名讳。另两人见了, 都不说。
白蒙亨卷面也犯了讳, 另两人也缄口不言。最后刘观写完, 一样犯了讳,还是没人指出来。
三人各自欢喜, 都想着另两人必然见黜, 自己便是本场的文魁。试卷发下来,才知道三人全都犯了忌讳。此事一时传为笑谈!”
圆脸男子便是当今皇帝,笑得差点被西瓜籽呛着。内侍忙上前替他顺背。
摇头道:“好, 刘得初、白蒙亨、刘观, 这三人名字朕记下了。若是他们将来有福气登第出仕, 朕用人之时, 可得多留个心眼。”
仲简又道:“自官家下了谕旨,公厨的膳食颇有可观。小人去太学不到一月, 到处听闻太学生歌颂圣德,不胜感激。”
“安其卧起,丰其饮食,朕可以无愧于士人矣。”皇帝满意,放下啃了一半的西瓜,接过内侍递来的绢帕擦了手,又问道:“年前政事堂曾拟了旨意,命太学生课暇之时,前往武学校场练习骑射。如今太学生的骑射,练得如何了?”
骑射?
仲简紧了紧手指,小心回道:“回官家,小人观之,太学往武学者甚少。但有去的,都是一时俊彦。譬如上舍服膺斋有学子宗越,每旬必有三五日过校场。据说,有一日武学生下了战书,双方比试射箭。宗越十战皆胜。”
皇帝笑了笑:“朕的武学生,居然敌不过一个书生?岂有此理。”
皇帝听了宗越的名字,语气如常,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仲简按捺下继续打探的心思,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皇帝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太学里有个浣娘,太子让她办了份报纸?”
许是冰鉴太过得力,仲简竟觉得全身皮肤如被冰石,汗毛直立。
低了头,恭谨答道:“报纸名叫《周婆言》,确是太子殿下命名。主编名叫薛恒娘,在太学中承揽浣衣活计。”
“会洗衣服,会办报纸,这薛恒娘倒是文武全才,不亏了朕赔送一个参政。”皇帝说得笑模笑样。
御史台并不愿往死里得罪韩元英,最后参他的罪名果然如仲简所料,有妻更娶、家门不肃、待下严苛。
韩元英也乖觉,即刻闭门谢客,上表自请出京,不让皇帝为难。
政事堂少了他这个中立派,为着新人选吵得不可开交。皇帝十分烦恼。
这话是说笑的口吻。仲简却不愿赔笑,唯有沉默。
他来御前回过几次话,皇帝对他这个死板性子有所了解,也不理论。
盘腿坐在紫金镶绿玉罗汉塌上,圆润指节在案几上不紧不慢扣了几下,像是在寻思什么,过一会儿又问道:“朕还听说,连安若都跟这浣娘有交情?”
仲简额头微微冒汗,低声道:“大小姐确实对薛恒娘颇为照顾。”
又过了半晌,殿内寂静,十几个内侍垂首肃立,连半声咳嗽也无。
暗金兽香炉里烧着龙涎香,氤氲浓郁。仲简不习惯这股味道,越发觉得心口沉闷。
皇帝似是有了什么决定,抬头笑道:“这薛家小娘子,倒是个人物。你既在太学,便多多与她结识结识,查查她的人品家世。”
“遵旨。”
这一番殿前回话,历时小半个时辰,皇后派了人过来,请皇帝过内殿赏歌舞,方才作罢。
仲简退出长春殿,殿外芭蕉有一人高,他在蕉叶下略站了站,镇定自己的心绪,方才觉出背心出汗,秋风一吹,寒意侵肤。
恒娘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名字,如今已上达天听了吧?
仲简慢慢松开手掌,掌心几道深深指印逐渐平复。
离开宫城前,仲简驻足回首。
夕阳如血,宫墙高耸,广场空旷,十来个个灰衣内侍低头洒扫,像是一片巨大面饼上嵌了几粒可有可无的胡麻。
仲简再次感受到许久未有的惊惶与茫然:九重之上,帝君垂问。这对小小的恒娘,究竟是祸是福?
——
恒娘可不知道长春殿这一出,她今日回家早,在巷子那头就听到家里笑语盈天,妇人响亮声音从二楼传出来,尚在黄昏时分,天还亮着,窗里居然透出憧憧烛火来。
这可奇怪了。她娘知她赚钱辛苦,素来在生活上节俭得很,除了养病吃药的开支,其他方面,能省就省。日常用的都是特制的省油灯。今日居然舍得买蜡烛?
早起薛大娘特地嘱咐她早归,却不肯说明原因,只脸上笑微微的,似是十分高兴。恒娘向来是只要她娘高兴,其余一切都可以不计较,自然答应。
乖乖地把事情交代给宣永胜,早早回家,还特地拐去张家蜜煎铺子买了些零嘴。
诧异至极,加快脚步到了家门口。一只手兜着蜜煎果儿,另一只手砰砰砰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却是翠姐儿。
恒娘从油纸包里翻出个蜜雕冬瓜鱼递给她,笑道:“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我记得你第一回 拿工钱,买的东西都是给你爹娘哥哥的,只有这个是买给自己。如今咱们不愁生意,你想吃,咱们就隔三岔五买上一回,也不打紧。”
翠姐儿接过,也不细看,低声道了谢。恒娘本已进门,又倒回去,等她上好门闩,仔细看看她,疑惑道;“翠姐儿,你眼睛红了?怎么,今日去太学收衣服,有人为难你了?”
眼前瞬间浮现一张俏丽狡猾的面容。磨磨牙,此人又干些偷鸡摸狗,欺生宰熟的勾当?看样子,明日该去一趟太学,敲打一下友邻了。
翠姐儿摇摇头,声音有些沙:“不是,我今日去看了兰姐儿。”
“她怎么样了?”恒娘不由得低了声音。
兰姐儿终究没等到她缓过劲来。才回家两日,便被她爹急不可耐地卖去富人周千二家做婢女。
等恒娘重新夺回营生,她爹又悔之不迭,奈何当时贪图那十几贯银钱,竟是将兰姐儿卖了死契。
她爹原想再将家里刚满八岁的女儿送来薛家,被恒娘以年太小,干不得粗活婉拒了。
“她……”翠姐儿顿了顿,看看左右无人,仍旧下意识凑到恒娘耳朵边上,悄悄说道:“她那日一进周家的门,晚上就被老爷叫去上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