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蒙与李若谷落在后面。他两人原本不对付,经过一番摔打挫折后,反而走得近了。
一众认识的人见到他们,不免面色有异,有人视若不见,疾步而过,也有人特意上来打招呼,或慰问李若谷,或宽解童蒙。他二人也都淡然听着,拱手弯腰,礼数周全。
仲简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李若谷刚三十出头的人,额际已见白发。童蒙更比往常清峻,脸上少见笑容。
阿陈已经动身回去福州李宅。为她送行时,恒娘与阿蒙都去了。
恒娘送了她绑腿皮囊,油鞋草履等物,又换洗衣裳各三套。阿陈感谢不尽。
阿蒙出手豪绰,送她银饼百两。侍女托出来,白花花一盘。
阿陈吓得连连推拒。云三娘笑着替她解说,阿陈一介女流,若是带着这许多银子上路,只怕刚出京畿地界,就已尸骨无存。
阿蒙颇有些悒郁不乐,宗越侧身与她低语几句,方才破颜。
仲简耳聪,听到「福州」「转运使」等字眼,想是宗越已经打点好了福州方面,保证阿陈日后有人护翼。
感觉颇有些复杂。既感怀彼辈的好心,又未免觉得,世道不公。
多少人一辈子汲汲营营,苦苦求而不得,在某些人上人眼里,不过信手一挥的小事。随即悚然心惊,宗越这手未免伸得过长。
奈何上峰对他彻查此人的要求,竟是一直打哈哈,态度十分敷衍。
若非他深知皇城司乃天子私兵,旁人不敢染指。简直要怀疑宗越手眼通天,将皇城司上下都买通了。
不过,上峰敷衍也无妨。他手上仍有一份筹码。就是这筹码关系太大,一旦扔出去,后果他自己也无法逆料,所以尚在犹豫。
李若谷雇了马车,一路送阿陈出南城门。云三娘在路边目送,身姿单薄,容色憔悴,却自有一种从容平和风度。
正如胡仪当初所料,陈恒的请求果然被刑部驳回。三法司均以为,虽有阿陈后来之证词,足以证明李父确有禽兽行。
但云三娘前有忤逆尊长,离间父子之举,后又失身,沦落风尘,心性品行均有污,非君子良配。既是李父已死,李若谷如顾念旧情,留她做一侍妾足矣。
大半个时辰后,李若谷一人回返,云三娘迎上去,李若谷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鬓角,两人握手对视,不落一语。
马鸣嘶嘶,风漠漠而过,仲简回首,瞥见恒娘眼角发红,低头瞧着自己的手,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黯然。
至于童蒙,自那日与程章事发以后,再不肯与程章见面。近日听闻程学录正在议婚,原本看好他的贵戚富商有七八家,童蒙这事出了之后,便只剩三家竞争,一为宗室县主,一为通判小姐,一为富商千金。这也是太学近日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
《上庠风月》停刊,《泮池笔记》独领风骚,甚至开出盘口,邀人下注,赌最终谁家能捉得佳婿,多有好事之徒参与。
这原本也是犯胡祭酒忌讳的事。然而,大概是上庠风月这事上,胡祭酒的跟头栽得太惨。
查封一份小报,横空出世一份女报,令胡祭酒十分惆怅,因此对待《泮池笔记》,审慎了许多。蒲月以此为由,送了恒娘一袋子草原马奶酒,以表感谢。
——
南湖侧畔的辩经台是将作监监正设计监造,台下中空,铺设某种来自极西之地,能传导声音的奇石。四周埋了十来个巨大水缸。确保台上之声,能传出数十米远。
台上左右各设五座。左为尊位,远客鸣皋书院所坐,并排五把高背黑檀木镶白玉官帽椅。右边一排为红檀木色,以示区分。
两级台阶之上,摆放三把圈椅,就中一把尤为宽大,搭盖青绿绣金龙团云帘帷。本朝为木德,以青绿为至尊色。
余助在左侧台下找到宗越,急不可耐地打探:“蒙顶在哪里?我听说鸣皋书院也安排了常山长的小女儿软云居士出战,专为克制阿蒙。”
阿蒙从三千士子中脱颖而出,一举杀入论辩小队后,鸣皋书院即有言论传出,笑话这是太学欲使美人计。
他们奉行好男不与女斗的祖宗训,特邀小师妹出面,算是姐妹切磋。
按今日论辩着装要求,宗越一身白色箭袖绿领阑衫,腰身一圈墨玉腰带,束发着一墨玉小冠。
衣着劲朗,愈显君子如玉。脸色却不太好看,淡淡道:“她有事,今天不能出席。”
“什么?”余助差点跳起来,难怪适才扫了一圈,没有见到阿蒙与侍女们身影。“有什么事?能比太学辩论重要?她怎么能临阵脱逃?”
亏他早几日就挖空心思准备了鲜花酒宴,打算借庆功之名一近芳泽。
顾瑀跳过来,也嚷嚷:“还没应战就认输?这怎么行?再说你们本来是五人,如今少了一人,四比五,台上空把椅子,多不好看?输人不输阵啊!”
余助气得想踹他。
宗越没回答,目光与仲简对上。仲简面无表情。
太子前日犯了头风症。他每犯此症,如锥处脑中,痛至整夜抽掣。
药石罔效,御医束手,帝后亲至亦无法可施。必得阿蒙陪着,闻她气息,得她温言,方能稍得缓解。
此事皇城司自然是知道的。那日往太学报信,还是皇城司替东宫跑的腿。阿蒙得信之后,即刻放下手中所有事务,动身去了东宫,两日未还。
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台上正中那把大圈椅,今日只能虚位以待。
祭酒请司天监选的日子甚好,阴了数日的天空放晴,碧空万里如洗,日头未到中天,金辉已洒落一片。
远处蒹葭如蒙光晕,灿灿烈烈。近处学子们的衣衫在阳光下闪耀,就算童蒙身上的青色旧衣,亦放出些光洁气象。
辰正已至,台下敲响铜锣,金石之音传遍全场,片刻间人声渐歇,人人抬头望向高台之上。
鸣皋书院最先登台,他们着蓝色大衫,高冠博袖,动静间衣袂飘飞,如御风而行。
最后一人身形娇小,头带尖顶帷帽,蓝色长纱密密匝下,行动袅娜多姿,便是余助口中所言的「软云居士」了。
等彼方五人站好,太学四人方由宗越领头,陆续登台。四人都与宗越一样打扮,简而不繁,疏朗矫健,与对方形成鲜明对比。
这着装方案是阿蒙与恒娘一起为太学设计的,专门针对对方复古繁琐的风格,反其道而行之。
此时在阳光下看来,果然一派劲简,一派古雅,各有所长,却又彼此互补,台下看着,十分爽心悦目。
太学这边少了一人,一上台便让人发现异常。四周开始响起嗡嗡的低声议论,四面八方的声音汇入仲简耳中,「蒙顶客」三字反复出现。
余助最是沮丧失望,然而除了揪住顾瑀低声吵架,一点办法也没有。
顾大少爷正跟他斗嘴,忽然眼睛直直看向余助身后,嘴巴长大,似是傻了:“蒙顶……蒙顶客来了……”
仲简诧异,也回头望去。
人群后方自发分开,露出一条通道,一群粉衫侍女拥着一个白色帷帽的女子匆匆赶来。
这些日子来,围观蒙顶客夺席之战的太学生早已熟悉这身白色轻纱,纷纷叫出声来:“蒙顶客,蒙顶客来了!”
声音愈来愈额大,最后竟不约而同,汇在一起,一声高过一声,「蒙顶客」「蒙顶客」,倒似这会儿胜负已决,蒙顶客已经大获全胜一般。
高台之上,宗越最先回头,目有惊喜,然而片刻之后,眉头微蹙。
对面的软云居士见到蒙顶客的出场竟有这般气势,两只手绞在一起,身子绷紧,有些发抖。她身边一个男子回身瞪了她一眼,她下意识低头。
入场的这群女子步行极快,很快便到了高台前方。经过仲简身边时,为首的帷帽女子似是朝他偏头看了一眼。
仲简没有注意,他低着头,正好看到她白色长裙下露出的鞋子:一双毫无纹饰的粗麻布鞋。
第54章 开始吧
恒娘!
仲简霍然抬头。
一行人已经走至高台边缘, 粉衣侍女上前,弯腰为恒娘拎起长长裙角。
她终究是不习惯这样的服侍,没等侍女动作完成, 快了一步, 跨上台阶,正好踩到裙角,身形一晃,幸好身边有侍女, 伸手扶住她。
她可能也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妄动,就势扶着侍女的手,一步一步, 缓缓拾阶而上。远望去,倒真有几分装模作样的雍容贵气。
宗越离开高台中央, 疾步上前, 去台阶尽头接住她, 抱拳微一躬身,引她至队伍末位空座前。侍女鱼贯退下, 只留两名在台脚守候, 余人竟自去了。
这样隆而重之的登场架势,让对面的软云居士差点瘫软。蓝色面纱下,巴掌大的脸蛋上, 一双大眼睛委屈得泛起泪花。
师兄们只说对方也是个娇娘子, 可没说清楚, 是个排场这样大, 气势这样惊人的「娇」娘子。
她从来谨守父亲教诲,连闺门都少出, 师兄们也少见。就是偶有男子与她说话,那也是轻言细语,斯斯文文的。
如今一下子见了满满一坝子的外男,个个都似妖精化形,嘴上毛乎乎,声音粗嘎嘎,怪叫哄闹。
想到待会儿还要当着这群臭男人说话,不禁两腿发软,很想哭上一哭。看看四周,师兄们个顶个严肃,只好撇撇嘴,忍下泪花。
仲简紧紧盯着恒娘。四处风仍在吹,众人热烈的呼声尚未完全消歇,到处都是议论声音,或是讲蒙顶客之前夺席之战的风采,或是比较台上一蓝一白两位女子的身形神韵。就连余助也未发现异常,与顾瑀一起,热情地叫着蒙顶客的名字。
四周太吵,仲简脑子里快成一团浆糊。
恒娘在干什么?冒充阿蒙?怎么可能?一开口就露馅的事,她又不会那套之乎者也的黑话!
除非她就站在那里做样子,从头到尾不开口。但对方特地为她准备了软云居士,怎么可能让她蒙混过关?
心中万分恼怒。既恼怒自己刚才没有及时发现,在台下阻止,又恼怒恒娘脑袋发热,答应这样的蠢事,然而最嫌恶的,却是阿蒙。
想也知道,这样胆大妄为的事,必定是她主谋。此女行事,从来只求自己恣意,不为他人考量,简直可恶至极。
他敢打赌,阿蒙一定从来没有想过,一旦露馅,恒娘该当如何狼狈?
到时候被人骂冒牌货的滋味,被喝倒彩,被扔臭鸡蛋的难堪,她大小姐更是一点也不在意。
他这番熊熊燃烧的怒火,恒娘自然不清楚。她正抓紧时机,与宗越低语:“阿蒙让我转告宗公子,请务必让我最后一个发言。”
宗越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脑海中念头飞转:阿蒙要求让恒娘做终局陈词?终局陈词者,既要就众人所述点题归总,又要在此基础上,引申阐发,鞭辟入里,意拔高远。他能够信得过阿蒙的判断,或者说,信得过恒娘么?
另有一重难处是,原本这个任务是他接下,众人并无异议。若是交给恒娘,如何服众?对方又会如何应对?
从台阶到高台中央,只有十来步距离。尽管他已尽量放缓脚步,做出一派不疾不徐的从容风范,总归是很快便走到了。
“好。”他答道。
——
太学与鸣皋书院双方站定,齐齐鞠躬,「蒙顶客」与软云居士敛衽,徐徐钟声中,胡仪与一衣着古雅的蓝衫文士联袂登台。
胡仪向台下介绍远来的贵宾:鸣皋书院山长常友兰。
胡常二人在学术上观点相近,皆治大学,奉「古先圣贤之说」为「天经地义自然之理」。
认为,君主正与不正,生民安与不安,国家治乱盛衰,皆系于此大学之理中。平日互致书信,切磋经义,声气相近,引为生平知己。
此次胡仪奉诏进京,主持太学,动身之初,便遣人去这位挚友处送信,邀其携门下优才,进京相聚,兼且考较学生长短。
太学诸生自是对两位的学术见解知之甚详。胡仪介绍毕,台下热烈鼓掌,以表地主热情。台上鸣皋诸子,皆含笑抬首,面有得色。
胡仪与常友兰各自落坐于左右圈椅。正要命诸子开始,忽见太学为首一人,趋步上前,深施一礼;“祭酒,山长,此次两学辩难,诚为难得的盛举。学生不才,有一二建言,谨陈于二先生前,祈蒙斟酌。”
胡仪笑对常友兰介绍:“这是上舍服膺斋学子,姓宗名越,字远陌者,倒略有些见识。咱们听听他有什么说头。”常友兰笑道:“自是客随主便。”
宗越谢过,直起身子,朗声道:“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声闻于天。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今鸣皋书院诸位贤才远来,正是清鸣从野于天,潜鱼渊浮于渚。千年明堂,一时盛事,莘莘学子,与有荣焉。”
这一番言辞,既借鸣皋书院的名号来由,巧妙地恭维了对方,又援明堂自居,不失己方身份。高台之上,胡仪与常友兰均拈须微笑。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忽道:“惟有一桩细处,学生颇觉难决。辩难言语之际,若是指称姓名,一则彼此尚不熟悉,难免张冠李戴;二则台下亦未尽知各人名号,听闻某名某号,不免如堕云雾,交相打探,哓哓嚷嚷。”
胡仪再没料到,他竟是说称呼之事,这还真是细得不能再细的细务。愕然之下,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为好?”
宗越抬手道:“依学生之见,莫若以他物指代,譬如,太学五人,便为太甲乙丙丁戊。鸣皋诸位,可称鸣松柏梅竹茶。”
这话一出,台上站着的论辩之士,无论太学还是鸣皋书院的人,都纷纷露出恼怒嫉恨颜色。
文人爱名,乃是天性。这一建议,生生掐断了他们借此邀才扬名的机会。
他宗远陌适才已被祭酒隆重介绍,无人不识。刚占了便宜,回头就想断了别人的路,这样过河拆桥的恶行,直令人发指。
胡仪皱眉,侧身与常友兰商议。常友兰看了看台上众学子的神色,心有所明。
隔着中间一把硕大的空椅子,不好细说,只好微笑道:“祭酒,此子所言,颇得古贤者隐名旨趣。”
他崇古,看不惯时下追名逐利的风气,自是觉得宗越此议,大合他老人家务求贞静之意。
胡仪心中亦有此意,与常友兰一拍即合:“好,就照你所言。”
宗越躬身谢过,又补充一句:“若是某场之中,殿下亲至,则如何称呼,当由殿下决定。”
胡仪与常友兰均点头:“这个自然。”
这话落定,原本暗中恼恨的诸位学子眉宇倏然一展,彼此互换眼神,各自暗松口气。宗远陌总算为大家留了条后路,不算太过失心疯。